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的對麵,傳來一連串低沉的噪響。有巨大鈍器砸破樓板的碎裂聲;有血汙或蜚髓從軀體中噴濺而出的噝噝聲;有長鞭般的銳器劃破空氣的哨音;還有各種雜亂不堪的怪叫。其中有個既尖利又嘶啞的老女人喃喃自語叫著殺了他、殺了他顯得尤為刺耳,那是柏沙莎。


    我不由看向自己背後,鞋鋪依舊如故,任何聲息都沒有,原本緊追而來的蛇形妖婦,不知是走岔了道,還是中途忙其他去了,總之沒再追咬我屁股,反而跑進了朽門背後的樓道中!我不知在離開的這幾分鍾裏,到底發生過什麽,露娜為何會躲在漆黑破屋的機台下,krys又為何要將房門倒鎖,現在所有巨妖齊聚一堂,她很快將殞命當場,並以最慘烈的方式!


    “你莫不是瘋了?”當聽聞krys聲嘶力竭的尖叫,喪婦打了個哆嗦,叫道:“羵羊大傷元氣,不過是疥蘚之患,而你卻帶來洪水猛獸。柏沙莎在現實中屁用沒有,但在夢境裏橫掃一切,銳不可擋!別人是唯恐當途遭遇,你倒好,主動去招惹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以為,”我急得手足無措,一把將露娜馱到背上,指著鐵門吼道:“說再多也已遲了,你趕緊用飛鐮破門,我下去撈人,再繼續耽誤,krys就折了!”


    “把手在另一頭!而且是被插銷倒鎖的!你讓我往哪裏使勁?”她惱怒地推開我,叫道:“她是你們的人,禍也是你自己闖的,真出大事,別到時什麽都賴在我頭上!要有辦法我早動手了,哪還會等你跑來瞎指揮!”


    我被噴得啞口無言,正待爭執,忽然對麵的嘈雜聲開始朝前撲來,朽門鐵板被一股股怪力擊得變了型,布滿手掌印,這也許是krys,她掙脫重圍逃將上來,急著想要破門而入!


    “真不虧是我的老前,被劈爛半個身子,讓三隻老妖重重圍困還能竄上台階。”聞訊我不由大喜,忙撲倒在門上,衝著那頭高喊:“寶貝,快快拔掉插銷,我這頭使不上力啊!”


    然而,門板對麵什麽話語都沒有,相反傳來一聲脆音,似乎是玻璃的一角裂出道瑕疵,緊接著,更多的雜音紛至遝來,尖銳刺音劃破長空,滿耳延展著各角度的細小碎裂疊化聲。


    “照這架勢,難道是打碎了心枷方鏡?”我睜著惶恐大眼,將耳貼在門板上,自語道。


    隻聽得遠處自鳴鍾傳來洪亮報時,將眼前這片櫥窗般的黑幕狠狠搗穿,化為無計其數的尖刀牙刃。這股難以想象的衝擊波,將我與喪婦拍飛出去,隨著各種光斑掠過視野,衝得人頭暈目眩,待到落定身子,隻感到四周熱浪撲麵,令人難以喘息。當重新睜開眼眸,便見得四下滿是亂走的影子,方才辯出自己已重迴了渦地,正倒臥在一灘還冒著煙的焦黑骨灰前。


    “這怎麽迴事?究竟是柏沙莎擊殺了羵羊?還是他們焚禮了山狩殘屍?”我一時難辨這些異端邪說,形成或破除的基礎理論概念,隻得將視線投向喪婦。可惜露娜像爛泥般癱軟在地,還沒從昏厥中蘇醒,隻有間歇性的渾身痙攣,證明人依舊活著。


    遠處的熔岩河已恢複了炭紅,二十餘條黑影遊走其中,裘薩克的光頭被暗光映得發亮,活像個指路標。魂鐮等人見我緩緩醒來,盡皆大喜,忙從兜裏掏走鵷鶵,湊近唇邊吹響。不多久,一連串像放屁般的怪音響徹四穀,遠處緊跟著傳來笛音,逗留在外的兔子已做出迴應。


    “怎麽耽擱了那麽久?”他沒好氣地上前踢了我一腳,叫罵道:“科西塔小姐人哪?”


