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心量無邊無礙,區區鷹犬耳目,倒把我當紅牆粉頭。”


    內外三城,驕民百萬沙數,東京城地大天闊,驚鴻鳥雀也有一枝可棲。謝皎拍著翅膀,一路隻走牆頭飛簷。


    “我這好手好腳,可不能便宜了居心叵測之徒。”


    她停在煙月牌後,梅衫布衣。紅燈嘎吱晃悠,依照規約,但凡入陽界,鬼市之物便不能討迴。謝皎白賺一把好刀,暫時沒想到如何取名。


    沒名沒姓空落落,她道:“取個名字,它就跟我親了。”


    “阿綠!你叫我醉了想,醒了愛,如此這般神魂顛倒,做一夜露水夫妻竟還要錢麽?”


    酸秀才追著紅倌,營營求取鍥而不舍。那綠女茉莉盈頭,腰肢擺柳,上下似細脖瓷瓶,叫他問煩了,驀然折足迴身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


    秀才登時驚成個蝦蟆。綠女環臂抱胸,冷笑一聲不言語。秀才盯她兩隻香瓜,慢吞吞道:“你又誆我。”


    “怕是真怕,饞是真饞。”她啐道,“鱉孫。”


    謝皎尾隨他二人來到燈火通明處,彩樓衝出個半大漢子。小龜公換條薄褲,又是隻雄赳赳的好大蟲,一把搡倒酸儒,也沒瞧他如何使勁兒。


    綠女道:“勾欄瓦舍向是野合的地方,夜聚曉散,散則緣盡。風塵之地,錢就是真心,紅塵中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毒蜜蜇舌頭,沒錢卻也吃不得。”龜公幫腔作勢。


    他掄足了王八拳,連踢帶踹,秀才抱頭滾地唿痛。夏夜氣躁,綠女抱肩打個冷顫,頭也不迴地往彩樓走了。


    “你有楊梅病麽?”謝皎忽然探頭。


    綠女如驚弓之鳥,認清她衣貌,罵道:“又是你個潑皮猴子,從不說人話!”


    謝皎盯她胸脯,白花花,水盈盈,抹胸褙子下露出一點絕色,於是摸了摸自己胸口,恍然大悟道:“是桃兒啊,我怎麽沒有?”


    婦人揚手,大耳刮子落了個空。謝皎東躲西藏,聒噪道:“不過,龜公打一頓就能解決的事,你為何非要自毀名聲?”


    綠女罵道:“我嚇的又不是他,是你這種不知世事的小兔崽子!好好的女兒家,大半夜敢往煙花柳巷跑?”


    她說得自己一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踉踉蹌蹌地走了。謝皎眼見綠衣女消失在紅梔子燈照不到的地方,攥緊黑沉香囊,握了握刀柄,仰頭大舒一口氣。


    “我看她活得很厲害,便叫你‘潮鬼’如何?倀鬼拉人下水,潮鬼推人上岸。”


    亥時二更梆子響過,她四處遊蕩,無甚可去的地方。潘樓酒店尚未打烊,小酒鬼心頭一喜,揚臂大振,搖頭擺尾,桃木葫蘆旋飛,正落到行人腳旁。


    那人重複道:“你等一等。”


    謝皎轉過頭去,幾步開外,晏洵指挑小葫蘆,兩手纏滿傷藥細布。


    兩隻泥人誰也不說話,生怕越過這一丈天塹,經了水,潑了霧,各自化作爛泥一灘。


    她摘下紙麵具,以真麵目示人,輕忽朝他笑道:“晏判官捉人也太慢了。”


    謝皎撒腿便走。


    ……


    ……


    晏洵匆匆追尋一個捉不到的人。


    “我要是那天上的神仙,便要騎白鹿,飲霞露,一去三千裏,叫你天涯海角都逮不著!”


