“哎,看到了麽,那是我姊姊!”


    “紅衣朋頭是我姊姊!”


    “她使一支赤鐵鑄造的屠龍寶刀,七尺七,重八十一斤,運耍起來唿嘯生風。你們沒見過,她一動怒啊,那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唱籌人煩不勝煩,“什麽雞叫喚?”


    護場察子往嘴裏拋一顆炸黃豆,“我們司的,徐狗子你不知道?”


    唱籌驚道:“他呀!”


    察子說風涼話:“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昨夜救火叫他推車,一車子水囊全燒幹淨了,俸錢還不夠賠的。”


    唱籌嗤道:“這不攀高枝兒了?”


    “井底之蛙,”察子一手掂量朱漆丸,另一手招唿人,“徐覆羅,那是你姊姊?”


    徐覆羅箭步湊過來,赧然道:“可不。”


    察子佯惑道:“長得不像呀,你壯得能把她一拳捶死。”


    徐覆羅連忙解釋:“她不會周全人,脾氣暴戾,隻有我挨打的份,沒有她吃虧的理。”


    察子拋給他一枚朱丸,努嘴慫恿道:“喏,你去送,拋球會不會?”


    “小瞧我!”徐覆羅奪球而走。


    棚裏哈哈大笑,護場察子對唱籌人壞笑道:“他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紅綠,叫他去出醜好啦。”


    唱籌撣了撣前襟,自出彩棚,便見那徐覆羅一溜煙跑往場中央。他笑容漸平,心道:“誰不想使萬眾俯首?傅提點今日甘下力氣,為教貴人開心,咱們這些下人的性命就能動輒打殺。”


    他抽旗朝場邊邁去,斥退一幹庶眾,打喝道:“擠什麽,趕去投胎?都給老子讓開!”


    王黼指點樓下重整隊伍的校場,“最後一搏,傅提點若勝,三大王賞他什麽?”


    趙楷玩味道:“做到頂了,還能怎麽賞。華勾當,你那愛將不落虛名,她若贏下最後一籌,本王賞她做親事官如何?”


    蔡嫵陡然道:“阿翹,我方才要過她了。”


    晏洵卻說:“女子當遠生殺之舉,做了親事官,豈非日夜命懸一線?”


    蔡嫵怒道:“酸秀才,老頑固,朽木腦袋!”


    “唉?”王黼咋舌,“侄女,滿場就我一個人最老,叔父何辜啊。”


    華無咎道:“承蒙三大王慧眼識人,免使明珠蒙塵,屬下代她謝過恩賜。”


    趙楷不耐煩,“你也有賞,統統有賞。”


    蔡嫵氣悶不甘俯就,獨自邁出華蓋涼陰,來到欄前。


    ……


    ……


    “爹,你看那個大白胡子,他好厲害啊!”


    唱籌人入場,百姓如水合攏,攜家帶子旁觀馬球比賽。小兒蓬頭,嘰嘰喳喳,騎在父親脖頸上,無比威風快活。


    傅宗卿聞聲望去,雙目泛赤,久久移不開眼,那漢子問道:“比你爹厲害麽?”


    娃娃道:“厲害!”


    漢子嚷道:“那不成,你老子才是天下第一!”


    娃娃咯笑道:“那我要冰糖果子。”


    傅宗卿今日不同尋常,謝皎早有察覺,一場馬球而已,何至於你死我活?


    她正嚴陣以待,徐覆羅舉臂搖球,撲騰了過來。二人對視,各自一怪一喜。


    徐覆羅穩當停踞中線,小聲道:“好姊姊,雞犬升天,這迴全靠你啦!”


    他隨即幹咳幾聲,裝模作樣拖長腔,“最後一局,落球無悔,列位看好,我要拋了——”


    朱丸唿的直投緋門。


    “蠢貨!”


    謝皎怒叱,提韁直奔自家門前救火。徐覆羅啞口結舌,立刻訕訕溜走。


    緋紫馬隊南去咬著,王黼取笑道:“小小的親事官,尚非囊中之物。”趙楷大步跨到欄前,緊盯樓下終局,與蔡嫵齊排並肩。


    馬行數百步,謝皎察覺不對勁,反頭掃視場內,傅宗卿竟沒跟上來。


    老將老馬,一動不動。


    漢子道:“冰糖果子吃多爛牙,爹給你買山楂,咱們自己煮。”


    娃娃嚷道:“你煮的酸掉牙!”


    漢子嘿道:“你要換牙,這不正好。”


    娃娃哭鬧道:“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漢子沒奈何,哄道:“你娘迴家省親去了,爹煮的山楂不酸,將就吃吧。”


    娃娃抽噎道:“那……那加把甜根子。”


    漢子咻的轉個圈,“得令!迴大將軍,比完馬球,小的去藥鋪給你抓兩大把甜根子!”


    趙楷疑惑道:“傅提點怎麽不打呢?”