    “krys?是啊,”我渾身一激靈,忙撐起身子,四下搜找,同時鼓起腮幫高唿起來:“你在哪?你把自己藏哪去了啊?應我一聲。”


    隻可惜,能迴答我的,隻有深穀迴蕩的風聲,以及四下人群的嘈雜。krys如同消失的信號,也恰似一首挽歌,消失在了這無盡黑暗的盡頭,仿若從未存在過!


    身邊的露娜被人喂了幾口夏眠後,逐漸恢複了神智,她一睜開眼便向魂鐮描述起自己的遭遇,將起先不及說明的話一股腦吐了出來。在我被封堵在鐵門另一頭之後不久,她與krys相互扶持著下樓,傷筋動骨的麗姬婭自揣拿不下她倆,因此化為火山曜石,將唯一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倆人使足全力斬劈,急切間尋不到破綻,隻得重新迴到原地。而誰能想到,鐵門已被推開,空氣中漂浮著棉絮般的垢物,數量多到難以計數,黑袍老妖已竄入了樓道,正躲在暗處偷襲她倆。本已是前後遭襲分身乏術,偏偏又有一股更強大的妖風貫通樓廊,喪婦隻道那是英格拉姆來襲,還未看清對方,就被krys奮力推進了漆黑陋室。


    “替我好好照顧besson。”這是krys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待說完,便將朽門反鎖。


    “我不具備呂庫古小姐那種妖眼,所以接著發生了什麽,就無法概全了。總之小妞的處境九死一生,多半是折了。”女招待恨恨地掃了我一眼,將怨怒吞迴肚子,不再繼續。


    “我倒沒你那麽悲觀,既然你倆會被推出來,則表明女鬼已被幹掉了。不如此你倆仍身陷迷障中,苦苦而不得出竅呢。”尤比西奧聽完,反倒輕舒一口氣,伸手將我拽起,道:“其他的事,一會兒再慢慢計較,現在當務之急,是得立即出去才是!”


    “就這樣退迴黑楓隧道麽?你們將krys丟棄在此不管了?”我一把掙開他的手,朝著黑暗深處踉蹌而去,叫道:“她是被你們挾裹進這些破事裏來的,就像當初刑徒們在陰蜮的修羅之鬆前!別忘了這點!你們要我如何向林銳交待?不論生死都要眼見為實!”


    “嗐!你瞎跑什麽勁!”拳王三步並作倆步,飛跑上前一把扭住我胳臂往迴倒退,甕聲甕氣叫道:“誰他媽說過丟下她不管了?當初在呂庫古陰宅時,何曾拉下過任何一人來?咱們奮戰了大半夜,早已是疲憊不堪,需要休整。而且彈藥器具什麽的,也需要逐一補充。”


    站在極遠處岩漿河旁的一個光頭,衝我們的方向發了聲喊,說捕夢者的笛音找到了,位置就在獠牙倒刺般的火山岩盡頭。魂鐮喝令裘薩克擰住我,讓所有人手牽手保持一條直線,開始慢慢向著熔岩飛濺的高溫地帶滑步而去。喪婦怕拳王手腳不知輕重,便接替他挽住我胳臂,沿途開始勸解,說krys是死是活,現在仍不可武斷,雖然情勢很糟,但好歹已有了頭緒。世界之子的小老漢正在趕來的途中,有關夢魘之王柏沙莎,屆時可以問他詳情。


    “放心,既然是咱們將她搞丟的,就有責任帶她迴來。哪怕他們口是心非,我也會隨你再迴渦地,走一程險途。”她朝我勉強笑笑,道:“還有,引燈的鏤屬是我,而不是你。”


