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巡鋪正在救火,破桶劈啪炸響,淌一地雪水。熱浪翻湧不休,圍觀者齊齊向後一跳。


    晏洵衣襟被火氣燎起,木呆呆的,抬腳便往裏走。


    “什麽人?”華無咎橫刀攔他,他沒想起來自己名姓,仍要進三界火宅。


    華無咎一拳勾上晏洵小腹,少年佝僂摔倒,皇城司察子很快上前圍毆,軍巡鋪餘眾也撲過來。


    人犯沒押到,反起滔天大火,兩股勢力難得一致,隻拿他當撒氣筒。


    辛羨撥開這群爪牙,“夠了,夠了,饒他一命!”


    “哪來的短命鬼,莫非是逆賊同犯?”


    華無咎抽刀擋住軍巡鋪木梃,“化水要緊,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辛羨嘴唇翕動,趁機謝過,背起晏洵便跑。後者哇出一口血,皺眉道:“這是夢。”


    話罷紅粉褪去,火光凝固,諸人皮肉化灰成骨。華無咎一腳懸空,正跨在謝宅門檻上,潑出的雪水滋滋作響。煙霧蒸騰而起,撲得他麵容模糊,經久難辨。


    “你快被人打死了。”辛羨洞眼望向前路,奔走的骷髏上氣不接下氣,分明沒有五髒六腑,卻能哈哧亂笑。


    “打死總好過顛死,”晏洵揩掉口鼻溢出的血水,“你倒想想,我忘了什麽?”


    “這話好笑,我不是你,如何能想。”


    “既在我夢中,如何不能想。”


    辛羨上下頷對碰道:“送我一支倭扇?”


    晏洵搖頭道:“沒錢。”


    “請我吃迴樊樓?”


    “沒交情。”


    骷髏氣悶,當場想把他甩上天,怒道:“密雲龍還來!”


    “我忘了密雲龍,還有四寶盒果子!”晏洵恍然大悟,隨即苦惱,“師父家走水了,年節禮豈不是要燒過去?”


    辛羨忽問:“你哪來的錢買四寶盒果子?”


    他坦誠道:“當了一雙麂皮軟靴。”


    骷髏歎氣:“先生泉下有知,又該自責了。”


    晏洵搖頭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小衙內李玉璋騎小馬犢子停在甜水巷口,嗒嗒湊過來,躊躇道:“你們可算來啦,謝家怎樣了?我爹摔桌砸碗,我不敢迴家。”


    辛羨見李玉璋肋條外罩著上好的皮氅,不由歆慕道:“你這身衣裳好氣派。”


    晏洵後背透濕,穿著破襖,冷風一吹抖作一團。


    “辛自涼,你怎麽跟馬似的?處處甘居人下,真不體麵!”李玉璋無肉舌,張嘴蹦出一隻草舴艋。


    辛羨自以為兩頰一紅,沒吭聲理他。小兔崽子哢哢擰過頸椎,轉向有血有肉的活人,斥道:“晏洵,你不要命了,幹什麽要進火場?”


    天黑地白,雪花停在半空,受他噴息化水墜落,直滴在辛羨天靈蓋上。


    晏洵唿吸漸重,“我去送四寶盒果子。”


    “誰樂意吃那甜膩膩的玩意兒!”


    “皎皎,”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她愛吃。”


    這名字有如晏洵噴吐的霧氣,出口即散,說完便忘。


    李玉璋策馬朝火宅走去,想添一把柴,孰料力漸支絀,三五步便嘩啦啦散架,人馬並葬一處。


    磷火明滅,他頭顱朝向晏洵,吐火舌幽幽問道:“惡女殺人,你怎麽不幫我報仇?”


    辛羨把晏洵往上馱了馱,抬腳扭頭就走,出巷後苦口勸道:“謝公靜先生要我別追,你追去了,他也走不安心。李倫先生剛烈,也隻敢在家動怒。此事半點沾染不得,務必慎之避之!”