    傅宗卿折頭,遠遠朝寶津樓瞥了一眼。蔡嫵隱約同他對視,氣不能勝,悄自左移一步,恰好讓出空缺。


    王黼忙不迭躡腳而入,侍在趙楷左膀位置。蔡嫵拂袖離身,一陣風似的,掠迴涼陰下的玫瑰椅。


    校場在傾斜。


    “我那時手頭局促,並不曾給你加甜根子。”傅宗卿想,“你嚐過甜,不就能安心讀書,還學什麽問診治病,進哪門子的太醫局?”


    傅宗卿使一雙橘皮老手,揉遮一雙渾濁老目,“甜根子它……並不貴啊。”


    一團紅霧朝他蛇踴而來,儻恍之際,緋紫不分,兩耳如隔深水。


    傅宗卿雙鬢俱白,佝僂持韁,隻覺渾身的筋骨哢吱作響,燒出一副火眼金睛,滿眼白骨笑麵。正殘喘間,陡見一個辨不出人形的威武夜叉,騎跨黑馬,轉盼衝至麵前。


    老馬大驚,揚蹄一擊,黑馬同作了此舉,鐵掌鏗然互撞。緋紫二旗陡然震動,傅宗卿拐球便走!


    謝皎目瞪口呆,他竟帶球往紫門去了!


    “傅提點,錯了!”


    “提點迴來!”


    “他去北門作甚?”


    紫隊忙追,緋隊勒馬中場,謝皎立刻大喝道:“迴防!”緋衣宮監登時大悟,紛紛策馬南去。


    眼看奔馬愈近,趙楷怪道:“華勾當,這就是他說的一記好球?”


    華無咎沒有頭緒,在旁斟酌道:“這……南北相距一千步,傅提點難道是想千步投門?”


    王黼笑道:“托大啦,托大啦,華勾當,你那下屬,我看是贏定了!”


    蔡嫵道:“洵直,你怎麽不上前與他們同看?”


    晏洵輕道:“我不敢看。”


    ……


    ……


    朱丸旋飛奔滾,越滾越大,像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須臾長出鼻眼,那是傅偲的臉。


    傅宗卿七竅如沸,自生雄渾力道。月牙杆揮落如斬,朱丸直奔寶津樓上彈去,氣若奔雷,射撲幾人麵門。


    趙楷瞳中震懼,手腳如棉,眼見即將頭破血流。身後黑衣人箭步趨前,一把扯拽鄆王的後領,毫不客氣,將他甩摜在地。


    華無咎被人搶先一步,電光火石間,隻得施救於王黼。


    二人閃身刹那,月牙杆唿唿破空,將雕花看欄砸成一攤齏粉。


    老馬力崩,四蹄跪地,愀然嘶風長鳴。


    傅宗卿踏馬拔地而起,睚眥欲裂,碾著滿地齏粉,舉刀朝王黼殺去。


    變起一瞬間,察子鴉聚阻擋,孰料提點官瘋癲之下渾不知傷。


    王黼哭號:“大王救我!”他連扭帶摔,一路推桌破碗,直從二樓滾下一樓。


    臂弩弦驚,傅宗卿右腿中箭,踉蹌撲跪。他撐地不倒,反手拔箭血出如矢,一心一意要殺王黼。此刻山窮水盡,必斬其首,才不枉以命相陪。


    陸畸人撐臂躍下二樓,一連射出數弩,快步逼近前,直將他紮在地上。


    傅宗卿脊背如遭蜂噬,虎行蛇進,一步一歪朝王黼挪去,掄刀便要卸他腦袋。


    王黼腿腳酸軟,正待嗚唿命休,忽聞嗤的一聲利器入肉,兩眼一白,昏翻過去。


    大刀當一聲落地。


    傅宗卿胸前紫衫漸紅,溢出滿口血沫,猶伸虎爪,去撕王黼脖頸,“他……他殺我兒子,亂刀砍死,我的兒子!”


    陸畸人屈身在二人之間,果斷翻劍一攪,冷冷道:“那又如何。”


    老將牙斷爪殘,悲鳴道:“他殺我兒子!”


    察子趁機抬走嚇破膽的王黼,陸畸人抽劍,傅宗卿重重砸地,心口碗大血洞,頹然望著仇敵遠去。他死不瞑目,就在寶津樓中斷了氣。


    陸畸人冷哂,撕他紫衣一角拭劍,心道:“你還不夠毒,也還不夠忍。”


    “天地常變,日月不同。新時局大幕已張,一把老刀,早無用武之地。”


    他吹劍一彈,劍身錚然,滿室嗡嗡清鳴。


    “蔡京罷了相位,你便該有所覺悟。”


    華無咎撐杖下樓,連奔幾步,一顆心直往下沉,“是你,是你!”


    謝皎下馬衝進寶津樓,正迎見諸人送走王黼。她繞過一地狼藉,奇道:“傅提點他瘋了麽?”


    陸畸人涼涼一笑,“傅賊大逆不道,今日伏誅,是他咎由自取。”


    “滾出去!”華無咎朝她厲喝,“什麽身份,也敢在此,滾去馬車候著!”


    謝皎神色迷惘,眉目幾轉,依言拱手而退,心道:“死得好。”


    陸畸人收劍入鞘,“你倒是護著她。”


    華無咎一步一步逼到他麵前,兩相對峙,冷問:“你究竟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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