    聽著露娜的絮絮叨叨,外加身旁滿是壯漢們的推搡,我隻得跟著人流緩行。精心準備的夜闖孔地亞石峽,因各種意外頻生,得到這麽個操蛋的結果,令世界之子們很不痛快。拳王快步走到尤比西奧跟前,問他何時安排人馬再闖渦地,他們撞了一鼻子灰,傷了許多手足,結果好處全給兄弟會拿了,他作為主事幹部不好向博爾頓交待。魂鐮已討到便宜,自是一副興意闌珊的口吻,說今晚吉時已過,就算從頭來過,也得等明天入夜。


    “明晚?他們是說明晚麽?”聞訊我驚出一頭冷汗,抓起女招待的手,叫道:“真要再等24小時,就算krys三頭六臂,到那時恐怕早都死翹翹了!”


    “哎,先照辦吧,畢竟魂鐮現在主持著大局。一切等我們的智者到來後再說,他比起你更是心焦,畢竟出錢出力的是咱們,結果卻給他人做了嫁妝。”喪婦本就是個毫無主見之人,她緊緊抱住我胳臂才走沒幾步,忽然原地站下,雙目圓睜,遲疑地盯著我上下打量。


    “幹嘛?你想到了什麽?”我被她看得麵紅耳赤,不由停下腳步,問:“怎麽了?”


    “你難道聽不見麽?”她一把鬆開手,向著人群尾端跑去,沿途高聲唿喊,讓他們加快腳程。我使勁掏了掏耳道,正待屏息靜心去聽,卻見得走在最後的兩名世界之子無端地騰空飛起,似乎被一股瞧不見的怪風轟擊出去!很快,更多的人紛紛栽倒在地,未知恐懼就像傳染病,迅速吞噬了理智,所有人不再有序手牽手,開始爭先恐後地狂奔起來。


    眨眼間,怪風殺到眼前,那是一個瘋子般的慘哭聲,由火山灘塗另一頭唿嘯而來,其速之猛猶如開足馬力的火車頭,氣勢萬鈞!我見避不開,忙用腳踹向自己膝蓋窩,整個人歪倒一邊勉強躲閃,而走在我前方的光頭就沒這麽走運了,他被這股氣浪轟飛出去八丈遠,防刺服留下個圓形的灼痕,正因穿著它才不致於受重傷,否則早已是肚破腸爛而亡!


    “怎麽迴事?麗姬婭難道還沒被幹掉麽?這怎麽可能?”喪婦盲目地撩動四條飛鐮,為傷者爭取時間,衝著人群大唿,道:“趕緊跑啊,讓裘薩克來援手,你們速速離開此地!”


    拳王早已感覺隊伍出了事,旋風般飛跑迴來,抓起我衣領像扔毛巾毯,高高拋向火山灘塗的亂石間,然後迎著怪風撲去。我立即抓起身旁一隻別人的破包背起,打算上前助戰,隻聽得連聲叫罵,莽漢已與一團漆黑煙塵滾翻在地,雙臂爆起腱子肉布滿青筋,正擰著一顆平底鍋般的怪頭,不斷砸向四周堅硬的花崗岩。


    “別與它硬抗!渦地是老妖的主場!”喪婦的話還沒說完,拳王禁錮羵羊的雙臂已被掙脫,這股強橫怪力令莽漢虎口開裂,血口沿著小臂飛速往上竄,撕開他鋼澆鐵鑄的皮肉,雙臂變得斑斕一片。身形如同猛虎的老妖與露娜四目相對,那叫一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喪婦站穩身子,提著飛鐮,怒目圓睜高聲喝叫:“盡管放馬過來!新仇舊恨一起算!”


