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科長和鄭大燙兩個人下樓,走到二樓連接一樓的樓梯轉角,就看到下麵門廳裏有很多人,兩個人站住,想退迴去已經來不及,下麵人已經看到他們。


    人群裏起了一陣騷動,好幾個人的低語合起來,就變得很大聲:“來了,來了,這兩個阿木靈(傻瓜,呆逼)來了。”


    兩個人隻能硬著頭皮往下麵走。


    馬科長臉色鐵青,牙根都快咬碎了,要是眼前有個地道,他真想鑽到地道裏,逃離這個地方,但沒有,他隻能一步步繼續往下走。


    他竭力想保持著自己的風度,嘴角掛著笑,但那笑太輕太薄了,好像他自己嗬出的氣,就可以把它吹散了。馬科長隻能屏住唿吸。


    他有些木然地朝左右兩邊看著,但他的視線是模糊的,他隻看到了黑壓壓的人頭,嗅到他們嘴裏噴出的口臭,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好像這些人他都是今天第一次才看到,從來也不認識,他看著每一張臉,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兩個人走進人群,人群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他們穿過去的時候,有人在身後突然尖著嗓子叫了一聲:


    “馬老板!”


    人群哄然大笑,這笑聲好像是有力度的,一拳拳都打在馬科長的臉上身上後背上。


    在此之前,人們叫“馬老板”的時候,馬科長聽得出來,這叫聲裏有恭維和巴結的意思。現在再聽,這三個字竟然那麽刺耳,針紮進去,還挑出了肉,他聽到的都是嘲諷。


    馬科長暗自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從這一刻開始,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話,掛在全廠,甚至是整個梅城鎮人的嘴上。


    兩個人一言不發出了大樓,後麵還有聲音追出來:


    “馬老板,鄭老板,好走不送啊!”


    緊跟著的又是浪頭一樣的笑聲。


    出了大樓,兩個人互相也沒有一句話,很自然地就分開了,馬科長走去自行車棚,走向自己的自行車。鄭大燙左轉繞過這幢大樓,去到後麵,他住在後麵的宿舍裏。


    馬科長昨天說的一句話,對他們兩個人今天也一樣管用,那就是“晚上的這頓酒少不了”,不過,他們已經沒有心情一起吃,而是分開吃。


    鄭大燙到了宿舍,上了樓,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推開門,老婆在裏麵,看著他就知道大難臨頭,目光畏縮著,躲著,想躲開他的逼視,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鄭大燙沒有吭聲,他從自己的腰裏抽下皮帶,往前邁兩步,揮起皮帶就朝他老婆,壁頭蓋臉地猛抽起來。皮帶落下去,濺起來的是女人一聲聲的慘叫。


    馬科長騎著自行車出了大門,不過是七八分鍾的路,他今天覺得很漫長。自從他成為“馬老板”之後,這一路上認識他的人就陡然多了起來,每天上班下班,一路都有很多人和他打招唿。


    今天,馬科長希望一個人也不認識他。但不可能的,這一路,還是有不少人在叫著“馬老板”,不過都是笑著叫的,從每一聲“馬老板”裏,馬科長都聽出了他們的不懷好意和幸災樂禍。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迴家,而是被剝光了衣服在遊街。笑吧笑吧,我知道自己今天已經成為了梅城最大的笑話,比祝生蹺子還好笑,你們笑吧,盡情地笑。


    馬科長又一次感覺自己視線模糊了。


    騎到北門街往新安江電子管廠去的那個三岔路口,馬科長“哎吆”一聲,他中彈了,後腦勺一陣鑽心的疼。擊中他的,是一種用鐵絲和橡皮筋做的紙彈槍,子彈也是用紙做的,但打到人的時候威力還不小,打到臉上臉上會起一個包,打到眼睛的話,眼睛會紅腫幾天不退。


    梅城的小孩都喜歡自己動手做這種紙彈槍,然後你一夥人,我一夥人,互相開戰。


    射中馬科長後腦勺的,很可能是哪個小孩子的惡作劇。馬科長卻覺得,應該是廠裏那些準備買斷工齡的其中一人,人家是專門埋伏在這裏的。


    馬科長這個時候也來不及計較,連頭都沒有迴,緊踩兩下腳蹬逃過去。騎出去一段路,他才單手握住自行車龍頭,另外隻手,伸到後腦勺上揉了揉,那裏已經起了一個包。


    他媽的,肯定是用那種裝在毛竹竿上的長紙彈槍打的。


    馬科長的家在水門頭,大門進去,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還有一棵芙蓉樹,兩棵樹之間有一個不大的花壇,裏麵種滿了芍藥,芍藥花開的時候很像牡丹,一大朵一大朵很好看。


    這一片芍藥,最早還是馬科長的爺爺種的,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多年。老梅城人家裏,大家很自然地進行了分工,每一戶人家,專門種了一種植物,其實是藥材,既為了觀賞,也為了治病。鎮上的人有需要的時候,都知道可以去哪家可以討要。


    比如有人家專門種了桑樹,有人家種杜仲,有人家專門種了耳朵草和金錢草。


    芍藥花開的時候,馬科長家裏,經常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來討花瓣,帶迴家去陰幹,用來熬芍藥花瓣粥。芍藥花瓣粥可以養血調經,醫治因肝氣不調、血氣虛弱而出現的脅痛煩躁、經期腹痛等症。


    花壇的前麵,有一張青石的圓石桌,和四張青石的凳子,隻要天氣稍稍暖和,又不下雨,這就是他們的飯桌,馬科長夫婦,習慣在這裏吃飯。


    他們的兒子已經結婚,獨立出去單獨過,倆夫妻都是新安江電表廠的工人,住在東門街的新表宿舍裏,不和他們住在一起。


    院子裏有一幢三間的平房,泥牆黑瓦,中間是堂前,堂前後麵那一個小房間裏,住著馬科長的父母。右邊那間是馬科長夫婦的房間。左邊那間,原來是兒子的房間,兒子住出去之後,這裏一半布置成了客廳,還有一半,放著一張床,有鄉下的客人來的時候,可以睡。


    挨著這三間平房的頭上,橫著還有一小間房子,這就是他們的廚房。廚房裏麵有一座柴火灶,不過好久沒用,連鍋子都已生鏽。柴火灶的對麵,用水泥板砌了一個台子,貼了瓷磚,上麵放著煤氣灶。水泥台子的一邊放著煤氣罐,另一邊是一個水缸。


    馬科長的老婆,每天就在這水泥台子上做飯做菜。


    廚房門口的屋簷下,用石棉瓦和塑料布,搭出了一個棚子,裏麵放著一個煤餅爐,這是馬科長父母做飯的地方,兩個老人什麽都要稀爛,都要燉的,和他們吃不到一起。


    吃飯的時候,老人也不是在外麵的石桌,和馬科長夫婦一起吃,而是在堂前的八仙桌上了吃。碰到下雨天或者冬天,馬科長夫婦進去裏麵八仙桌上吃的時候,兩位老人,就退到自己房間裏,在一張小矮方桌上吃。


    虛掩著的大門被撞開了,馬科長的老婆聽到動靜,從廚房裏麵走到廚房門口,看到自己的男人推著自行車,失魂落魄地進來。


    馬科長走麥城的事情,他老婆前麵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就聽人說了,她特意多買了兩條馬科長喜歡吃的鯽魚,晚上清蒸。她也知道,今晚的這頓酒是肯定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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