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定山握著長槍肅立在人群之中,剿滅八裏溝時,他們伍衝得太快,被匪首鹿大王帶人圍住了。


    伍長身先士卒,結果被鹿大王一刀砍掉了半個肩膀,伍裏的兄弟們頭一次遇挫,一時驚慌不已,塗定山卻陡然熱血上湧,不要命地往前直衝,拚著受傷一槍紮透了鹿大王的大腿。


    伍裏其他兄弟也都從驚慌裏掙脫出來,也都不管其他土匪,幾杆長槍直奔鹿大王同去,任他左閃右閃,不一會兒還是將他戳了個對穿。


    圍著他們土匪眼見首領殞命,都驚懼失措,這時後麵的伍也拚死殺過來,土匪們再也支撐不住,全部一哄而散。


    此戰過後,塗定山因功擢升伍長。


    這會兒,他正筆挺地站在全伍的最左側,同其他人一樣向那十二位英靈的排位行注目禮。


    塗定山今年二十七歲,孑然一身。


    自打他十五歲時雙親餓死那年,他便一人外出活命,十多年間,遼東大地轉了個遍,在形形色色的群體中討生活,也見過各種各樣的同伴、管事和上官,但從未有一處讓他有對榆林鋪這般的感情。


    此時的遼東,人們都是在夾縫中過生活,流寇、韃子、建奴、天災,遇到哪一樣時,人命便像野草一般不值錢。


    哪怕是無災無禍,主家也仁義,連年受苦,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也少有能活到六十歲的普通人家。


    但現在凡是跟了百戶大人從軍的,不過四個月的光景,大家除了都攢到了一筆不少的繳獲銀子之外,百戶大人還在屯墾的荒地裏優先撥給了每家二十畝田地。


    像他這種未成家的,分到地後便可以選擇退伍。


    但塗定山無論如何是舍不得退伍的,他知道走遍遼東,都不會再有比榆林鋪地位還高的戰兵。


    他會將分到的田再掛到堡裏,由堡裏統一組織無地的軍戶種植,他便可以一邊領軍餉,一邊收租子。


    等哪天自己娶了媳婦,再把田要迴來,由渾家自己打點。


    娶媳婦的事情自己以前是不敢想的,現在要給他說親的人可不少,尤其是做了伍長之後,媒人甚至都開始問他想找什麽樣的了。


    不剿匪的日子裏,都是上午訓練,下午聽百戶大人講課,一天忙忙碌碌,晚上住在宿舍的大通鋪裏閉眼一想,之前的十幾年日子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那時候吃不飽飯,還要給人拉纖,晚上就住在漏風的窩棚裏,都不知道在哪裏死,怎麽能想到還會有今天?


    所以說這三次剿匪雖說戰死了十二位兄弟,但大家並不覺得害怕。


    這十二位兄弟雖然戰死了,但他們給家裏分到的田百戶大人會幫他們守住,剩下的兄弟們會幫他們守住,他們的妻兒老小有兄弟們幫他們照顧。


    同樣的,如果自己成了家,哪天戰死了,也不會擔心家裏孤兒寡母會受人欺負。


    相反,他們會因為自己的當家人被供奉在忠烈祠裏而受人尊敬,走到哪裏都會昂首挺胸!


    百戶大人說我們是一支強軍,我們單單靠著一百來人,僅僅手持一根兩丈包了鐵頭的木製長矛,就剿滅了三個盤踞此地多年無惡不作的匪寨!


    其中八裏溝的匪寇兩年前屠戮了周邊整個村子,衛所和營兵都無可奈何,還不是被我們剿滅了?


    我們沒有弓箭、沒有盔甲、沒有火銃,單單靠著一根長矛和令行禁止、勇往直前的氣概就剿滅了兩倍於我們,甚至三倍於我們的悍匪!


    百戶大人說我們已經百煉成鋼,莫說是這些個土匪,將來就是對上了劫掠的西虜韃子,對上了作亂的建奴也堪一戰!


    從百戶大人每旬抄來給我們研讀的朝廷邸報上來看,建奴已成氣候,開原、撫順、清河、鐵嶺軍民被屠戮殆盡,家園被毀壞一空,倘若哪天建奴到了我們這裏,父老鄉親、妻兒老小有何依仗?


