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皎屈指,隔空衝他額頭叩彈,徐覆羅哎喲一聲抱頭裝痛。她大步出了卷簾門首,沒留神踢著一對小東西,約莫十來歲,兩隻猴大抱小,蹲在門旁。


    徐覆羅油紙一卷,匆匆包了豬蹄,朝她邀功道:“小麻子說他髒,不敢帶妹妹進門,藥舍沒果子,隻來及喂他吃一盞茯苓涼湯。”


    北方戰酣,京畿流民日多。蓬頭稚子麵黃肌瘦,俱是粗灰麻衣,芒鞋磨破,足底黃土厚塵。小的歪睡在大的懷裏,顯是遠涉而來累昏了。


    謝皎踢了踢大的,貧子抱妹,二人噤若寒蟬縮成一團。


    她道:“喂,喂,外頭天黑要下露水,帶她進去坐啊。”


    貧子睜眼道:“我害怕。”


    謝皎又道:“有名姓沒有?”


    貧子哼哼唧唧:“姓呂,雙口呂,不叫小麻子。”


    謝皎道:“那好,呂小麻子,進去。”


    院中左一株無花果,右一棵白石榴,無花果早吃沒了,石榴皮厚尚未長成。


    她四顧無食,劈手奪了徐覆羅捧中油紙包醬豬蹄,朝那貧子道:“進去就能活,還有肉吃,你敢不敢,怕不怕?”


    貧子攬住妹妹手腕,目光遊移不定,乞乞縮縮道:“真的?”


    謝皎不語,醬豬蹄拋入堂內。紙包散落,滾了一地灰,她橫臂攔住咧嘴心疼的徐覆羅。


    貧子咬牙強撐兩隻蘆柴棒,一步一寸慢慢馱人捱進去,好險沒吃一嘴泥。


    “殺人了,放火了,觀音大士救我狗命!呸,救我小命!”


    賈真意兩眉焦黑,端一鍋粥嗷嗷亂叫,撒蹄子遁出夥房。花刺揮刀緊追在後,堂內不見謝皎,氣要將他剁了燉了,並且一定加滿胡椒辣子。燒最旺的火,用最好的柴。


    “小兄弟,這不能吃,吃了要生病。”賈神醫急中生智,擱下鐵鍋撿起醬豬蹄,抓他作盾擋在身前,“你叫什麽,賈大夫倒胡麻粥給你喝,一碗包治百病!”


    貧子呆望他半晌,睜大眼答道:“呂不害,我不害怕。”


    ……


    ……


    晚風爽籟,汴河柳絞纏。薄雲萬迭,霞光映帶,人世活鮮鮮的痛快。


    謝皎轉臂活動上肢,沿河信步遊走。徐覆羅咋舌道:“耍一個小孩子,竟不嫌臊得慌!你這把年紀,這等身份,何必以大欺小?”


    謝皎道:“誰的豬蹄?”


    徐覆羅大指對鼻,氣昂昂道:“我的!”


    “誰的?”謝皎指骨頂住刀鐔。


    徐覆羅蔫頭耷腦,右掌朝她稍稍,答道:“你的。”


    行至人間秀,鬥大匾額,客源隆沛。閑漢停車卸米,熱鬧之極,儼然叫板樊樓。謝皎說:“猛藥去屙,總比沒命好。”


    瓦光照霞如鐵水熔熔,她這才記起此地原叫鐵屑樓,白雲走馬,乃其初露鋒芒之處。


    徐覆羅道:“這家店名聲似乎不錯,南北菜色齊備,你我對半付賬,幾時入內吃吃看?”


    謝皎避而不答,喃喃思索道:“我幾個月前似乎也救過一個小跛子,這麽高,這麽瘦,不知如今死了沒有……”


    轉念一想,螻蟻命賤,苟活之難,想也活不下來,還是死了的好。


    水色金紅,清涼愜意,河中船叫賣蓮藕。


    飲光頭頂荷葉,正巧坐在河邊濯足,他與泰欽爭搶功德布施,險一頭栽水裏。泰欽扯拽,將他從鬼門關拖迴半隻腳。荷葉沉浮,順流漂遠,瘦小蓮蓬幹枯遽老。


    飲光謝皎相距兩臂,上下咫尺,各隱視角餘裕不見。


    泰欽怒道:“皮癢了不是?你去投水,功德盡歸我名下,一文一厘都不給你!”


