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訓練,用餐,祈禱,訓練,用餐……


    在車轍般咕嚕周而複始轉著的枯燥生活中,小綿羊最喜歡的是在家族的庭院中休息。


    哈薩爾礦城是黃色的。


    街道是土黃色的泥磚,從礦坑中走出的哈哈大笑著的矮人們身上沾著土黃色的泥,看他們啪嗒啪嗒走上街道,灰和泥引出大大小小的鞋印,就不難理解這座城給人的感覺。


    米果釀是黃色的,過節時小夥子們小姑娘們往自己赤裸上身抹上的迷彩也是黃色的。


    小綿羊不討厭黃色,隻是在紅黃藍中他更喜歡綠色。


    訓練場旁的庭院是綠色的。


    像與牆外的塵土氣完全隔絕一般,這兒甚至幾乎沒有一點黃色。


    各式各樣的植株是嬌嫩得要淌出水般的亮綠色,薔薇花紅白相間,人造小溪清澈透明,映著天空微微泛藍。


    庭院正中有一隻眼睛。亮銀色,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奪目的光芒。


    獨角鹿家的人常來這個雕像麵前祈禱,小綿羊問過他們,這個令他毛骨悚然的、不論什麽角度總能感覺它在盯著自己的三角形雕石中的非人眼睛,到底有什麽祈禱的價值。


    他們迴答,等你長大了,遇到憑自己的力量也無可挽迴之事的時候,自然會乞求神明的聲音。


    他還真不想長大。


    小綿羊開始脫護具,練習用的護具比作戰、競技的護具要差了許多,但該有的部件是幾乎沒少。他熟練地脫去肩甲、手鎧、胸鎧、內鎖甲衣……直到整個上身赤裸。他將它們隨意丟在草地上,感覺身上心上的負重都寬鬆了許多,才在長椅上橫躺下來。


    即使練習用的是木劍,家主和教頭們仍然極度擔心他們的安危,勒令他們必須著甲——據說前幾屆甚至還穿的是正統全套甲胄。


    真是累死個人,穿這麽厚實,不說舉劍戰鬥,就是舉著一根頭發絲,他也撐不了幾分鍾。


    “又在這裏偷懶?小綿羊少爺。”一個他很熟悉的聲音在朝他笑。


    最開始,小綿羊是對他的蔑稱,他的劍就如綿羊的叫聲般軟綿綿的,不說他的哥哥姐姐,就連弟弟妹妹們刷劍的姿勢都比他像樣許多。他也曾為之生氣過,私下找教頭提升訓練量,但隻有進食量稍有變化,他的肌肉,他的體型,他的力氣,都沒有什麽變化。


    他索性大大方方承認了這個外號,事到如今,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麽蔑稱了。


    小綿羊咯咯笑著,沒有反駁。


    來者倚靠在他躺著的長椅背上,對方比他高大許多,一隻手就能把他拋到天上去。對方身上穿的可不是他這種廉價的練習貨,而是正式的亮白色鎧甲。


    “布萊頓哥哥,聽說你拿到了參賽資格?”


    小綿羊朝他問。


    “嗯。”對方平靜地微笑著,稍稍點頭。


    “酷……”


    小綿羊真心稱讚。


    布姆讚全國比武——基本上稱得上國內戰士、武者能拿得到的最高榮譽,冠軍可受封爵位,可加入王國的近衛軍,能獲得“王國騎士”的至高頭銜,由國王親自授勳。


    隻有各地最驍勇善戰的幾名戰士能獲得參賽資格,光是能參加這五年一度的大賽,都是莫高的榮譽了。


    “我也許不能再教您劍術了。”布萊頓垂下眼簾,向他輕聲說。


    小綿羊當初就是與布萊頓在這庭院認識的,還沒對方膝蓋高的他不知怎麽了就吵鬧著要向這外姓門客學習劍術,氣得教頭大發雷霆,直到現在還叨叨他拙劣的技術就是跟外人學壞了來。


    隻有小綿羊知道個中原因。


    布萊頓與其他人都不同——那些暮氣沉沉的小大人被鞭子和胡蘿卜催促著向前奔波,但小綿羊第一眼看見布萊頓,就看出來,對方眼睛裏燃著火焰。布萊頓是自己在向前走,他行走的身姿簡直就是前行的靈魂本身,在小綿羊的眼裏,那身姿奪目無比。


