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手!小混賬,你給我輕手!”


    趙太丞家醫舍,青帷之後,驀地傳出一句痛唿。


    花刺澆倒赭黃色藥酒敷勻,啪啪拍打皮肉,眉開眼笑道:“謝皎本領通天,生死簿上除過名,閻王留不得,怎麽這點小傷也忍不了?”


    謝皎趴伏於榻,口鼻墊著黑沉香囊,聊驅蠱蟲續命。她的背上光潔如雪浦,早無半點傷痕血跡。


    鞭子霸道,皮肉俄頃複好,筋骨卻實打實傷得不輕。


    她氣力綿綿,慢聲道:“我是你祖宗三奶奶,手勁不夠,換個人來推背。”


    “命在我手裏,你兇巴巴的做什麽!”花刺憤然拂簾,“喂!那個徐……徐豬蹄子!”


    徐覆羅自掏腰包買對醬豬蹄,乖乖等謝皎分食,香氣勾人,其時剩一隻半。他正大嚼,驚懼轉頭,心虧險摔餘肉,抹淨油沫子,精神抖擻叫道:“好啦?”


    花刺道:“你三奶奶叫你進去推背!”


    徐覆羅兩口吞完那半隻豬蹄,哢嚓咬碎肉筋,忸怩道:“這不好吧?我去洗個手……”他扒門窺望,烏皮靴兜頭飛來,“哎喲!”


    謝皎怒道:“趕緊推完了事!”


    花刺不通好歹,半句不肯輸,嘿笑道:“操我祖宗的。”她繡履一轉,啪地甩上門,徒留徐覆羅在外四腳朝天。


    申牌時分黃日西斜,蕭宜信取了五奩尚溫骨灰,徑被皇城司趕出京城。


    陸畸人押守在側,約莫十日能迴。皇城司一番清洗之後,幾無領事之人,察子們向未如此安分。


    孫通判複檢半途被截,陸司使著人化了,定好酒後失足橫死的口徑,令秀州縣卒返浙報喪,告知趙縣丞厚葬。


    謝皎昏昏欲睡,思緒滿腹,心道:“木頂寶蓋葉蓬蓬,外頭花花裏頭空……大哥在瓊州可還安好麽,千萬別遭瘴氣,待我為爹爹平反,便求三大王赦他迴來,不做那勞什子的香農……咱們去找二哥,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


    “你做什麽!”她低吼道。


    柳葉小刀舉至謝皎眼前,刀刃剖紅,背後熱辣辣地痛。


    她忽覺皮膚一縮,蠱蟲得黑沉香蠅頭微利,賣命替她肉白骨抹平傷口。


    花刺趁其不備又割一刀,笑盈盈說道:“無疤無痕,蛇蛻蠱再生效用雖好,卻也好得過了頭,淤血未出便已閉平傷口。日久沉屙,火氣封體,你會自焚而亡。”


    謝皎盯她,警惕道:“你……”


    “我怎麽知道?哼,告訴你也無妨。”


    花刺抱胸而坐,高翹二郎腿,繡履綴鈴叮當響,得意洋洋道:“趙千鍾是滇醫,藥人穀出身,普天之下沒甚蠱蟲毒草他不知味,便再稀奇,見也隻當泥瓦土石,哪比得了藥人穀八奇十二珍!”


    謝皎若有所思道:“原來它叫蛇蛻蠱。”


    “誰喂你服的?”


    鐵笛黑衣的女子在腦中一閃而過,謝皎思罷,翻白眼道:“與你何幹?”


    花刺一心想讓蔡嫵刮目相看,湊榻前來,巴巴道:“幹係大了,蛇蛻蠱不是好東西。傅老賊連吃敗仗,我瞧他沒甚本事。你教我本事,我幫你放血去火,半文錢不要!”


    謝皎翻身向裏,左手支頤側躺,右手舉香囊晃了晃,背對她道:“我有黑沉香,腦袋擠了,幹什麽要你放血。”


    “你懂什麽?”花刺怒道,“黑沉香養蠱,一等鶯歌綠,次等蘭花結,又次金絲結,黎峒香農半生積不滿一袋迦南沉香。交趾奇貨又盡數上貢,你有幾個膽子,敢與官家爭!”


    謝皎恍若未聞,漫不經心道:“皇帝不急太監急,噯,我老實問你:我衝動時蠱脈不能自抑,嗅香便能消熱,再嗅卻又抑製不住想殺人,這是什麽鬼道理?”


    “你當嗅香是哄騙蠱蟲,焉知蠱蟲不會反欺於你?”


    花刺起身舀水,嗤之以鼻翻找胰子皂角,“蠱蟲一直醒著,伺伏著,待你虛弱至極,凡有一刻意誌不堅,便會徹底淪為藥人。你都不知道,江湖傳言,藥人的血能治百病。一旦放出消息去,你此生永無寧日。”


    她一頓,歡喜道:“怕了吧,傻了吧?”


    謝皎軟洋洋噫一聲,似已睡醺,拉長音道:“怕,怕死了,怕得寢食難安,當真別無他法?”


    花刺洗淨雙手,擦藥巾答道:“你教我本事,教了我說,不教死不開口。”


    “牆頭草兩邊倒,教完本事,你隻會說藥石罔效,蛇蛻蠱無法可解。”


    花刺心中一動,轉頭見她背對於己,山巒起伏,美人瓶似的一把掐腰。反觀自己一根竹條,想來可恨,沒由來眼熱道:“你說對了,當真無法可解!”


    “求之不得。”


    謝皎大笑,反手後探,背心噬癢漸止,琵琶骨處藥血雜合。舊皮成屑,新皮滑膩,平整如雞卵子熟透,名副其實蛻下一層殼,迴手藥酒腥黏,她煩惡道:“快給我擦掉!”


    銅盆咣當摔響,花刺扔去冰水布巾,噗地粘她背上,目之一抖,心下大快道:“還兇!”


    謝皎支臂坐起身,衣衫半掩,對鏡擦拭糟汙,“我快十八,我可兇了。你這枕席一股藥味,熏得我眼疼。”


    “你若來早幾天,就與晏判官同榻啦!”花刺爭鏡,旋繞一匝自顧,咧嘴疑惑,“他喜歡你什麽,莫不是胸前二兩饅頭?我分明也有……也有兩個半兩,你喜不喜歡?”


    兩個半兩共一兩,到底不比二兩厚實。花刺眼饞躍躍欲試,伸指去戳,被謝皎毫不留情打腫手背,扁嘴大哭,臉色說變就變。


    徐覆羅叩門喊道:“三奶奶,小兒難哄,留心手勁力道!”


    花刺說收就收,抹淚道:“徐豬蹄子,沒你的事!”


    “是是,在下是個大豬蹄子,又香又粘牙的醬豬蹄,”徐覆羅隔門說,“後廚的胡麻粥焦了,賈大夫提桶滅火,前堂來個病人,小大夫出來瞧瞧吧!”


    花刺大驚失色道:“哪個混賬放他進的廚房!”


    謝皎著好肚兜內衫,棄了烏皮靴,蔥腿筆直,披上粉團褙子趿屐而立。


    花刺急道:“錢沒付,本事也不肯教,你這就想走?”


    謝皎一停,開門朝她道:“第一個本事,救火。”花刺跺足,抓了柳葉刀便往後頭跑。


    徐覆羅迎人,隻覺藥草的澀氣撲鼻而來,難以唿吸,掩口道:“你剛從藥缸子裏爬出來?這都醃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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