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終於能摘下厚厚的頭盔,隨便找了個矮凳坐下,冷冷道:“炒花,我大明可從未停過你們的撫賞,甚至還開放馬市與你們便利,為何還要三番五次挑起禍端?”


    炒花注視劉俊良久,這個年輕人的眼神絲毫未被自己冷冽的目光逼退。


    他開口竟是一嘴流利的漢語道:“此處在明國邊牆之外,似乎還是我烏濟葉特部的牧場。”


    “不知明國的將軍今夜為何無端進犯?”


    劉俊冷笑一聲道:“何必再裝糊塗。”


    “你的部下巴拉烏爾年初率眾入寇,今夜又偷襲我東昌堡,腦袋都被砍了,還想抵賴不成?”


    炒花看到劉俊時,便料到了巴拉烏爾的下場,他歎了一口氣道:“明國的將軍,我也是皇帝陛下欽封的都督同知,是他腳邊最忠實的獵犬。”


    “雖然皇帝陛下這些年對他草原的臣民忍饑挨餓視若無睹,但我們也從未萌生反叛的心思。”


    “因為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孫,祖先的榮耀讓我們以背信為恥!”


    “我們既然說過臣服明國的皇帝,那我們的諾言就會像日升日落一樣永遠不變!”


    “巴拉烏爾侵擾明國,是他自作主張,並非我的授意!”


    換到劉俊歎息一聲,一個像牆頭草一樣時而投靠大明,時而投靠察哈爾,後來又投靠了後金的人,說這話也不知道臉紅。


    看來這老家夥果然不容小覷。


    “巴拉烏爾是烏濟葉特部的人,不是你的授意,還能是誰的授意?”


    炒花道:“烏濟葉特部早已尊察哈爾的林丹汗為草原共主,巴拉烏爾接了他的命令也說不準。”


    烏濟葉特部名義上雖然歸順察哈爾,可對他們又曆來甚為提防,擔憂林丹汗吞並自己。


    炒花就曾私底下聯絡一些喀喇沁的部落頭領和林丹汗分庭抗禮,此時有機會就毫不猶豫地潑了一盆髒水。


    劉俊站起身故意朝著炒花輕蔑一笑,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串瑪瑙珠子,把玩兩下玩味道:“察哈爾雖然沒用,但畢竟好幾十萬人馬,和老奴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憑你的三言兩語是離間不了的。”


    “你沒把這盆髒水潑在老奴頭上,可見你首鼠兩端,並不想開罪建奴。”


    “即使你心裏清楚,建奴的手可能比察哈爾伸的更長,你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你當真以為大明剿滅不了努爾哈赤?”


    炒花反諷道:“大明天威赫赫,自然沒有辦不成的事。”


    劉俊嗬嗬一笑,不再深究這個問題,而是又道:“這都無所謂,即使巴拉烏爾果真奉了察哈爾的命令,本官也可以上報說是你與老奴勾結。”


    “畢竟烏濟葉特部又弱又搖擺不定,留著無益,你說是嗎?”


    炒花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想不到這人有頭有臉的,竟然能赤裸裸的說出這種話!


    簡直不屑去反駁他。


    炒花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劉俊又道:“不要提什麽欽封的都督同知這種事,硬說兩家睦鄰友好你自己也不信。敞開了說,朝廷和烏濟葉特部都在互相利用。”


    “你們想利用朝廷甚至建奴去抗衡察哈爾,朝廷安撫你們節製內喀爾喀五部,以獲取邊境的安寧。”


    “建奴則是想把手伸過來,對遼東形成包圍。”


    “但對大明而言,隻要能達到同樣的目的,這片牧場的主人是烏濟葉特部,還是喀喇沁,甚或說是察哈爾,沒有區別。”


    “你說是不是?”


    “比如說宰賽就是個很好的人選。”


    炒花冷笑一聲,這個明人對內喀爾喀的形勢,果然隻是一知半解的水準。


    宰賽是炒花侄子前任五部盟主伯言的兒子,現如今乃是翁吉剌特部的首領。


    翁吉剌特部實力確實比起烏濟葉特部要更強,但伯言死後,宰賽和其叔父巴哈達爾漢不合,二人各自據地分守,事實上處於分裂的狀態。


    之前那些年,炒花一直在暗地裏拉攏巴哈達爾漢打壓宰賽,穩穩地坐著五部盟主的位置。


    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因為宰賽在鐵嶺一役中被努爾哈赤俘虜,現如今仍被圈禁在赫圖阿拉。


    沒了宰賽的威脅,炒花便無需再給巴哈達爾漢好處,這短時間,雙方幾乎便要鬧掰了。


    劉俊將炒花的神情看在眼裏,輕笑道:“你正在心裏嘲笑我。”


    炒花不置可否,又不說話,隻是將臉偏向了一邊。


    劉俊又道:“如果我告訴你,宰賽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老奴全須全尾地送迴來呢?”


    炒花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劉俊。


    劉俊道:“本官在這件事上誆騙老汗,難道有什麽益處嗎?”