    這霍華德男爵家來的獨子,通古斯大爆炸英雄的後裔,從南方而來,投奔獨角鹿家,接受訓練——那些同期生偶爾發出嗤笑,愚鈍的木頭,就是把劍磨鋒利了,也隻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獨角鹿家有許多好手,這外姓小子一定會被揍得體無完膚。


    小綿羊是先聽了這些傳言,才見的布萊頓·霍華德。那一瞬間,他甚至沒反應過來這人就是傳言的那位。


    他嚷嚷著要向布萊頓學劍術,布萊頓明麵上大聲拒絕,私底下卻陪他跑來這庭院“偷閑”。


    “不能再教我劍術……”小綿羊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近衛軍長已經找你約談過?他看上你了?我的天!”小綿羊彈坐起來,臉上滿是震驚和喜悅,“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布萊頓!!!這是真的嗎?!”


    布萊頓微笑的表情微微遲滯,他的眼睛向自己的左下角轉去,過了小半秒,又笑起來,說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的天呐!!!”小綿羊的尖叫聲像個大姑娘——他還沒有變聲,大聲說笑的時候確實像個女孩,偶爾也有人拿這個來取笑他——他大笑著又叫又跳地與布萊頓相擁,完全沒察覺到鎧甲硌得生疼。


    這五年來,小綿羊多想大聲和別人說,教頭教的劍術狗屁不通,多想和別人說,他的布萊頓哥哥有多麽多麽強,有多麽多麽帥氣——這一切的一切隻因為布萊頓那個“霍華德”的姓氏就被掩蓋了。


    直到昨日——


    布萊頓的劍一一擊破獨角鹿家的好手,那些笑容滿溢的老貴族在看台上說著笑話,然後漸漸說不出話,最後笑不出來。


    城邦會戰的領獎台上,冠軍位飄揚的是一麵大家都沒見過家族旗幟——是霍華德家的。


    小綿羊本以為這已經是布萊頓帶來的最大驚喜了,沒想到今日還能聽到更勁爆的。


    “我真為你高興!”小綿羊抹了抹笑出來的淚,聲音都有些啞了,“可你就算進了近衛團,也能時不時迴來呀,到時候我們再抽空練劍好不好?”


    “小綿羊少爺喲,”布萊頓坐到他身邊,將他摟過來,使勁揉了揉他的頭發,“我終究是受了卡文迪許家的恩惠……搶了你們的參賽資格本就是大不義——你的老頭子們可不喜歡我再跑迴來。”


    小綿羊“啊”了一聲,後知後覺的憂愁才纏上他的臉龐。


    “你早該擔心擔心你自己了。”布萊頓說,“每一年的各項比試,你都是倒數第一。”


    小綿羊又咯咯笑起來:“我早放棄啦,我已經9歲了,還有不到一年就要參與受選……已經來不及了。這一屆的好兄弟姐妹可多著呢,怎麽都不會是我繼承那個尊貴的頭銜。”


    “你倒是看得開,那可是遠超什麽‘全國冠軍’的名號……你父母親要是和你一樣看得開就好了。這些年我可沒少聽他們埋汰你,說是給他們直係卡文迪許家丟臉。”


    小綿羊聽了隻是搖頭笑:“他們每年都會生一個弟弟妹妹,他們才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咧。”


    屠龍勇士。


    劍指天下所有威脅,蕩平一切不公義和罪惡——


    卡文迪許家五十多年來的孩子們,都是聽著屠龍勇士們的故事長大的,那些威風凜凜的英雄故事像長在心口的蘑菇般隨年月生長。


    要問小綿羊想不想當一位屠龍勇士,他當然也是想的。預言的時期將近,他們這一屆是這麽多年來最有希望的一屆。


    小綿羊也見了許多極有潛力的兄弟姐妹,比如沉默寡言的,總是戴著龍角頭飾,不分晝夜練劍的二叔的兒子,小綿羊的大堂哥,比如總是掛著一幅迷人的笑,讓所有人願意為她付出刀劍和鮮血,天生具有領導魅力的三叔的閨女,小綿羊的二堂姐……他們總是包攬了每年評核的一二名,大堂哥奪首的次數要多一些。


    他們這一屆共有十三人,除了這兩位最有可能的,還有許多能人,比如八歲就把守衛打得嗷嗷直叫的,比如七歲就能潛入酒窖偷喝小綿羊父親珍藏的美酒的……


    他們十三人有十二個了不起的外號,隻有小綿羊一個人冠著一個蔑稱。


    “啊!少爺您在這!”