    咚咚。


    晏洵耳鳴,恍惚聽到瓜裂聲,心都空了。


    路岐人坐在街旁,單衣小帽,手提懸絲傀儡,又是一對白骨精。


    大的唱道:“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


    小的佯作張牙舞爪,伸手去抓控索。大傀儡遠遠扯開左右絲線,小傀儡滿張其懷,怪猴似的吱吱亂笑。


    辛羨物傷其類,鐵水澆透天靈蓋,銷去早也烏有的肺腑肝膽,兩股戰戰歎道:“唵!缽囉末鄰陀寧,娑婆訶!”


    話未竟,化土碎了。


    大小傀儡重複這套把戲,準備喝醒更多人,叫他們明白自己的可悲。


    晏洵拖傷腿爬起來,一瘸一拐,心道:“真可憐,都可憐。”


    ……


    ……


    咚咚,咚咚。


    他循聲迴到皇城,心肺凍成鐵石,默道:“弟子無能。”


    藹藹雪沉,雲氣翻滾,宣德樓後隱隱傳來地動聲。


    未多時,觀世音彩像依次逸出,文殊騎獅,普賢乘象,二聖在前開道,當真滿天神佛齊聚。高聳入天,古樣精巧,過人如夢幻泡影,並無實體法身。


    晏洵伏在一側,渺小入塵,放之於菩薩眼裏無非朝生暮死。他偏有膽量開口,問道:“敢問諸聖,宮中出了什麽變故?”


    螻蟻聲無人問津。


    金佛寶相莊嚴,拈花執瓶,本不懂人世枯榮,分明沒有真身,卻自額頂肉髻處寸寸皴裂,一路撒下碎光。


    他越問聲越大,一迴迴蕩出無數餘波,在天地間隆隆作響。


    “佛劫將至,”妙音鳥從金像天衣中探出頭,雙手合十,須臾飛到他麵前,嗓音如梵唄,“道法彌天。”


    法音祥和美妙,晏洵不為所動道:“隻有佛劫?”


    妙音鳥為難地飛走了,沿途金屑溢目,他抖落兩肩碎光,怒道:“你們為何要逃!”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下一個刹那,諸佛迸裂,漫天劫灰潑散。


    宣德樓懸吊的頭顱隨之不見,晏洵滿心錯愕,長跪不能起。黑洞洞的宮城裏最後走出一名書生,文弱清臒,衣襟左衽,步履穩如泰山。


    謝公靜自他麵前徐徐經過,停在禦橋駐足不前。


    晏洵猛撲過去,太陽穴一蓬蓬發跳,帶著渾身的血與塵。


    謝悰一派醇雅形貌,秀眉入畫,頸係紅線。他守在橋上,左等右等不見人來,胸中長歎,卻沒讓歎息逃出口。


    “師父……”晏洵竟要落下淚來,他才十三四歲,強撐至此已十分不易,“弟子無能,弟子不孝,弟子愧對……”


    謝公靜看到小徒弟,抽出布巾替他擦淚,晏洵沒敢接,生怕一碰就醒了。


    “你做夢時,此身何在?”謝悰神態夷和,擦淨少年哭花的雙眼,“師父此身正如一夢,倘若有天醒來,也無悲喜,也無憂懼。”


    晏洵受他一言,心頭豁然洞明。少年胡亂抹把眼淚,含混道:“弟子今年燒了密雲龍。”


    “你哪來的錢?”謝悰蹙眉。


    “弟子和辛師兄替人授業開蒙,還有潤筆費可賺,這錢來得幹淨,師父放心收下。”晏洵吸涕抽噎道,“僧尼自身難保,神道仗勢幹政,師父遺誌便交給我吧!弟子定會成為宰執,開萬世太平!”


    文士撫摸小徒弟頭頂,一時惻惻無言,既慚愧前人壯誌未竟,把內憂外患的爛攤子丟給後人;又擔心他將來宦海沉浮,餘生必然難以安歇。


    “師父無能,”謝悰歎出聲,“我兒必是賢明。”


    少年十歲失親,謝公靜一聲“我兒”,已值得他用餘生拚命,為之撕開一片天。


    珠翠聲入耳,師徒抬頭齊望。謝夫人著大紅新衣,滿頭玉梅雪柳,撐一把素白紙傘,一步一叮咚獨自行來。


    謝悰迎上前去,二人在橋頭相逢,和初遇時別無兩樣。


    甜水巷方向火光衝霄。


    “等多久了?”謝夫人道。


    “這輩子都在等你,哪差一時半刻?”謝悰自然接過傘柄,攬住她肩膀,“不過,為夫性子軟,下輩子還請夫人早些來找我吧。”