    “圍起來!沿用適才在屍海踏骨的戰術,聚而圍殲!”魂鐮帶著善良公羊們正在飛速趕來,指揮著東倒西歪的壯漢將身上一切器物拋將出去,先震住場再說。


    然而,遠水救不了近火,老妖不待眾人湊前,便發著狠朝女招待死命撞去!露娜見事情急了,忙將刀刃舞得虎虎生風,猶如打開了四扇高速旋轉的風扇,一絲一毫潑不進水去!如果是個正常人,或者是汙鬼半妖,絕不可能去迎擊硬茬,可羵羊仗著自己無堅不摧,明知會煽臉,偏向臉山行。隻聽得數聲鈍響,老妖衝破鎖陣,將飛鐮破成無數碎鏈,一頭撞向露娜!喪婦哪扛得住這種烈度的衝殺,整個人輕飄飄如片樹葉淩空飛起,伴著血花滾出八丈遠,雙目一翻昏死過去!肚子上留下個血跡斑斑的圓痕,卻十分離奇的沒有肚破腸斷!


    而擊倒對手的怪風,卻在不遠處灼燒起來,它像隻無頭蒼蠅亂竄,沿途撞翻了許多企圖合圍它的壯漢,當火燼散去,最終現出原形!這東西竟不是麗姬婭,而是那不知來曆的黑袍!


    “真是咄咄怪事,這又是什麽鬼東西?”頭一迴撞見,不免令魂鐮倒抽一口寒氣,他急忙打出狼咬,底下人紛紛效仿擲陰削,炸得老妖像隻跳蚤上躥下跳。趁著黑袍女鬼一時無暇相顧,我與他將喪婦倒拖迴來,再去看時,喪婦在破皮襖內夾藏著五包黑鐵屑,正是它們護住她的腹部,將羵羊點了天燈。魂鐮扭住我衣領,惶然大叫:“這是誰?你見過麽?”


    “當然見過!現在你能體會我們有多慘了吧。”我沒料到,重迴渦地的羵羊能有那麽厲害,與它相比,麗姬婭算是弱爆了。見這東西借著閃避靠上前,我一把推開尤比西奧開始奪路狂奔,黑袍豈肯作罷,便以極度扭曲的姿態緊追而來,打算將我斬殺以泄私怨!


    “既然我能在惡魘裏數度蹂躪你,到了現實照樣也行,你丫就盡管追來吧!”我嘴裏雖恨恨叫罵,但要如何辦它卻毫無頭緒,隻得不斷往後拋擲尖椒泡,借著炫目高亮與它拉開距離,給自己爭取思考空間。倘若此物是個實體,倒是不難對付,可照適才的激戰觀察下來,很明顯是來如風去如影的虛體,這樣的東西要怎麽應付?


    耳旁掠起一聲哨音,餘光中閃現出兩塊血紅光帶,緊貼著我腦袋飛上八、九米的半空。身後唿嘯的怪風亦同樣注意到它們,腳步開始略略放緩,我這才得以繞進亂石山坳裏。再去看時,那是兩隻被人驅出的血葡萄,遠處的裘薩克見它們抵達位置,忙扯斷指間紅線,伯勞鳥如流星趕月飛撲直下,瞬間撞穿黑袍胸腔,與此同時化作漫天血雨,粉身碎骨了!


    即便強橫如當初的屍鬼女王,挨了那麽多反擊也得歇菜,羵羊固然厲害,業已慘遭重創。它再也形不成怪風,抱著胸單膝跪下。趁此良機,魂鐮重整人馬,朝著我的方向快步圍逼上來,打算問我要過鵷鶵,重新奏響找尋巨型琥珀的出口位置。


    老妖與我們數度交手,也逐漸適應了過來,它很快判明眼前這群不速之客的真實目的,是打算逃離渦地而不是殲滅它,一絲不易察覺的奸笑勾上嘴角!說時遲那時快,它平地躍起三丈高,腳下生風,朝著我瘋狂撲來!


