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野,亂葬岡磷火森森。兩具屍身屈居破席,頭臉盡被血汙,已被亂刀絞爛了。


    “晏判官,這可如何是好……”


    火把濺星,府兵們凝聲不語。晏洵站在諸人中央,沉聲道:“秘密帶迴開封府,請提刑司仵作前來驗屍。待明早劄子上達天聽,我便請府尹當堂狀告,王黼童貫濫殺大罪。”


    “晏判官,放過小人吧,小人往後必定安分守己,再不敢造謠生事了!”報探子如喪考妣。


    晏洵冷眼乜他,“此案非同一般,人證乃重中之重,本官縱死也會護你周全,決不缺一根毫毛。”


    “瞞不得判官說,那可是王賢相和童太尉!”


    報探子兩股戰戰,壓低聲音道:“當今兩府樞腦,蔡太師都鬥不過他們。小人賤命一條不足惜,這兩人死也死了,你又何苦來哉?”


    桑海濤濤,林潮鬼泣,諸人毛發聳立。一陣腥風撩動火把熱光,活撲撲似心髒跳動,孤斜成篆,死也不願熄。


    晏洵說道:“人命關天,我以公道致此位,當朝判官,不懼牛頭馬麵。”


    報探子見他實在執拗,眼前一黑,心道要糟。


    卻在此時,樹林那頭一團鬼影連仆帶滾,發須粘土蘸葉,奔跌過來叫道:“救命!南驛道糧綱被劫,救命!”


    一名公差手持火把,幾步迎前去。鬼影在烈焰灼光下現形,口裂齒紅,滿臉瘀傷痛腫,確是身著衙門青衣。


    他剛爬出黢黑地府,赫見近道桑林有光,便不管不顧地飛過來,兩眼熱淚跪求道:“三裏外,惡賊殺人滅口,我等措手不及……速援!”


    晏洵扶住他肩膀,肅然道:“番號,長官,哪一路糧綱,傷亡多少,草寇多少?”


    那人囫圇答畢,撒手軟倒,府役見其慘然,抬他入火把圈內救助。三裏不遠,若非今日巧遇,開封府決不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晏洵做事公道,眾人向來服膺,是以緊要關頭無一人退。府兵紛紛抽出短刀木梃,隻待他一聲令下便往馳援。


    他清點一番人數,命令道:“錢二哥迴城報知軍巡鋪,南驛道十裏切記!周四、鄭六運屍,勢單力薄,仵作怕是來不及請,出林直送趙太丞家檢驗。其餘人等隨我來,這位兄弟,你咬牙撐一撐,頭前帶路,走!”


    糧兵拚力撐膝站起,報探子慌忙道:“晏判官,我腳程快,小路了如指掌,報軍巡鋪一盞茶足矣!”


    晏洵霍然盯住他,直鑽進他眼底。報探子不由屏息以待,氣未及吐,判官已著人卸掉木枷,喝道:“用人不疑,我姑且信你,錢二哥跟守,快去!”


    報探子一愣,忙不迭噯聲溜走,走前鬼使神差道:“晏判官,你……唉,你多加小心。”


    公差趕緊追蹤離去。


    太平車轆轆,開封府諸人徑往林外奔。過不多時,又一個後生自西方卷逃而來,哭嚎道:“晏判官,是晏判官麽?流民出事了,你快去救他們!”


    晏洵時常親身舍粥,城外流民無一人不識。後生不過小卒,申牌時分見他行色匆匆,府兵衙役並隨,於是留心記了方向,以防外城閉門他不知,好歹提醒早歸,哪想一報就是惡信。


    眾人聞言驚愕,一時間隨晏洵止步,他首當惡信,麵色凝重道:“你說清楚。”


    後生抹淚哽咽道:“流民疫變,皇城司要挖坑燒人!”


    桑林鬼嘯,老鴰潰散而逃。衙役忽覺頭頂雨落,仰臉觀看,駭然失控慘叫。竹把拋脫,燃燒的杉樹皮掄作火團,飛星劈啪炸散。


    那火團與頭顱在半空中交遇,一瞬光亮,斷頭麵目猙獰,瀝著熱血從天而降,正是離去不久的報探子。


    梢頭傳來一聲蔑笑,魑魅魍魎梟守其上。


    人心驟沉,開封府卒圍成一圈,揮火破噩,竟不知遇到何方妖魔鬼怪。


    暗處忽有腳步聲傳來,左右輕重不一。府兵展臂橫火探照,卻有一物越頂飛掠,重重砸落腳邊,激得他燙腳一般猛朝後跳。


    “錢二,是錢二哥!”


    “二哥醒醒!”


    晏洵當即彎腰去扶,並指探他右頸,懸心稍擱。這才見那公差不知經受何等詭譎伎倆,短短半炷香的時辰,再見竟已奄奄一息。


    眾人睹此情狀,悲憤至極。


    他鼻息漸重,登時站直脊背,朝四方暗流怒喝道:“草菅人命,漠視王法!開封府判官在此,我等你來殺!如若不敢,我必依律法殺你!”