    無非是我們手裏的這兩丈長矛而已!就如同百戶大人所說,強大自己,才能保護家人!


    塗定山心中想著,記起一段不堪迴首的往事,身體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不一會兒,劉俊幾人先後走出來,麵對著他們也不說話,劉俊隻是將腰間寶劍猛地抽出擎天一指,大喝一聲:“殺!”


    緊接著眾人便是高舉長矛,齊聲呐喊,殺喊之聲響徹雲霄。


    劉府裏張氏聽到這一陣陣的殺喊聲,神情複雜忽又笑了一下,繼而對身邊的劉安吩咐道:“自此以後,府裏庫銀凡是少爺有所支取,不論多少,盡數撥付。”


    自劉綎戰死之後,張氏其實就對劉俊從軍頗有抵觸,她本想將在南昌庶出的兒子推出來,但和幾個老人商量幾迴,對方都支支吾吾。


    劉安聞言神情激動,一邊流淚一邊笑:“不枉夫人一片苦心,大帥後繼有人,後繼有人了啊!”


    張氏笑罵了一聲:“什麽苦心不苦心的,還不是受了你們這些老奴的脅迫。”


    “不過我們劉家世代將門,總不能到了我兒子這裏便湮沒無聞了,那樣的話確實也對不起祖宗。”


    劉安連道不敢,張氏也不計較,又開口道:“聽說賀世賢又升了副將了?”


    劉安道:“夫人明鑒,還是不久前的事情。”


    張氏道:“熊經略倒是賞識他。”


    劉安連忙道:“賀世賢一直想要過來拜見,因為害怕夫人覺得唐突,所以未能成行。”


    張氏聞言悵然一歎道:“難得他還有這份心,自從老爺殉國之後,我確實聽不得老爺這些舊部的事情,但既然俊兒決心已定,我也不會再如此了。”


    劉安知曉了張氏的意思,答了一聲是,也不再多說。


    不久,賀世賢和他的親兵隊長徐忠瑞一行人便趕過來拜訪。


    他先是入府拜見了張氏,然後又與劉安、陳紹孫這些老感情相談甚歡,最後還勉勵了劉俊幾句。


    賀世賢威武雄壯,有著魁梧的身材和洪亮的嗓音,剛毅的國字臉上幾道深深的刻痕記錄了這個遼東邊城苦寒的歲月。


    臨走前賀世賢拍著劉俊的肩膀交代道:“彥叔,大帥於我亦師亦父,賀某沒有一日不想斬了努爾哈赤老賊的頭顱來祭奠大帥!”


    “現如今熊經略正在征調天下精兵,想來不久又會有一場大戰,你在此好好練兵,日後同我一起跟隨熊經略蕩平虜庭!”


    劉俊心裏知道不久的將來,朝廷莫說是蕩平虜庭了,整個遼河以東都會丟得幹幹淨淨!


    但他口上自然不會如此說,而是滿口答應下來。


    二人又聊了一些當初在遼陽一起對付李清的事,說到趣處都是哈哈大笑。


    又過了十幾天,賀世賢的親兵隊長徐忠瑞親自給劉俊送來了官服誥身,升任劉俊為防守官,千戶官身,駐地仍在榆林鋪。


    堡內一應武官吏員自行任命然後上報,另可招募流民墾荒屯田,並且三年免征。


    與此同時,原防守官胡高升任操守指揮,徐玉清則是更進一步做了守備。


    二人雖仍是劉俊的頂頭上司,但得到消息後,破天荒的反而是聯袂到榆林鋪來給劉俊祝賀,就好似是下官拜見上官一樣,連最基本的官場體統都不要了。


    劉俊自然也不會再無端拿捏架子,好好招待了二人一行,晚上官廳裏觥籌交錯,徐、胡兩位大人的吹捧奉承,聽得鄰桌的胡衝牙都酸了!


    怎麽說也是個五品將官,為了巴結權貴,臉都不要了!


    胡衝心裏狠狠地鄙視了二人一番,然後站起身端起酒碗跑到趙阿五座位前,弓著身子道:“趙百總,以後發達了可不能忘了小弟,呐,我這裏先幹為敬了!”


    趙阿五看著無論年紀還是官職都比自己大很多的胡衝將一大碗酒一飲而盡,坐在那裏局促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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