    “來吧,最後一擊了,我保管叫你有來無迴!”我昂起頭,手指扣緊垂在腰下的數股鋼線。趁著適才的間隙,我將別人包裏所有的尖椒泡暗暗藏入防刺服,並架起打火機,隻待羵羊全力衝擊撞破瓶壁,在壓縮氣體彌散開來的一瞬間,拔火點燃。這麽做能再度將唐頓印刷車間的故事重現一遍,代價則是我被高度燒傷或者焚死,成為一段焦炭。


    在過去,我與林銳常會圍著電視看賽事轉播,每當見到重量級拳王昂首闊步爬上擂台,就會感到渾身充滿力量,並覺得拚死搏戰會是件十分美妙的事。然而,這種假象直到遭遇嚎靈雙殺後,才被徹底幻滅。人陷入不間斷的奮戰中,起初會感到熱血澎拜,但隨著壓力越來越大,逐漸會被剝奪思考能力,身子機械般地作出各種反應。到最後,胸中會升起一股極度厭惡的情緒,心心念著鍾聲快些敲響吧。


    於是,人終因遲遲等不來中場休息而感到頹唐,覺得自己被對手一拳打倒才是最好的出路。所以別看那些猛男肌肉發達似乎沒什麽腦子,他們在對決中,擁有難以想象的超強意誌。


    而此刻的我,也是如此,隻希望能有暢快淋漓的一擊,徹底擺脫糾纏,從此長眠不起。力量與意誌,都已抵近極限,我撐不下去了。羵羊很快竄到跟前五米,將身猛地往上一竄,借由這股衝擊力打算將我活活擰死,我悲歎一聲,緊拽住鋼線,預備與它玉石俱焚。


    隻聽得噗噗數聲,跳在半空的羵羊當頭騰起一片白霧,那是不知誰打出的鹽彈,老妖全無防備,渾身皮肉冒起青煙來。緊接著,更多的鹽彈狂風驟雨般襲來,在它四周紛紛炸開。我隻感覺身後十數米外,忽而變得尤為明亮,側頭去看,不由驚呆在當場。


    隻見一大群人相互腰間捆著登山索,手持各種改裝槍,正朝著吱哇怪叫的老妖不間斷射擊,引路人居然是軍醫、教練,個中還站著個老戴,這家夥不知何時又重新迴到了黑楓鎮,正指使著一大群國民偵探火力全開,在無數鏡燈的照耀下,被隱匿的巨型琥珀現出確切位置!


    “老戴,你這是?”生力軍彈無虛發,精神飽滿,逐漸將羵羊逼下懸崖,趁勢將我拖到光亮處。我迷茫地望著偵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難道,我是在做夢麽?”


    “與揭開懸案迷霧相比,人的性命更重要!老錢的答案不差一天半天,總有搞清的時候!什麽都別再說了,趕緊撤出去!”他焦慮地應了兩聲,讓尤比西奧的隊伍加快步伐,當人馬全都聚集在鏡燈背後,忽然高喝一聲,道:“還愣著幹嘛,立即給我抬進來!”


    人堆裏的鎖匣和四眼女人應了聲好,指揮國民偵探中的壯勞力抬進來三塊厚重玻璃板,那是開戰前老戴布下的摩爾多瓦地刺陣,他們將板子列成一個等邊三角,嚴密地擋住封道。隨後老戴打懷中取出另一隻鵷鶵,吹起滿是放屁般的笛音,徘徊在亂石間的黑袍老妖見大勢已去,隻得將頭一扭,氣哼哼地潛迴無盡的黑暗深處去了。


    “小夥子,你們與攝製組約定零點前會退出來,結果咱們左等右等不見人迴,就已知道出事了。這不,剛巧老戴風急火燎地迴來,就被他組織起營救隊伍入洞來了。”軍醫笑吟吟地點起兩支煙,提給我一支,歎道:“沒想到,浩蕩長空,朗朗乾坤,居然真有惡魔一般的邪惡,不親眼見到是無法想象的,這迴算是長見識了。”


    混合軍團人頭清點下來,雖然無人折損,但傷了十餘個,其中像喪婦那樣完全喪失行動力的重傷號,就有四人。疲憊不堪的我們,在生力軍的接應下,緩緩向著產道般的琥珀前行,我一步三迴頭,不住眺望黑暗的火山熔岩河,迴憶著與krys的點點滴滴,不僅淚流滿麵。


    是的,無人傷亡,多麽完美的結局啊!然而所有人都得到了實惠,或拿取生鑽;或長了見識;或奪得炫彩,那麽我呢?我們蘭開斯特們呢,折了krys,並將她留在了險惡之地!