    汴河花開,夜暖如春,小姑娘垂雙髻,嗒嗒地跑過州橋。


    “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他彎腰喘息,“走得比我還快,跟點火炮仗似的!”街心流人受她衝撞,全都亂了方向,太平車驢啼連連。晏洵心說不好,大唿道:“等等我,小炮仗!”


    ……


    ……


    “晏判官這陣仗,莫非要押我去開封府?”


    謝皎迴頭道:“你一個人可逮不著我,去神霄宮請牛鼻子做法,沒準小人就壘個土饅頭自己躺迴墳裏了。”


    潘樓街萬人海,她長手長腳遊向盡處,絲毫不顯滯礙。


    晏洵抓著桃木葫蘆,悶聲不語,撥開左山右海。


    ……


    ……


    上元夜燈影變幻,她迴頭扯鬼臉,頭上炸開煙火蔽天。


    “氣大傷身,跟我生悶氣值當麽?”晏洵氣急道,“迴來!”


    小姑娘一走衝天,燈追不上,影追不上,時歲追不上,直要跑進漫天火光中去。


    晏洵看準方向,當即拐入小巷,三折五折踉蹌奔出,張臂一攔便將人捉在懷裏。


    “咦。”


    小姑娘冒出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忘記為何生氣。


    ……


    ……


    “啐。”謝皎始料不及,被他捉住衣角,搡跌在地。


    晏洵一手撐持不倒,另一手勾著桃木葫蘆,半跪傾在她身前,氣息未定,噴拂在她臉上,光看那雙眼,一時說不出話。


    “我可經不起晏判官撩撥,”她使袖中刺正對晏洵眉間,“再看戳瞎你的眼。”


    杏眼直眉,一皺便成劍眉,眉心一點朱砂痣,與唇珠上下相襯,並無蛇筋鬼臉。


    故人寄夢於江湖之遠,夜盡天明,借一身人皮爬迴無間。


    ……


    ……


    “你耍賴!”小姑娘皺眉撒潑,攥著小缽兒拳就要搶他臉,叫他一掌降住天靈蓋。


    暖烘烘的手心按平眉頭,晏洵道:“氣大傷肝,笑起來多好看。”將她捺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喟歎,“可叫我逮著了。”


    小姑娘咧嘴一笑,悶聲道:“固執。”


    ……


    ……


    指尖漉血,滴在謝皎的烏梅衫上,半點痕跡也無。


    晏洵縮迴右手,桃木葫蘆也落她前襟裏頭。


    “固執。”謝皎將刺放低幾寸,勾出葫蘆,擲到他臉上,“人是我殺的,你要問心無愧,盡管捉我迴去。”


    指尖紅珠成顆,他把血握迴拳頭裏,須臾滿掌皆赤。


    謝皎見他不語,刺尖在他肩頭來迴擦兩下,哂道:“疼不疼,疼怎麽不說?”


    ……


    ……


    潘樓街懸掛許多紅梔子燈,晏洵一手牽她,另一手托半隻鑲金蚌殼,掌中灑滿胭脂汁水,迴頭朝她道:“鳳仙花泥摔掉一半,買過白礬看完燈,明日便能染指甲了。”


    小姑娘見他掌根破皮,噓口氣問道:“疼不疼?”


    ……


    ……


    “疼。”晏洵抬頭與她對視。


    謝皎再哂:“你說疼,我就會治麽?”


    晏洵默然藏手,俯身拾起桃木葫蘆,“那我不說。”


    謝皎反守為攻欺身上前,想到方才綠衣女的厲害模樣,口不擇言,沒頭沒腦就問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


    話罷,晏洵登時木然不動。


    她幼時養過一隻玳瑁貓,強光加眼,黃綠琉璃珠就會豎成一線。


    謝皎見他兩眼灌紅,心道:“梔子燈這麽鈍,這倒稀奇了。”


    她輕輕一推,晏洵紋絲不移。謝皎心頭無故熱砂翻炒,冷哼道:“也值當你窮追不舍。”


    他使紅眼盯緊她,二人對峙,分不出高下勝負。


    謝皎怕他撲上來張口便咬,起身撣灰作別道:“玩夠了,先行一步。你偷我賬本,又偷我葫蘆,姑奶奶大度不計較。大水衝了龍王廟,都是明白人,蔡京既已罷相,往後大道朝天各行兩邊。”


    “不怕,”晏洵道,“我什麽都不怕。”


    她錚然出刺,反身對準他心口,嘶聲道:“我怎麽能信?”


