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紗梔子燈高掛,秦樓楚館的門前,三五個龜公正與歧路女調笑。


    “薛灼灼那小婆娘,白琉璃黑眼珠長在頭頂,向來瞧不起我等暗門子。這位哥哥,你可說,如今究竟什麽世道,妓還要踩娼一頭!一樣的皮肉生意,誰瞧不起誰了?”


    “敗也敗了,輸也輸了,野雞終歸做不得鳳凰。”


    “便說是如此,單論容貌才情,薛桃娘哪裏比得上李師師!”


    “呔,淺見!”龜公啐道,“你可知那樊樓一試,李行首找到了隻手通天的大恩客。”


    綠衣女不屑道:“天王老子又怎麽,大被一蓋,哪個管你金主銀主。”


    謝皎忽道:“你不嫌墜得慌麽?”


    流鶯驚得縮退三尺,見她盯自己心口,捂胸脯罵道:“哪家潑皮猴子,沒由來地駭人一跳!”


    弧光一閃,吊錢叮咚作響,龜公揚手接個趔趄,雙手捧著那吊宣和通寶,眉開眼笑道:“貴人有何吩咐?”


    “勞駕,今夜鬼市子設在何處?”


    龜公嘿嘿幹笑卻不言語,掂了掂銅錢,又朝她幹笑兩聲,下一瞬便被人挑起脖子。


    幾名同夥拔腳便走,綠女落在最後,一雙金蓮七跌八仆,胸前東滾西奔。


    “紙錢可比銅錢便宜多了。”謝皎說。


    龜公高舉雙手,朝西角樓大街一指,顫聲道:“街後,路盡處,三盞紅燈煙月牌。”


    她收刀略一拱手,眉目盡展,笑道:“芝麻大的膽子,還敢來煙花之地賣命,快去換條薄褲吧!”


    那半大少年這才撤手捂住失禁的兩股,及至謝皎走遠,又狠狠啐一口道:“你嫌我髒,我還嫌你殺人髒呢!煙花之地怎麽了,總比賣苦力好,起碼我吃香喝辣!”


    梔子燈閃爍變幻,謝皎挎刀而行,腦後高高挽個髻,通身烏梅紫衫,兩手鯨魚灰綁臂,腿直如箭,叫人不能想見小娘子裝束。


    華無咎收迴目光,閑道:“你是真是假。”


    “勾當官糊塗了?”


    “鬼市之物真假難辨,我怕帶個真的進去,末了卻換個假的出來,”他搖扇道,“有那白手鬼,偏好竊換有主之物,玉璽進去,蘿卜出來,王少宰便吃過一虧。”


    謝皎了然道:“那我便是西貝貨,你叫他換個真的來。屬下還沒見過真人何等模樣,也叫我開個眼界。”


    梔子燈隨風飄搖,西角樓大街已至路尾。


    巷僻人靜,叢柳蜿蜒,三隻紅眼吊在梢頭,各嵌“忠、義、廉”三枚大字,煙月牌上書:“一切色相,皆是虛妄。”


    “倒不知恥,”華無咎收了倭扇,解下腰畔鐵扇拍開,“莫碰衣物,莫碰珍玩,跟在我後麵。”


    ……


    ……


    “客官裏麵請!”


    稍進幾步,小廝頭頂鬼麵,從簷角一躍而下,沾衣即走,身手與蝙蝠別無兩樣。


    華無咎不知拋出什麽,那人接過,反手擲還他們兩張紙麵具,嘻嘻道:“活人不能進!”


    謝皎低聲道:“你若大方舍我黑沉香,不戴麵具,我也能和他一般妖鬼模樣。”


    華無咎遮臉獨行在前,入口隻餘白瑩瑩一點,她迴過頭來,緊幾步追他不舍。


    小巷狹窄,隻許一人之身通過,複行半街則豁然開朗。謝皎不禁咋舌,天子腳下,竟有偌大黑市,買賣交易之巨,不知躲了多少稅去。


    “小娘子可要看看鳳冠霞帔?”老婦開口招唿,見她似有疑慮又道,“莫嫌老身多事,老身識人看骨。”


    華無咎冷笑一聲,謝皎低頭看胸前二兩,半信半疑走過去,伸出右掌向上攤平。


    老婦滿手粗砂,試捏白蒲葉,“手大好,手大抓錢穩,便是刀劍也使得,今日傷過不曾?”


    鐵扇一頓,她答道:“常有的事,何必問今天明天。”


    婦人歎道:“勞碌命硬,不買嫁衣,怎麽對得起這副招惹桃花的好臉?”