    “隻我找你,你倒清閑。”


    “不清閑,梅嶺風大,為夫植梅百株,待你找來,便能同飲青梅酒了。”


    汴河幽粼,禦街再無人來,晏洵失魂落魄道:“師娘,他們人呢,我與你們一道走。”


    “便做鄉間野鶴,也好過葬送在龍潭虎穴,我怎麽舍得讓兒女輕死受辱?”謝夫人粲然一笑,“有緣再見,無緣莫尋,隻是辛苦你了。”


    遠處嘩嘩棹槳,河上平白漂來一葉小舟,船家暫泊靠岸。大限已至,謝悰夫婦並未多做停留,晏洵卻忽然急了。


    他一手拉住師父,另一手在自己衣兜裏仔細翻找道:“渡資,過河得有渡資!”


    謝悰挽夫人安靜等他,半晌,少年眼冒淚花,忍不住號啕大哭,他連一片銅板都沒有。


    “你再哭,師娘也要哭了。”謝夫人摘下玉梅雪柳晃了晃,珠翠玲瓏作響。晏洵心知此生闊別,又送走一雙爹娘,實在委屈難耐,要把東京城都哭倒。


    船家擊櫓,河水拍岸。


    謝悰先踏上船,謝夫人彎腰抱小少年,喃喃道:“這可怎麽好。”便也隨謝公靜去了。


    晏洵不敢抬頭,一個人站在望鄉台上抹淚。妙音鳥飛來繞他打轉,梵唄唱得天真又爛漫。小舟收了渡資,乘風破黃泉,直墮歸墟而去。


    謝悰唱起浙東漁歌,一路餘音欸乃,謝夫人靠在他肩頭,遙望隻見一朵白梅傘。


    “精衛壯誌填滄海,白首身死亦何贖!”元佑三甲最先歿者嘯然長唳,“洵兒,師父走了!”


    晏洵跪在望鄉台,朝天邊磕三個響頭。妙音鳥唱完“娑婆訶”化粉消散,宣德樓飄蕩的吊繩也寸寸斷去。


    蓬山此去不歸骨,君心懷玉稚子哭。


    天覆地載,少年埋首未起,心想:“真孤單,都孤單。”


    ……


    ……


    “大爹爹你瞧他,莫非撞邪了,”花刺晃掌試他眼焦,躍躍欲試,“用蛇蛻蠱來治可好麽?”


    趙千鍾重碾藥糊,叱道:“什麽渾話?老夫救人,你卻要我害人!”


    晏洵眼珠一顫,三魂七魄齊歸位。


    “蛇蛻蠱能從閻王手裏奪命,怎麽算是害人?”花刺振振有詞,“哪日我偷摸來吃,你便知道它的厲害了。”


    “你敢,老夫打斷你腿!”趙千鍾遞碗過來,藥泥飛灑,“拿著!”


    晏洵接過,胸膛細布被他層層揭開,趙千鍾眯眼片刻,怪道:“這害人的惡賊倒是一把好手,筋脈心房皆避過,比那龍津橋下使剔骨尖刀的肉鋪戶,也差不哪裏去。”


    “皮肉小傷,算你後生命大。”敷罷藥,趙千鍾安慰他,“你這傷手太難看,莫不是在後頭孫殿丞藥鋪包紮的?”


    “相府炸毀六鶴堂,在下受波折,叫火浪刮著了。孫殿丞惡夏,累他半夜勞碌已是難安,又不收銀錢,在下隻好買酒作償。”


    晏洵一頓,葫蘆掉落榻隙。他俯身去撿,花刺使刺勾還給他,判官複道一句:“多謝二位救命之恩。”


    “嫵姊亂來,這等險事也不知叫我去做,偏偏今晚要務在身,”花刺毫不理會,抱怨道,“哎!那惡婆子是你什麽人?”


    藥舍院靜,廊下一堆木鋸,月照如水,心頭一片瓦礫。


    “夢裏人。”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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