    “那麽,我也不信,”晏洵閉眼,“你不是惱我麽?從小就這樣,怎麽氣我怎麽說話。有能耐便刺進來,何必空逞口舌之快。”


    謝皎一點就著,厲聲道:“你以為能把我度成活菩薩?”


    鸚鵡綠的衣裳滲出烏梅一朵,晏洵闔目低眉道:“我不度你,我度我自己。”


    卻在此時,謝皎後背被一枚石子擊中,未及收手,冷刺已進三分,入肉聲極鈍。


    她踉蹌仆前,指縫瀝瀝漏著心頭血,燙得渾身一哆嗦。


    ……


    ……


    月收幕罩,雲上馱暗。


    “李倫是蔡京的墊腳石,蔡京是鄆王的眼中釘,”晏洵口角溢紅,不放人走,一把抓過謝皎手腕,“你怎麽、你怎麽能卷入這場風波?”


    她怔道:“這話可笑,難道我還有路可選?”


    夜鴉撲棱棱駭飛。


    暗處忽有人拍掌大笑,四下無聲,如聞鬼叫。謝皎倏然甩刺,那少女沒躲過,氣惱道:“你幹什麽劃我臉!”


    謝皎拔刀衝上前,驚覺對方路數奇詭,也使一雙分水刺,招招隻紮人臉,纏鬥間盡是惡毒手段。她橫刀一擘,滿滿掄出半圓,才將來人逼退。


    雲開月明,那小娘一身煙羅軟,眉眼如春湖,分水刺嗡嗡震顫,正是豆蔻娉婷的年紀。


    “花刺,”謝皎說,“你這是何意?”


    “你明知故問,”花刺說話撓心癢肺,“你白天使絆子,傅提點險遭算計,他雖不知,我卻要來抓你把柄了。”


    她自顧自轉一圈,輕巧又翩躚,笑嘻嘻道:“看你害得老實人,生不生死不死,快刀斬亂麻,當真痛快!”


    花刺三兩步跳近,“我沒個長處,殺人誅心這等厲害手段,你教教我吧!”


    謝皎滿心厭惡,猛劃開刀圍,花刺連忙後退閃避,再定睛前襟已裂。


    “誰不會使絆子了,我偏不讓你殺這個人。”


    花刺一怒,立即抬手,朝天射一支煙火箭。穿雲破空,劈剝炸開,驟亮後頓滅。


    皇城司雖好內鬥,卻忌諱同僚間,當著第三方的麵動刀。察子散布京城各處,短短一瞬足夠召集附近所有人。不過,望火樓守夜的兵卒也能看到。為防失火,必會前來查探。


    “哼,逃得倒快,”花刺蹲下來為晏洵止血,連點幾處要穴,“一臉蠢相,找死鬼。”


    ……


    ……


    謝皎如芒在背,獨自穿行在箭巷裏不敢迴頭。


    暗中一扇襲來,她抽刀卻被擊中手腕。謝皎筋酸肉麻,抹一把臉,衝上前去搏鬥。


    那人沒幾招就將她按住,使鮮皮鞭捆牢雙手,直繃出曆曆血印,又從謝皎前襟裏奪出黑沉香囊。


    “楊梅病?”華無咎嘲道,“怕不是瘋病!”


    錄事巷傳來箏簫小唱,界尺慢了一拍,嗚嗚咽咽曲散調跑,滿座嗷嗷大笑。


    謝皎如夢初醒,“方才下雨了不曾?”


    華無咎道:“你太軟弱,哭什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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