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壘灶台,掏空內膽,塞進烘燒的杉木枝條,亮如無神之龕。


    河水經晉州白礬濾淨,倒入成袋粟豆,鐵勺攪動。鍋裏不黏不稀,慢吞吞鼓泡。


    婦人梳好發髻斜插一枚草標,粲然排隊領粥,顧不得燙。她蚰行穿過男人堆躲在樹下,從背後布兜裏摸出一隻死嬰,將薄薄一層湯油抹在它嘴唇上,說道:“吃飯啦,你怎麽瘦成醜猴子了?阿媽這麽美,你可不像我生的。”


    飲光心底一抽,默道:“是吃飯,不是果腹,也不是充饑。”


    白日洞空,小和尚兩目昏昏,猛地垂下頭來數螻蟻。


    他頭頂銅缽,蹲在城郊,望那遠處太平車滿載新麥,軲轆軲轆駛向南薰門,要將飽滿的夏糧運往城內米行麥倉。


    “麥穗斷了來年再長,人頭斷了來生再會……”飲光苦悶跺足,“老騙子!莫說六龍,我等了三個月,半條龍尾巴不見!”


    “放糧啦,放糧嘍!媽的,窮叫花子,吃餅了!”開封府衙役敲鑼叫喊,流民蜂擁而上,婦人沒來及,一點可憐飯食眨眼搶得精光。


    小和尚木眼托腮道:“師兄,他們夠吃麽?”


    泰欽臉蓋蒲扇,身躺破席,懨懨道:“草根吃得,樹皮啃得,聰明人賣兒鬻女,九成糧稅也能活下去。老人命長擋兒孫壽數,孝子便燒一鍋肉羹,兄弟幾個還要拿碗來分,怎樣不是活法?”


    他翻個身,“若逢瘧邪,就隻有聽天由命了。”


    “行善積德增陽壽。”飲光拿棍戳他脊梁。


    “吃糠喝稀等餓殺,”泰欽奪棍遠遠擲開,“什麽陽壽陰福的,木魚不會敲,心經不會念,你倒又立地成佛了?”


    小和尚鯉魚打挺起身,挽著空簍子,拍缽大喊:“千裏姻緣一線牽,大慈大悲向佛前!”仿佛這樣便能引人從善不挨餓。流民蓬頭,啃饅頭噎個半死,誰也不曾瞧他一眼。


    “哪裏來的傻和尚?”賈真意腰酸背痛,分完手中最後一包敗毒散。


    為圖驅邪,他配這藥套大紅紙封,喜帖一般裝了百八十劑,逢人妙口生花。察子本道此子江湖郎中,險將他痛揍一頓,幸有徐覆羅擔保解圍,這才收刀束梃不提。


    呂不害慣會察人眼色,忙接過他空空如也的醫箱,“大相國寺的素餅齋果添了油水,能扛餓,比神霄宮的要好吃。聽說和尚師傅們每日早起現蒸,課也顧不得做,就為咱們這幫窮叫花子。”


    “嗤,那幫牛鼻子自比膏粱子弟,一向眼高於頂。年初有他們大宗師盯著,行事自是無可指摘。如今衝和子經課繁重,神霄宮人心不齊,自然沙一般散了。”


    賈真意安撫道:“你兄妹二人體弱氣虛,歇在醫舍不好麽,幹什麽非得跟來?敬佩賈大夫妙手仁心,說出口才能叫他知道啊!”


    呂不害孱聲擦汗,“我有手有腳,閑了要生鏽,不能白白活下來。”


    “我大師兄迴家不久,他比我慷慨,若有高麗參,必定分你一條尾巴!”賈真意誠心誠意空口許諾,“話說迴來,這晏判官當真是個有頭腦的,那麽大的粥棚,半點不亂,特意吩咐男女異爨……不枉師父救他一命,值了!”


    流民漸多,察子武備日增,絳衣木梃,早晚巡邏京郊,嚴防有人生事作亂。開封府設棚施粥,輔以僧道救濟,北民縱饑,別無他物可食。


    呂雙雙發完敗毒散,臉頰通紅,蹦跳跑來說道:“哥,他們誇我!”


    呂不害將她鬢發掖至耳後,綁牢手腕紅繩玉蟬,“急什麽?哥有事,你待會同賈大夫迴去,休要到處亂走,當心叫人拐了。”


    呂雙雙乖巧應是,靦腆一笑,試去攥賈真意衣角,後者渾然未覺。


    野葬岡不見天日,向無人超度,呂不害影身鑽進桑樹林,已是午後申時。


    他心中惴惴不安,叫道:“我知道你在,快出來!”


