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方言找到了這三位已經退休的護士,結果如胡老師預料,她們對當年的情景,已經沒有什麽印象。其中一個,想起來是有一個外地孕婦,住在他們病房,因為婦產科本來外地人就不多,來一個外地的孕婦,符合胡老師說的可以加深印象的條件。


    最讓這位護士印象深刻的是,其他的孕婦和家屬,在病房裏,都是歡天喜地的,特別是生了男孩。


    隻有這對外地人,那個男的,好像隻來了病房一次,還黑著臉,來了之後,在病房和老婆吵了一架,他們說的是他們自己那裏的話,護士和其他的孕婦和家屬,都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麽,隻能知道個大概,反正那男的意思是他不來管了。


    結果他還真不管了,再也沒有來過,那個孕婦,白天都是同病房其他孕婦的家屬,看她可憐,能幫一把是一把,晚上的時候,好像是他們廠裏派了人,在病房裏陪夜。


    “是不是梅城針織廠的?”方言問。


    “這個不曉得,不過你一說起來,好像是。哦哦,我想起來了,她老公沒有來,但有一個杭城的男的,來過幾次,產前和產後都來過,每次來都帶著很多水果,還送給我們護士吃,派頭很大,杭城佬嘛,說杭城話的,我才會記得牢。”


    方言幾乎馬上可以判定,這個派頭很大的杭城人,就是方國飛。方國飛要把自己抱抱去,所以他要來討好自己的親生母親,這還真符合方國飛的做派。


    讓方言感到不解的是,為什麽在母親生自己之前,方國飛就來看過她?難道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商量好了,自己生下來之後,就要送給方國飛?


    如果是這樣,自己的親生父親,來了一次之後就不來了,態度惡劣,兩個人在病房還要吵架,好像就說得通了。


    方言現在後悔徐愛蓮在世的時候,關於自己的身世,自己沒有多問幾句。那個時候,他就覺得對徐愛蓮來說,這不是她喜歡說的話題,就很少問。如果他多問幾句,徐愛蓮也會多告訴他一些的。雖然自己就是知道更多,也改變不了什麽。


    方言再問老太太,還能不能想起其他的什麽事情,比如這個孕婦姓什麽,外地哪裏人,老太太一個勁地搖頭,說沒有了,我就記得這麽一點點。


    跑了一整天,看上去好像摸到了一點邊,但其實什麽實際的進展都沒有,方言心裏覺得有些失落。


    迴去路過澄清門的時候,方言穿過城門洞,走到了大壩外麵,他在江邊找了一張石凳,坐下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新安江。


    對岸的堤壩上,已經沒有蘆葦了,如今種了一長排的水杉,像一排毛筆尖倒立在那裏,南峰塔頂上的那棵黃連木,越來越枝繁葉茂,就像是給這座寶塔,戴了一頂草帽。


    方言心想,現在大概已經沒有人會那麽生猛,遊泳去對岸了。那個時候,年年在這江裏,都有遊泳淹死的人,但沒人怕的,哪怕不遠處有人死了,在打撈屍體,隔幾十米,其他的人仍然在遊,無動於衷。


    方言那個時候,聽廠裏人說過,說以前每年水裏淹死的,最多就是冶校的人,地點集中在大壩轉彎的地方,叫老虎橋。


    原來這裏有一座橋,可以通往下遊的東關和烏石灘,富春江水電站造好,水位抬高之後,橋到了水下麵,結果那地方水下的地形,變得很複雜,有暗流,還有人一個猛子紮下去,鑽進了橋洞裏,就出不來。


    冶校的學生,都是外地人,對這裏的地形不熟悉,所以經常中標。


    現在,梅城已經有了通往對岸南峰的橋,人員往來,都從橋上過。沒有橋的時候,方言坐著的地方,就是去往對岸的輪渡碼頭。方言記得有一年立夏,自己跟著工廠的人坐過一次輪渡,梅城人有立夏吃蠶豆糯米飯和爬寶塔的習俗。