    “公羊頭子是對的,不論你想或不想,有多不甘心,當下隻能先撤。至於她,暫時隻能放棄了。人與人相處久了,自會生情,krys是我所見過的人裏,最勇敢的小妞。”老戴吸著鼻涕,緩緩走到我身旁,寬慰道:“你們與老妖鏖戰了大半宿,它哪怕再有底牌,也已被揭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咱們當務之急要召開匯總大會,將所有得失全擺在桌麵上,加持著你們所收集來的經驗,重新商定出戰略,才能再次下洞剪除後患。我覺得,小妞沒你想得那麽弱,而且她也有心理牽掛,那就是留在夏洛特的幼兒,因此會為母則鋼,想開些吧。”


    就這樣,四下變的越來越明亮,石縫股溝也變得越來越寬闊,不久之後,一個擎著手帕拚命擦臉的胖子出現在眼前。兔子眯著眼檢索人群,當瞧見走在最末的尤比西奧出來,再無人跟著,便無奈地點點頭,表示不必細說,他已猜到了結果。我混雜在人堆裏四處眺望,想要見到dixie,然而鎖匣卻說,所有工作幫迴到隧道後不久,全都上車去了藍嶺。


    “去範寧郡了?這什麽時候的事?她什麽話都沒說麽?”一股難以描述的失落瞬間襲遍全身,我本以為她沒準會站在捕夢者身邊,再不濟也應該佇立在隧道裏,想到此我不由嗟歎。


    “不到零點,攝製組出石峽後不久。據說他們兩家電視台內部要開會,並做一個連線的溝通吧。”鎖匣撓了撓頭皮,答:“也許她覺得你們人多勢眾理應不會出問題,也許是公務上的溝通更急迫,誰知道呢?別說他們,連我們也不曾想到鬼洞裏情況會那麽複雜。”


    “好了,先送四名重傷號立即上附近鎮子就醫,其他人等帶上全部背包,保持隊形緩緩退出去!”老戴與兔子低語了幾句,然後組織擔架抬走喪婦等人,叉著腰開始吆喝起來。


    我有氣無力跟隨人群慢慢湧動,期間撞上了最初闖進渦地後夢幻中的世界之子,壯漢被我上上下下打量顯得頗不自在,不由盛怒喝問總盯著他看幹嘛,我正待答話,忽見蜿蜒的石道深處,迎麵走來一隻黑貓,掛著個製作精良的黃金脖環,瞪著銅鈴大眼掃視著人群。


    “誒?這誰家的貓偷溜進石峽來了?”老戴不由上前撫弄,問拳王道:“你帶來的麽?”


    “我帶著的是帷鳶,全數折在鬼洞裏,貓與我無關。”裘薩克將手一擺,沒好氣地答道:“搞了大半夜,傷了那麽多人,結果連個屁都沒撈到,我煩著呢,你找別人問去。”


    倆人正在嘀咕,突然隊伍尾端吵將起來,側目去看,便見得三隻善良公羊圍成一堆,衝著魂鐮喊話。而矮男人不知何故,麵如噀血,目若曙星,正氣得怒發衝冠,嘴裏高聲唾罵。


    “這又是怎麽了?”老戴深感莫名其妙,與拳王相視一眼,朝著喧鬧聲而去,想知道尤比西奧為何忽然間惱了。我被人流挾裹,被推搡著跟過去。走得近了,方才辯出他滿口汙言穢語,隻是在純粹的謾罵,卻沒有針對任何人。此情此景,實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他走到簷下,大概就十來步左右,忽然原地停下,口不擇言起來。”禮貌者灰頭土臉地望著拳王,道:“他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從不會這麽耍潑罵大街,不知這是怎麽了。”