    應他之言,黑鬥笠似霧飄聚,十數名察子憑空現身明處,橫刀映照火光。


    四林寂靜,隻聞火把炸裂之聲。諸察子身後,一人腳步輕如鴻毛,分水而來,略微頷首致意道:“暌違了,晏判官。”


    “是你?”晏洵驚疑,“你這是何意!”


    那人摘笠,露出一張虛白麵龐,薄口似泣血未拭。


    陸畸人不緊不忙抬頭,慢聲道:“主人不便親臨荒野,個中誤會須得明解。在下奉命,恭請晏判官過皇城司一敘。”


    他使靴尖一踢,頭顱骨碌碌停在晏洵腳旁,報探子死不瞑目。


    晏洵眼中泛起血絲,攥緊雙拳道:“此行匆忙,未著官服,麵上恐有不便,待明日一早……”


    桑葉飄忽墜落,經他麵前刷的一分為二,徐徐蓋上死蛻的兩眼。


    兵鐵冷鋒氣勁逼人,直打到晏洵眉間,打得他眼皮受激一跳。


    陸畸人收刀,輕咳幾聲,不耐桑林淒冷,催促道:“事不宜遲,請吧。”


    衙役府兵原本死守太平車,見狀不作聲圍上前去,將晏洵護在身後,硬撐著與察子刀兵相對。


    晏洵疾言厲色道:“皇城司濫殺,手段苦毒,難道就不怕律法懲治麽!”


    陸畸人哂道:“此人並非刻報為生,暗中勾結遼夏,假借小報刺探內外。妄作朝報,可配可殺。潛入相宅在前,逃脫刑罰在後,按皇城司之律先斬後奏,無須開封府過問。府兵押守不力,在下好心,且教晏判官一門苦毒手段。”


    “普天之下隻有一部《宋刑統》無須開封府過問,我府職務,豈是皇城司一家一言能夠指摘!”


    晏洵繼續冷笑道:“你來得正好,三裏外南驛道糧綱被劫。皇城司能者多勞,還請陸宦官追迴夏稅,剿滅賊害。京畿流民生變,下官罪不可卸,正要前往,不克奉陪。”


    車肚深凹,鋪苫布兜底。衙役手腳麻利,忙將錢二哥搬上太平車,大字癱平壓實苫布。


    晏洵一馬當先推車奔起,諸人揮斥火把,一鼓作氣衝破皇城司阻擋。


    察子皆知晏洵乃三大王座上賓,誰也不敢對其動武。獨陸畸人躍起似紙鷂飄追,翻身登車,分足踏軾,當當兩刀接連紮下,貼著那公差的頭耳,紮透太平車底板,果然無人藏在苫布厚層之下。


    開封府眾目不暇顧,再迴神背後汗如暴漿。


    皇城司真豢一群鬼魅。


    晏洵牢攥車把,兩隻手背青筋畢露,牛一般頂角待發,懾目與他對視道:“你敢當我麵殺開封府之人?”


    陸畸人勾腰漸直,嘴角緩慢溢紅,因奔急了,氣海翻騰不休,強吞一口血。


    “明日巳時正,皇城司做東,金明池西校場有小打,妙法院馬騎當演,我等恭候晏判官駕臨。”


    他飛墜下車,孤立在旁,心腹欲上前,被他立掌製止。


    “大道朝天,請。”


    皇城司內部激流暗湧,為免錯失良機。陸畸人送罷蕭宜信星夜返京,孰料半路遇襲,猝不及防,手法與他自己近似,想是傅宗卿出招。申牌入城轡不及卸,便從三大王處獲命滅口,一番顛沛傷甚,輕易不願讓旁人近身。


    晏洵喝道:“走!”


    開封府役滾滾盡沒西野,陸畸人一擺手,朝那報信的糧兵道:“上路。”糧兵尚未拔腳,脖頸刺涼,落單上路了。


    “仔細留神,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醫官屍身複命。”


    陸畸人下令,諸名察子應聲四散翻土。


    晏洵心急如焚,率人遁出野葬岡,馬不停蹄衝向京畿流民棚。行不幾步,暗林跳出二人,正是周四和鄭六。


    原來他兩個老江湖早有眼見,報探遁走便覺林中風腥,悄沒聲卸屍掩在原地。及至皇城司不再刁難,這才影身穿行桑林,荷屍覆苫追來,各自歸置太平車,順手接過車把。


    路麵顛簸,死屍蕩在苫布外的手掌猝地一抽,屈指成握,像要抓住什麽掉落的東西。


    晏洵陡然聽到一聲低吟,吱如幼鼠,幾乎微不可聞。他不得不刹止,再次衡量輕重緩急。


    “一半人隨我救災,另一半人護車去趙太丞家。這條命,萬不能失,決不可被皇城司攔截,要快!”


    周四和鄭六拉緊苫布,蓋住車中頭臉,隻留一縫,搬錢二哥壓上遮擋。苫布板正攤平,赫然露出一截刷印豐腴的蘇書:


    “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


    天覆地載,星沉月晦,晏洵被那字刺得眼眶生疼。他用力眨幾眼,深息暗道:“蜀門子弟大不畏,我能靖亂,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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