    方言記得他們那一次,過了輪渡之後,沿著對岸的長堤走到頭,從那邊爬上南高峰,到了南峰塔。南峰塔的一層有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碑,不過不是立著的,基礎出了問題,石碑傾倒在那裏,碑頂靠在塔壁上,他們還爬上去,然後把石碑當滑梯滑下來。


    沿著寶塔裏麵的石頭台階一步步往上爬,到了七層,從窗戶探出腦袋,可以看到黃連木的枝杈,就在頭頂搖曳,好像伸手可觸,上麵有小鳥啁啾。有人還試圖從外麵爬到塔頂上去,但終究沒有成功。


    下山的時候,他們是從南高峰的另外一邊下的。


    途中經過了幾戶農民的房子,還經過一片矮樹林,在一棵大樟樹下,同行的有人朝樟樹拜著,叫它爺爺。大家都笑,這家夥認真地說,這樟樹真的是他爺爺,他爸爸小時候身體不好,就到這裏,認了這棵樟樹當幹爹,後來身體就好了。


    樟樹很粗,方言他們五個人手牽手合抱,才能把它圍抱起來,樟樹裏麵是空心的,還有一個一人高的樹洞可以走進去,裏麵可以站下六七個人,站在裏麵抬頭看,可以看到頭頂的樹冠,和枝葉的縫隙裏漏下來的藍天。


    那天迴來,晚上睡覺的時候,方言覺得渾身發癢,翻來覆去難受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一看,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身上全是紅斑,整個臉腫得就像一個豬頭。


    當天還要發貨,方言連醫院都來不及去,就這樣像個豬八戒一樣去了廠裏,看到他的人都哈哈大笑,一問,有人才告訴他,原來他們昨天經過的那片矮樹林,是一片漆樹,他是被漆叮去了。


    方言問為什麽隻有他一個人這樣,知道的人告訴他,其他的人小時候就被漆樹叮過,梅城四周的山上,到處都是漆樹,哪個梅城人上山砍柴或者拔筍,學校裏組織采橡子,沒有被漆叮過,被漆叮過一次,就有了免疫力,下次不會再被叮。


    沒事沒事,過兩天就好了,連醫院都不用去的。大家安慰他。


    還有人和他說,你要想好得快,可以把自己的尿,塗在臉上和身上。方言終於沒敢試。


    當天的貨發掉,方言坐下午四點多的班車,就這樣頂著一個豬頭迴杭城,到家已經晚上九點多鍾。


    徐愛蓮看到他大吃一驚,和虞姨兩個,馬上把他送去三院掛急診,醫生檢查之後說,他這個就是生漆過敏,打了抗過敏的針,又配了藥,這才迴家。


    迴到家裏,已經是小夥子的方言,硬是被徐愛蓮逼得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和褲子。開始的時候,方言害羞,不肯脫,徐愛蓮和他說,你怕什麽難為情,你身上哪個地方,媽媽沒有看過摸過,快點脫。


    方言赤裸著站在徐愛蓮麵前,徐愛蓮用藥棉沾了藥膏,把他全身上下的紅腫處都擦了一遍,藥膏擦上去涼涼的,方言這才感覺身上不癢了,緩過了一口氣。


    第二天晚上,方言洗完澡,自己走進徐愛蓮的房間,乖乖地把衣褲都脫了,讓徐愛蓮給他擦藥膏,擦好之後,徐愛蓮還用扇子給他扇著,好讓他身上的藥膏快點幹,幹了才能穿衣服。


    她不敢把空調溫度開得很低,方言光著身子,本身又已經過敏,她怕方言感冒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方言身上的紅腫才完全消退。


    方言坐在那裏,想到了徐愛蓮,他的眼眶就濕潤了。


    方言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是小鈺,方言接了起來。


    小鈺在電話裏大叫:“大叔,你死哪裏去了,菜都燒好了,你還沒有迴來,你想餓死我們?”


    方言怔了怔,這才發現天有些陰了,看看時間,已經六點多,他趕緊迴小鈺:


    “馬上馬上,我就在邊上,馬上迴來,幾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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