    “難道,他是被串了魂麽?”這種毫無來由的唾罵也是我首次聽聞,內容肮髒無比,並夾帶著許多葡萄牙俚語。表露在他臉上的,是各種扭曲猙獰的神情,仿若是換了個人。此情此景,與當初呂庫古陰宅底廳大戰後,範胖中邪時一模一樣。見狀,我不由生疑道。


    不說話倒還好,我一開口就引起他注意。尤比西奧猛地推開擋道之人,掄著胳臂撲來,口中喋喋不休地叫罵道:“好你個小畜生,你還敢笑?你和你的婊子坑了她,把她還來!”


    說話間,魂鐮伴著一股腥風衝殺到跟前,不由分說擰住我長發,朝著石壁連連猛擊。我驚出渾身臭汗,忙架起胳臂抵擋,由此露出腹部空擋,立即遭來他的猛虎掏心,隻感覺喉間一甜,數口老血噴湧上來。直到這時,老戴等人才覺出他出了大問題,忙招唿眾人圍逼過來,打算加以幹預。魂鐮見自己被困,一把奪過邊上的大型鏡燈,如金龍附體,玉蟒纏身,迎著棒似秋風掃落葉,近著身如殘花墜地,打得眾人三分四散,七零八落。


    見眾人膽寒,尤比西奧嘿嘿陰笑,一把將我揪到跟前,拿額頭當鼓槌搗蒜起來,我本就氣若遊絲,氣血大衰,哪經得住這般死鬥,外加被嚇楞當場,根本沒能緩過勁來,三五下之後,隻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支撐不住,順著石壁緩緩滑倒在地,什麽都不知道了。


    耳畔傳來浠瀝瀝的雨聲,清冷的空氣拂麵,漸漸令我有了知覺,先是感覺到手指,然後是腳踝,最後是腰。我撐起身來,吐了幾口稠厚的淤血,整個人瞬間好受了許多。當環顧四周,便見到自己不知何時被送迴了旅社床上,左手邊不遠處,有個女人坐在暗處默默抽煙。


    “小櫻桃?”我愣了愣,將視線投向更遠,四周靜得連針掉落在地都能引起軒然大波,舉目之下連半個影子都看不見,整片破板房內隻有我和她,人不知都去了哪裏。


    我掙紮著起身,踉蹌地推開門,眼前仍是個黑夜,此刻正下著毛毛細雨,雨柱砸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濕霧,在路燈照耀下透著彩虹般的光澤,情景是如此的詭異,好似不像人間。莫不是在剛才的鬥殺中,我被魂鐮好巧不巧擊中要害,從而丟了性命麽?可這不能啊,死後的世界我曾到過,那裏與世間差別不大,但像查理這麽個大活人,又是怎麽跑來此間的?


    “這是怎麽迴事?”我隻得退迴床邊,朝她掃了一眼,問:“你是什麽時候到的?”


    “krys呢?”她依舊低著頭,連綿不絕抽著weed,連眼梢都不抬一下,生硬地發問。


    “她?被留在了孔迪亞石峽的渦地裏了,我們沒能將她帶迴家。”我縮了縮脖子,歎道。


    “krys呢?”小櫻桃猛地抬起頭,逼視著我的雙目,又問了一遍:“krys呢?她人在哪?”