    庭院裏又跑來兩個小孩子,他們同布萊頓一樣是外姓子弟,獨角鹿家也會給他們的盟友安排訓練,“獨人屠不得龍”,正如獨角鹿家將他們的子弟當作屠龍勇士予以嚴苛訓練一樣,這些外姓子弟大多被當作支援屠龍勇士的“夥伴”而予以訓練。


    這兩個孩子是和小綿羊玩得最來的幾個之二,他們中的一個夢想能當吟遊詩人,彈得一手好琴,一個夢想著能當牧師,路上見到形狀合適的石頭,就找樹枝綁起來,當釘頭錘耍。


    “看起來超過休息時間了。”布萊頓大笑起來。


    “……糟糕……”


    小綿羊的聲音有些顫抖。


    ——


    “看來也不是這一屆啊……”


    看台上的歎息聲此起彼伏,讓他想起來年初藝人表演的扇子舞,那時卡文迪許家上下洋溢著快活的空氣,扇浪精巧地此起彼伏,襯著貴族老爺們少見的粗魯的大笑聲。


    即使前些日子南方港口剛爆發了和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衝突,即使才死了許多騎士,直到受選大會開始前不久,這整個會場都還快活地笑著。


    他被安排在最後一個登上受選台,在他上台前,看台上的看客們眼中早就失了光芒。


    小綿羊不再去看那些人,每年他們總會失望一次,這隻不過是反差最大的一次罷了。


    小綿羊沒什麽興致,把奶媽和教頭吩咐的登台禮儀拋得一幹二淨,他快步跑上台去,匆匆在碩大石板上手印槽裏按了一下,果然沒什麽反應,便快活地轉身離去,臉上甚至還掛著咯咯的笑容。


    他快活得腳下生風,今日過後,訓練就不再是強迫式的,有追求有抱負的,可以繼續訓練,像他這種有自知之明的,可以學些文化知識,輔佐他們有能力的兄弟——


    就在他快要走下受試台的時候,萬千道目光忽然向他刺來。


    “龍屠者”,他的大堂哥,頭飾被他抓在手中,臉上滿是淚痕,七年來,小綿羊是第一次見他在人前落淚。他此時止了哭聲,神情愕然,目光向小綿羊刺來。


    “揮旗者”,他的二堂姐,本來哭得梨花帶雨,她的追隨者們圍著她好聲寬慰,七年來,小綿羊是第一次見她低下頭顱。她此時落了手帕,表情木訥,目光向小綿羊刺來。


    ……


    憤怒,不解,不甘,嫉妒,難以接受……小綿羊忽然感覺到了許多視線,不管他的眼睛逃向何方,總能看到許多道視線,連他幾個玩的好的玩伴,此刻眼中也閃著恐懼的神色。


    整個會場站了起來,萬千目光刺向他,無聲的龐大壓力驟然降臨在小綿羊的身上,他硬生生止住腳步,感到血液都要凝滯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直到從他背後傳來的光芒晃了他的眼。


    小綿羊迴過頭,那麵純灰黑的高大石板,那麵集合了青杜鵑和獨角鹿家許多法師畢生心血的,純色的石板,如今亮起了光芒。


    如許多卡文迪許家人一樣,小綿羊也從未見過這石板亮起來的樣貌,一度以為它不過是個垃圾貨……


    那麵石板上亮起了一棵樹,從那個凹槽開始,往上延出枝幹,生出花朵,引來鳥,唱出鳴啼,往下生出根須,深紮大地,伸出石板本身,探到台上,受試台的堅硬磚麵莫名裂開,就像真有根須紮到了石裏……