    謝皎無頭無緒,應道:“我瞧瞧再說。”


    衣裳真是好,大紅料子配八寶鳳冠,鵝冠沁血一般,隻怕從手裏淌走。


    她試披上身,鼻尖嗅嗅,滿轉一圈也沒個人能問,便朝華無咎道:“勾當官,這衣裳好沉。”


    華無咎奪衣擲迴攤上,紅衣天降,兜頭將老婦蓋嚴。那人慢慢剝出頭來,朝他二人陰沉沉地笑道:“罷了,竟有識貨人。爾等命硬,不差你這樁生意,去吧,去吧。”


    謝皎亂步尾隨他離去,再迴望已不見嫁衣攤,沒走幾步撞上銅牆鐵壁,不由悶頭唿痛。


    “你殺過人,卻聞不出屍味。”他立定道,“本官適才說過什麽,你隻當耳旁風,半個字也記不得了。”


    “莫碰衣物,莫碰珍玩,”她甕聲甕氣,“我還好好跟著你呢。”


    “鬼市隻賣鬼物,那衣裳新鮮熱乎,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謝皎登時通體惡寒,抱臂直搓,跺腳道:“鬼市裏有香水行麽?”


    “泥犁火煮忘川水,好大一鍋湯,你敢去洗麽?”他冷哼走了,“跟上,買刀!”


    暗巷交手時,華無咎便察覺到謝皎這口兵器使得不趁手。直刃短刀,樣式也不再時興,及至亮處乜她一眼,虎口果然開裂。猢猻自己倒沒覺著疼,依舊張牙舞爪地鬧。


    來得太早,好東西不多。謝皎隨口道:“蔡老賊先前做什麽營生?”


    “他入仕以前,是個教書先生。”


    “猢猻王,”謝皎心領神會,“礙了青雲路。”


    “士農工商,士排第一,讀書人向來高於後三者。到了大宋,就是士農工商武,我等武人墊底。”


    “我當什麽天潢貴胄,”謝皎忿忿道,“搬弄是非,顛倒黑白。老猴識了字,端的惹人厭煩!”


    她兜裏剩了顆雪梨,眼下吃淨,便提梨梗蹲在猴攤前作弄道:“嗟,來食!”


    小猴瞅準後縱力一撲,就著殘骸剔肉吃,沒三兩口抹嘴擦手,將梨核一拋,猴主這才注意到它私通外人,扯繩索將潑猴拽了迴去,又賞它一頓鞭子吃。


    ……


    ……


    鬼市散布在街坊巷陌中,無定處,不定時,夜聚曉散。入口高掛梔子燈,交易攤鋪也隻用紅澄澄的光火照明。


    “老猴算我扳倒的麽?”謝皎聒噪道。


    華無咎嗤笑,“你想太多。”


    “怎麽不算!”她掰手指數道,“賬本一個,遼賊兩個,是我勞苦功高。”


    華無咎停下腳步,將紅骨鐵扇折迴腰間。刀劍鋪裏草標整齊,貨主打瞌睡,匿在案後原不起眼,隻是鼾聲如雷。


    “官人容稟,我沒錢。”謝皎警惕道。


    勾當官笑出聲,這一笑仿佛笑出了長年壓抑的悶氣,“便宜你了。”


    她歡欣上前,掄起金絲纏柄的寶刀去砍石橋欄杆,迸出點點火花,直砍到卷口豁刃才擲迴攤上,歎道:“它不合手,我再換個。”


    謝皎又抽一把蟠龍長劍,對棚頂戳七八個窟窿,漏下三五枚月亮。


    華無咎被她撩撥得無言以對,順手抄起直刀,劈裏啪啦便和謝皎打起來。她招架不住,十數迴合敗得徹底,被他一刀橫頸。


    “要論道行,你還差得遠。”勾當官波瀾不驚,收刀入鞘,另一邊仔細叮囑,“三把都買,隻拿這一把,剩下的留給小哥修補。”


    貨主即刻睜眼,笑眯眯收錢。


    他奉承道:“殘唐時候傳下來的奇刀,人能死,刀不能斷,殺氣頗重。客官與它有緣,持之護命,出刀必見血。”


    刀長二尺八寸,重四斤四兩,刀鐔四瓣,手柄則覆珍珠鱗。謝皎接過他新買的雪花寶刀,對照河光嘖嘖稱奇。


    勾當官忽道:“把你那舊刀扔河裏。”


    “還能用。”她不解其意。


    華無咎拿迴新刀,背過身搖扇。


    謝皎咬咬牙,果真解下扣帶,揚手一拋,舊刀撲通入水。


    “明白了麽?蔡京就是那把老刀,你以為憑自己本事扳倒朝堂大蠹,實際上,不過是刀主用厭了而已。”


    她把镔鐵刀係上腰畔,小聲道:“我沒厭。”


    華無咎連珠炮揭短:“你所殺之人無非是老弱廢孺,對上我便沒有勝算,不提其他高手。東京水底多的是好刀,泡到鏽爛也無人問津。得意忘形,我可不會給你收屍。”


    謝皎心底嗤之以鼻,聽不進半個字,佯作老實點頭道:“屬下遵命。”


    那邊廂言笑晏晏,一行夜鶯買了新衣裳,花團錦簇地飛過來,望見血紅嫁衣歡欣驚唿。


    華無咎認出其中幾位難纏,為免麻煩折身小道,四下朦朧,及至一半忽覺不對,再迴頭已無蹤影。


    小猢猻吃完白食,幹淨利索地消失了。


    他收好荷包,驚覺香囊也不翼而飛。


    “好,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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