    老鴰嘶叫,滿地殘軀,屍身臭敗無人殮。


    呂不害躲在陰翳裏,暴一頭冷汗,忽聽遠處有人叫喚,聲音縹緲不定。他的左肩猛受一拍,鬼怪笑咧咧從右肩探出頭。


    他二話不說,登登登連退三步,坐地壓斷一截大腿骨。


    謝皎倒吊於樹,環臂抱肩,鬢發晃悠,問道:“膽子呢?”


    呂不害涕淚交加,抽噎道:“太……太餓,吃了。”


    她繼續倒掛垂蕩,及至高處鬆腿空翻,輕盈似秋千落地。謝皎拉起少年撣去土灰草葉,怪道:“花大夫沒給你買赤豆餅麽?”


    呂不害道:“雙雙愛吃赤豆餅,全留給她吃,我不礙事。”


    謝皎道:“小麻子,你不吃飽,怎麽有力氣保護她?”


    “我親眼見過他們吃死嬰。”


    謝皎一頓,呂不害複道:“當娘的不願丟屍棄骨,還會被人活活揍死……雙雙必須吃飽,吃飽才有力氣逃命。”


    她一時心軟,彎腰將少年攬進懷裏輕拍脊背,呂不害裹在異香之中,肺腑間盡是黑沉沉的夢。


    他自覺羞慚,梗脖子倔道:“我不是小麻子,我會長成男子漢,別老叫人小麻子!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消息全都打探清楚,誰也不白吃你的!”


    “這就像個男子漢了,你倒給我講一講。”


    “放開我!”呂不害掙開她,整衫正色,“今早皇城司隻出來一架馬車,我追去桃花源,看門狗狠踹我一腳,我也咬了他一口。”


    “謔,貿貿然與狗打架,你可知那桃花源是個什麽地方?”


    “怎麽,窮叫花子去不得麽?再難纏也是女人,誰似你不男不女!”


    話甫落,他便知錯。平心而論,謝皎容貌俊麗,未嚐作男人打扮,但其行止不拘一節,骨子裏透著野氣,望之不似好人家的溫兒順女,非得在泥裏滾過一遭才能有此神態。


    她看人的眼神,呂不害直覺隻在屠夫鋪見過。


    謝皎下意識啃咬拇指,心裏琢磨道:“傅宗卿尚留宮中,想必正陪官家,不會耽誤我的大事,隻要不驚動開封府即可……華無咎真看不出,三條腿沒好全便著急去秦樓楚館,我是再不欠他什麽人情了,日後大可以放心翻臉。”


    “我這邊早已準備妥當,敢立血誓,決不會拖你後腿,”呂不害鼓足勇氣,“你……你究竟有什麽本事自保?”


    “東京不便施展,我的本事,山野裏才能奏效,可不止自保這麽簡單。小心保全自己,待我迴來就有糧食可吃,到時候敞開肚皮,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不求別的,隻要能吃飽。”呂不害低頭避開她的眼。


    謝皎大笑,擼他毛茸茸的腦袋,暗道:“不止你們能吃飽,我要讓天下人都有飯吃,有衣穿,有屋舍良田,不必淪為無家野犬。誰也別想讓咱們餓肚子做牛做馬。”


    緊口布袋兜頭砸下,他打開一瞧,內中滿滿當當的香藥脆梅,甜香透澈,再抬眼不見謝皎蹤跡。


    呂不害既憂且喜,忐忑紮緊帶子,兩耳風動,忽聞十數人接踵而至。


    “就是此處,晏判官明鑒,再不會有錯了。”


    那人頭戴木枷顫聲道。


    晏洵不知劄子被截,身先士卒,率領開封府衙役扛鍁帶鏟,拉著太平車,雄赳赳鑽入老林來掘傅偲師徒屍身,以證王黼童貫鴆殺之罪。


    呂不害心一緊,躡手躡腳矮身遁去,想道:“虧她去得巧,我得謹慎,更不能在此關頭泄氣。”


    城外十裏,黃昏漸深,官道坦途還剩一行趕路的押綱車隊,蜿蜒如蛇,滿載鼓鼓囊囊的麥袋。


    待這十數車糧綱入京之後,今次夏稅就算收罄,中秋重陽一過,便是富饒無憂的大年節。


    運糧官心寬體胖,仰臥末車小憩,夢中正要翻行首花牌,冷不防咣當撞壁,額頭留下一塊青斑。


    黃粱夢醒,他竄下車,悶頭往隊首衝去,不言不語,劈手刮了車夫一個大耳光。


    “小人冤枉呐,”車夫捂臉委屈,“官人且看,前頭路塌啦!”


    運糧官定睛一瞧,官道前方橫亙七八株焦木,路麵崩裂,輜重絕不能過。他霍然想到附近有條鄉民踩出的小道,立刻咬牙催促道:“換小路,趕快!”