    船家嘎吱搖漿,飲光後怕,腦中嗡嗡作響。他緊抓那三文銅錢護身手串,腿一軟跌坐在岸,身影盡沒河堤之下。


    謝皎捏了捏荷袋,摸出六枚大錢,噯道:“下次你我對半,這次麽,先記你賬上。”


    “扔豬蹄是好漢,下飯館就孬種,你當我那份例都是大風刮來,不要出一分錢血汗的?”徐覆羅大發牢騷,“夏稅剛收完,米麥便宜,請你喝一碗稀粥倒是不在話下。”


    謝皎訕訕走遠,他緊幾步追將上去,哼道:“你這人太怪,好時肝膽相照,能為死人捱鞭子。當真壞起來,隻怕皇城司誰也沒有你壞。”


    “我還不是白吃一頓鞭子?務請徐大人替我報仇,將蕭宜信碎屍萬段!”


    謝皎笑笑,用餘錢買兩張曹婆婆肉餅,雙煎麵沾胡麻,裹牛肉餡,分他一張道:“此乃酬金,人情先還,免你說我小氣。”


    徐覆羅三兩口下肚,拍手撣落胡麻餅屑,惋惜道:“糯米藕沒吃成,白定一間靠窗桌位。”


    謝皎道:“明天去討定金,清風樓膽敢不給,直接抬出皇城司名號,讓他下跪求饒。”


    徐覆羅點她笑道:“行事不拘一節,壞到骨子裏,合我意思!苟富貴莫相忘,謝姊姊成了大事,務請扶兄弟一把,讓我嚐嚐雞犬升天的美妙滋味!”


    “賊眉鼠眼,空長我兩歲,你做小伏低給誰看?徐狗子,再敢假模假樣,我揍得你滿地找牙。”


    “誇都誇不得,這世道,還有好人過的麽?”


    二人對孫通判絕口不提,連帶不論馮司理,一路笑罵往皇城司去。


    謝皎鬧出諸多事端,陸司使罰她守值以儆效尤,排在大內皇城司,勾當官舍正門之前。守滿五更天,片刻不能合眼。


    聽說華無咎輪椅代步,徹日未出。謝皎打定主意,若他追問自己行蹤,先趁黑拆他一隻輪子再說。


    徐覆羅鬆快道:“好也罷,歹也罷,送走蕭宜信那尊瘟神,皇城司可算能消停一段時日。”


    謝皎搖頭道:“未必。北境不安,隻盼遼金自鬥,莫將兵火向南吹延。”


    徐覆羅呸一句:“你慣沒好話,我去守朱雀門,先行一步。”他拔足離開,謝皎笑著欠了欠身。


    夜色浮動,宮門交接落鑰。天際靛黑漸染,她遠眺長空,兀自思索道:“燕雲動蕩,兩浙又如何?屍骨幾時送到秀州,那名趙縣丞可靠麽?唉,一個人勢單力薄,整日活得這麽憋屈,我何時才能覓得良機……”


    她暗自打氣,興之所至一時手癢,折竹為刀自舞。揮一招留一式念一句,謝皎颯然道:“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深藏……”


    年輕氣盛,出招有去無迴,詩未念罷招式已老。謝皎足留半空,身姿一僵,哼道:“不藏!功名在手,非要讓天下皆知!”


    官舍昏鴉鴉未掌燈,華無咎朦朧未瞑,隱坐簾後。舍外一人雲霓英風,著一身粉團花紅的衫子,像水芙蓉成精。


    他緩緩解繩,放下叉竿閉窗,輕推輪椅,案前停定。華無咎在葉霜海從苑東門庫府撿迴來的腰牌上勾了紅叉,判那名叫小易的察子“監守自盜潛逃”。身邊無人可用,必須盡快另擇心腹。


    “磁石遇針,尚合一處,何況有情之物?甘釀大毒飲之成病,倒不如隻貪這一杯。”


    他自問無解,索性拋至腦後,安心上榻睡去了。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夜長漫漫,星鬥淨明,蠱脈流火不消。四肢百骸勁氣沛然,似有使不完的力道。


    謝皎從頭再來一遍,心道:“王霸之氣,王霸之氣,嘖!老子真是天生我材必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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