    小綿羊害怕起來,吸氣總感覺沒能將空氣送入肺裏,他無助地在整個會場尋找熟悉的身影,直到禮服被汗浸透,他也沒在會場裏找到那個熟悉的人。


    他這才想起來,是他催促布萊頓早點離開,免得趕不上全國大會,是他和布萊頓說不用看受試結果,讓布萊頓寬心……


    “屠龍勇士……屠龍勇士!屠龍勇士!!!”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起來,震耳欲聾的唿喊聲,夾雜著讓人發狂的氛圍,響徹了整個哈薩爾礦城。


    小綿羊在盛大的歡唿聲中窒息,高台上散著璀璨光芒的石板隨台磚的崩塌落向地麵,以那轟隆巨響為號,他的父親母親,他的奶媽,他的守衛,他的……


    整個世界向他傾倒而來。


    ——


    他不再享有庭院獨處的時光,甚至不再享有小綿羊的名號,他的名字如今變得很誇張,比國王的都要尊貴。


    翠綠庭院裏,他和布萊頓常坐的長椅上坐了他人,也是個外姓子弟,那人用曆史教本當枕,脫了鞋,腳搭在扶手上,正在睡覺。


    他隻是朝那邊瞥了一眼,正要換別處休息,可他的吟遊詩人朋友快步上前拍醒了那人,叫道:“請你去別的地方休息,這裏是這位大人鍾愛的地方。”


    他沒來得及製止。


    那人身軀一抖,跳起來,長鬆了口氣:“嗨……嚇我一跳,還以為是教頭呢。”


    他聽了,不由得咯咯笑起來,他想起不久前,也還被教頭嗬斥得狗血淋頭。但他的牧師朋友很快拉著他的手說:“大人,這樣笑有失體統。”


    那人似乎這才注意到他這邊,看見他身邊魁梧的護衛,縮了縮脖子,連忙翻身抱著書想跑。


    “等等,請別走,是我們不好,打擾了你的休息。”小綿羊連忙拉住他勸慰道,然後又對守衛說,“你們站遠一點放哨——你們該不會覺得我打不過比我小幾歲的孩子吧?”


    “不敢……聽令!閣下!”


    守衛站遠了些……牢牢把控著庭院角落。


    “你可以叫我小綿羊。”他笑著對那人打招唿,引來兩位朋友的眉頭緊鎖。“閣下!”他們大唿,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願。


    “你的護衛可比你的名號嚇人多咧,你肯定是卡文迪許家的人吧。”那人後怕地扶著胸口,“抹布,我叫抹布。”


    他不由得又笑起來:“你的名號也不咋樣。”


    “可不是嘛。要不是聽說屠龍勇士已經定了,管教鬆了許多,我可不來這裏。”抹布撣了撣書上的灰塵,打了個哈欠。


    是《龍的曆史》。記載了幾片大陸發生過的龍亂,整本書的曆史橫跨了七八千年,一直記載到四十年前的通古斯大爆炸。人類的謀略、智慧、野心、美好願望,在這些毫不講理的怪物威脅下不值一提,它們扇著翅膀從天空落下,兩國血恨交織的滅國戰爭便迎來血的終結。


    “我也聽說過這個——我是說,枕著書睡覺,夢裏也許能夢見知識。”他說著,對方和他笑起來。


    笑畢,抹布搖了搖頭:“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才拿它當枕頭的。這本書除了當枕頭舒服以外,簡直一無是處。”


    小綿羊臉上的笑頓時斂住。


    話音未落,小綿羊就發現兩位好友的臉都已經驟然變色,他們將手放在木劍柄上,身體繃緊,抿著嘴唇。


    《龍的曆史》是一本血與淚的史詩,他們從小讀到大,看人在龍的麵前是多麽恥辱般的弱小,在書中挖掘龍的弱點和殺死它們的方法……


    聽對方侮辱這本書,沒有哪個為書中故事悲慟過的孩子能不升起怒火。小綿羊也是如此。


    “這樣說不對吧?”這是個問句,他希望對方能收迴前言。


    “你見過龍麽?我見過。”抹布神秘兮兮地說,“不僅見過,我還摸過。”


    “不可能。”