    “我剛才不是說了?你要我迴答幾遍才好?誰都不曾料到事情會變成這種操蛋結果。”


    不論我怎麽答她,或問她其他人去了哪裏,小櫻桃隻是不依不饒說著同一句話,krys呢。我自覺理虧,便不再言語,隻是將身蜷起縮在床角,默不作聲起來。她見我不再開口,從皮圈椅上站起,快步走上前來,掄圓了胳膊,連續抽了我八記帶血耳光。每抽一下就問一遍,我終於被激怒,閃身避開一腳將她蹬得遠遠,跳起身來喝道:


    “她已經陣亡了!這次聽懂了沒!你氣哼哼來找我發泄,我他媽找誰去?跟你打一架嗎?別跟老子裝得有多關心她,你真心當她是你姐們麽?你接近她就是為了勾引她男友,還美其名曰咱倆先談著,天長日久也許會生情,你是徹徹底底將我當屁放了,連個備胎都不是,你尊重過我麽?你們沒一個是好人,隻關心自己,好歹老子也算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查理聞聽,淚珠不由奪眶而出,她抱著臉縮在角落裏,低聲抽泣起來。見她這樣,我也不好受,隻得遲疑著過去,將女兵扶起身來,牽手坐倒床沿,撫著她肩背陪著一塊掉淚。細細去想,krys算是斷送在小蒼蘭之手;而小蒼蘭卻又是為了某種無法言喻的偉大理想而白白送命,她倆都是無辜的。女兵置身事外,她牽掛的重心都在格拉斯考克縣,並從未說過真打算與我發展關係。至於其他人,都與krys的喪亡無關,造成目前這幕慘劇的主要負責人,就隻有我。既然所有人都沒錯,那麽,錯的那個人就是我。


    人生如白駒過隙,我最終活成了這輩子最厭惡的情感生物。krys對我而言,早已不再是他人女友那麽單純的意義,而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生死依托的夥伴,她是蘭開斯特的一員。與所有相識相知的女性對比,她的性格獨一無二,充滿靈動,又不拘束縛,追求自我定義的自由。我時常揣測人生險惡,站在她的立場來謀劃人生,拆分神聖同盟,勞神費心。結果在黑楓隧道,她一席言語讓我頓悟,krys並不像表麵那麽簡單,她有著獨立的思想,並能包容進所有愛恨。她僅僅隻是希望,自己能受到應有尊重,而不是作為附屬品,被他人握在手中。


    那麽寄魂於她的小蒼蘭呢?就是個純粹意義上的惡人嗎?當她淚流滿麵說,我終將後悔,後悔在有機會時沒能對她說任何話,這種窒息感,我漸漸感受到了。也許她是真的渴望我能恨她,從而在轉身即逝後能很快忘卻這一切,這何嚐不是另一種愛?林銳曾經提過,在東方有種情愫叫義氣,他便是遭了這種思想的荼毒,才走到現在這一步。起初我不能理解,直至在燕子窩沉沉睡去後,夢中自己出現在一座造型古怪的大屋之中,抱著斷成兩截的呂庫古小姐,她臨終前的那句話,才叫我醍醐灌頂。


    “義氣就是榮辱與共,貧窮不離棄富貴不相嫌,夫妻之愛,又何嚐不是種義氣呢?”


    “範胖四眼等人還需要打包,但最晚清晨時分肯定到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該給他們一個怎樣的交待。”小櫻桃緩緩站起身,朝著門走去,道:“我先行一步,是來替他們預定客房的,原本打算與你談些事,但現在說與不說都已沒了意義,你獨自躺著吧。”


    她走後的一刻鍾裏,我癱倒在床頭,迴想著該如何收拾殘局,不由越來越心灰意冷。林銳我肯定沒法向他交待,其餘兩個又會說三道四些什麽,這些不難揣測。照目前看來,我是多餘的那個,最終的歸宿,就是將自己折在渦地裏,由此快速從他們生活中消逝。


    想到此,我取出手機按下播放鍵,惡魘裏krys唱響的那首南海姑娘,久久迴蕩在灰色調的客房內,我下定了決心,猛地站起身子,朝著東南方向的天邊暗星凝視了數秒,心頭暗歎一聲永別了,迎頭踏入雨幕。


    方走了沒幾步,我徒然迴首,心頭頓生一個念頭來。送死固然美妙悲壯,但什麽都帶不迴豈不遺憾?既如此,為何不能籍由本心,多給自己一個選擇呢?縱如此,再死委實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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