    “不可能!”炒花怒道:“宰賽最是傲慢無禮,又劫殺過大金國的使者,努爾哈赤對他恨之入骨,怎麽會放他迴來?”


    劉俊笑笑不答,一副我也不說話,你愛信不信的模樣。


    炒花直視著劉俊好一會兒,開口道:“你如何得知?”


    劉俊道:“這個無可奉告,不過本官可以向老汗保證,努爾哈赤不久就會放了宰賽。”


    “所以老汗要是想坐穩這五部盟主的位置,最好還是不要同巴哈達爾漢翻臉。”


    炒花更是吃驚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劉俊,這等隱秘的事情,他一個明國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對烏濟葉特部,甚至於對內喀爾喀五部蒙古,到底還了解多少?


    他為何要告訴自己?


    他是敵是友?


    炒花大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巴拉烏爾冒犯明國的事情,我之前就和天使說清楚了,他們隻是烏濟葉特部的一股叛民,這與烏濟葉特部其他恭順的人們無關!”


    劉俊哈哈大笑道:“上一迴你咬死不鬆口,朝廷還可能信你,但這迴呢?”


    “炒花,本官可是生生捉住了你啊!”


    “如果我把你縛到闕下,堂堂炒花汗親自上陣劫掠邊關被俘,朝廷上誰還敢再提撫賞你們的事情?”


    炒花大聲反駁道:“到了朝廷,我自然會和明國皇帝陛下分說清楚!”


    劉俊冷笑一聲:“斬下的首級還能說話嗎?”


    冷先貴得到示意一把扔過來一個血淋淋的首級,正是韃子首領插拉漢,他的首級在帳篷裏凹凸不平的地麵上滾動幾下,死不瞑目的大眼正對著炒花。


    炒花陡然站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怒視著劉俊道:“你嚇唬我?”


    “你當我內喀爾喀五部蒙古是好欺負的?難道明國就不怕邊地烽煙四起、屍橫遍野嗎!”


    劉俊輕笑一聲坐了迴去,道:“烽煙四起?你還有這個實力嗎?”


    “烏濟葉特部如今的處境,用不著你打腫臉充胖子,宰賽叔侄都想取而代之,察哈爾也像頭餓狼時刻盯著你們,一不留神就會把你們嚼得骨頭都不剩!”


    “大明稍好點,但你們的商人在遼東的城池裏也被官兵像狗一樣攆來攆去。”


    “因為你們互市的場所在鐵嶺,鐵嶺失陷,你們手裏的區區幾道敕書就成了廢紙。”


    “外部強敵環伺,更重要的是你們內部貿易斷絕,經濟瀕臨崩潰,捫心自問,你真的敢嗎?”


    炒花的胸腔起伏不止,怒火將他的眼睛燒紅,狠狠地瞪著劉俊。


    劉俊繼續道:“據說沒了馬市,在如今邊境的黑市裏,你們用同等分量的牛羊肉隻能換到我大明最劣等的黍米?”


    “而鹽巴,綢緞,茶葉,瓷器這一類在大明普通之極的東西,更是要用黃金來買。”


    “所以當青壯派要糾集一些部眾到遼東搶掠,你索性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可以說是樂見其成。”


    炒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不明白劉俊為何會又提到這個話題。


    許久,他頹然一歎坐迴了胡床上。


    劉俊說的不錯,炒花雖然提防著察哈爾、建州甚至宰賽叔侄,但他最擔心的還是部落內部會物資斷絕。


    綢緞,茶葉,瓷器這些東西好說,平時也隻有貴族才享受得起。


    但鹽巴,稻米、蔬菜等等這些生活必需品,部落裏卻是不買不行。


    但即使是有馬市的時候,大明對這些東西也控製著數量,現在到黑市裏買,更是隻能任由黑心商人去宰!


    不僅如此,他們的牛皮羊皮也無法售出去,而且作為冷兵器時代的草原部落,沒有充足的生鐵資源,打造不了鍋瓢和兵器,部落的安危更無法保證,整天在群狼環伺的環境中戰戰兢兢。


    這段時間以來,烏濟葉特部賴以生存的生活資源和生鐵資源,都是依靠那些讓其又愛又恨的黑心商人買通邊軍悄悄走私而來。


    若是穿過女真部落的勢力範圍,從朝鮮和日本購買,其中更不知要經曆多少艱險困苦。


    “說到底,你們也是為了生存,有難言之隱,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各持所需,合作一番呢?”


    炒花奇怪地盯著劉俊,問道:“怎麽合作?”


    “我把孛羅堝開放給烏濟葉特部互市,半年之後,那裏就會成為一個繁華的屯堡,各色貨物堆積入山,隻有烏濟葉特部落的人才能進入互市,並且無需敕書。”


    劉俊笑了一下:“除了生鐵和糧食限量之外,其餘貨物老汗想買多少就有多少,到手後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也就是說屆時老汗你就是大明在整個草原上最大的貿易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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