    車隊後退,拐入道旁蹊徑,寬窄恰能容其過。


    鄉人龜行於前,運糧官見狀揚聲問道:“老丈,頭前大路有是沒有,能去京城麽?”


    白雲道布衣芒鞋,身背竹簍蹣跚而行,簍中堆滿野果。他左手提二指長青蒿菜,右手拄杖,耳沉不聞轆轆。


    他直問到心頭火起,白雲道適才老神仙一般,悠悠答道:“有人在的地方,還怕沒有路?”


    運糧官啐了聲,指揮糧車一路進發,誓要在城樓閉門前進京。皇城司守衛雁過拔毛,佛麵剔金,甜瓜啃到青州府,沒二兩油水真不好打發。


    暮煙四起,林間鳥鳴,這條小路直通通的沒個分岔,雖說顛簸,好在不會失途。


    運糧官抱頭一躺,非得再續前緣,看清京城頭牌是個什麽貨色。他忽聽驢騾噅兒叫,糧車刹止,登時彈坐怒吼:“這迴哪個冤枉,來吃老子鐵砂掌!”


    鬥篷人頭頂黑笠,背對諸卒幾丈遠,大馬金刀攔在路中央,笠尖蜻蜓停立。


    “喲,這是作甚,打劫還是問道?”糧兵扛一條棒,抖索兩條腿上前,嘻皮涎臉,“痛快一句話,官爺陪你去林裏練幾棒厲害的!”


    “京畿餓鬼,問官爺借糧。”


    一手叉腰,一手支刀,謝皎從容迴身,站似一尊殺佛石像,蜻蜓薄翼透光不移,須臾振翅而去。


    日薄西野,道狹且暗,入眼隻有一副細骨。諸人見她細白麵皮,粗聲諢笑道:“哪家小兔崽子,毛都沒長齊!莫非看了俠盜話本子,這就以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官爺說笑。”謝皎不卑不亢,“城內米麥溢倉,城外餓殍遍野。這幾車雖是糧綱,最終不免捎進米行私庫,大方借我如何?”


    兵卒嘩然,運糧官刷一下抽出佩刀,指她吼道:“大膽狂徒,滿口胡言亂語!”


    “四海無閑田,農人猶餓死。”謝皎胸臆鼓脹,言辭滔滔一氣嗬成,自覺快意至極,“收糧於民,自當還糧於饑饉之人。誰是英雄不敢說,我一人攔路,救人活命,決不似爾等各掃門前雪,一衙門裝作狗熊!”


    “哈,大哥,她怎麽又瘋又傻?搶個糧食頭頭是道,莫不是耍咱們消遣?”


    道旁林野之中,草寇烏壓壓蟄伏,青巾包頭捂臉,刀斧鋒刃,俱皆塗墨染黑。


    為首的刀疤眼目不他顧,悄聲道:“睜眼瞎!你懂個球,這叫名分大義,師出有名,咱們劫糧占理。”


    副寇招風耳大字不識一個,哪省得其間道理,訥訥撓頭道:“做賊的,要哪門子大義……糧食搶來,當真分她一半?”


    糧垛厚實,如若盡劫,足以飽中秋。這幫流賊原是各地末民,入京拉車扛貨,尤乞掙錢迴鄉搭房。孰料東京難活,手腳不老實者,便自結成隊做些偷摸行徑,又打不過地頭蛇,乃至於落草為寇。天為蓋地作席,出城劫道且為生。


    “老二,跟我多久了?你大哥哪裏像活菩薩,上門便宜不占?”刀疤眼雙目生饑,腥笑道,“一身水肉,她敢來找咱們,大哥就沒準備放她活著走。”


    時辰將誤,私綱被人撞破,運糧官怒極下令:“諸將聽好!一刻之內,本官要他狗頭當球踢,先奉者賞一貫……不,兩貫大錢!”


    蝦兵蟹將奉命圍前,最前頭的鄉兵噗地吐口濃唾,歪嘴起哄道:“草寇也想討皇糧,官爺哪裏像活菩薩?小鬼頭,妄自托大,小命要葬送在這裏嘍!”


    謝皎抬頭,耳目醒覺,黑笠之下並無驚慌。她早知對方不會借,怒意似漣漪泛起,成濤成潮嘯聚,沛然倒灌使天地擊拍。


    殺人之事,以刃與政無以異也。活人之事,以嗟與刃無以異也。


    “那在下,隻好打劫了!”


    鬥篷遮天蔽日,旋飛如黑蓮,長鋒一展,潮鬼刀挾雷奔來。


    流賊見信蛇行,烏泱泱地唿喝殺攏。黑笠碎半,刀兵沸然喧天,紅日盡沒,荒林四野刹那入夜。


    以寡擊眾必在暮,龍蛇蜂起於途。


    鬥他個天翻地又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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