    小綿羊連連搖頭。


    布姆讚的龍,除了四十年前帶來數萬死亡的紅龍,就隻有盤踞在南方的那頭大惡龍。卡文迪許家往來賓客,都說那是隻睚眥必報的可怕存在。


    “去,不信我啊。”抹布從懷中摸出一個匣子,打開,裏麵是一枚暗紅色的龍鱗,比小綿羊的巴掌還大許多。


    兩個夥伴的眼睛都看得直了。他們從未見過真正的龍,連龍鱗也隻在繪本裏見過,憑他們的眼力也看不出真假,隻是小綿羊隨身帶著的匕首連一丁點劃痕都刮不出,這才讓三人信了。


    “這龍鱗可是他親手給我的。”抹布說,“龍要是真那麽兇惡,怎麽可能讓我活著離開?可事實上,我們聊了很久。”


    抹布開始講南方那頭紅龍,紮卡裏,給他講過的一些故事,小綿羊聽得出來,抹布也並沒有完全記下,許多細節經過了他自己的加工,盡管如此,還是聽得小綿羊時不時笑出聲來。


    “龍並不都是惡的。”抹布最後說,“與龍相關的好童話故事也不少……就是不知怎麽了,哈薩爾城就是見不著——”


    “喬納森大人,該迴去訓練了。”吟遊詩人好友終於聽不下去,開口說出了他的名字。


    抹布的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


    看了他的變化,小綿羊隻好點點頭,站起來,轉身離去。


    “大人,今天的事可千萬不能和老爺他們說,千萬千萬,您一定要記住了。”


    他們走遠一些,守衛還沒跟上來前,吟遊詩人好友在他耳邊說。


    “這是為何?”小綿羊眨著眼睛向他看去。


    這位好友一臉苦澀,看向牧師好友,那位好友也是一臉複雜,他們兩人細語片刻,最終隻是說:“少爺,說出去會讓您受罰的。”


    “我又不怕受罰——我受過的罰還少麽?”


    他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邁出大無畏的步伐。


    “哎……少爺,您會明白的……我們倒是不打緊……哎……”


    兩人看著他離去的身姿,長長歎了口氣。


    ——


    他還是和父母說了。


    他一向藏不住東西,更別說那天晚上父母的神情十分嚴肅,整個晚飯如同審訊一般……小綿羊努力過,但被幾番追問還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意外的是,並沒有什麽嗬責。


    什麽嘛,他們也是會錯的啊。


    他不由得想。他拿這事去和他倆炫耀的時候,他倆倒是滿麵愁容。


    “笑一個嘛!”他帶頭朝他倆笑,終於是把他們也逗笑了起來。


    幾個月後,在下一個死氣沉沉的晚宴上,他聽到了抹布的死訊。


    父親怕他不知道抹布的真名,兩個名字都說了兩遍。


    小綿羊的喉頭發緊,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吃不下飯,家裏的大廚們手藝精湛,但精湛的廚藝治不了耳鳴——聽了死訊,他的腦袋就一直在嗡嗡作響。


    “為什麽?”他隻能擠出一個詞。


    見他停下刀叉,父親給他遞來手帕,他看著這方方正正的手帕,想不起來該如何使用它。


    “龍禍。他們一家人南下的時候,被龍襲擊了。我們的人趕到的時候,隻剩下燒幹淨了的殘骸。”


    “龍不總是惡的。”


    “他死了。”


    “哪一頭?”


    “南方那頭,自稱紮卡裏的。”


    說著,父親斟滿一杯酒,遞到他麵前,他以前從未被允許喝酒,更不要說這種烈酒。


    “不可能。”他連連搖頭。


    “他死了。”父親隻是說。


    “多吃些,長得快。”母親勸他。


    但他腦海裏是一片火海,他向盤子裏的牛排看了一眼,像是腦中火海烤出來的肉塊,這讓他胃部一陣痙攣,當堂吐了出來。


    他的老奶媽,父親,母親,全都皺起眉頭來。


    他吐得太厲害,吐完的時候,眼眶裏全是淚,他很清楚,這不是哭出來的眼淚。


    “我吃不下,別來送餐。”小綿羊狼狽地擦擦,丟下一句話,快步逃迴房間,他聽到背後傳來的話:


    “聽屠龍勇士的。”父親的聲音響起。


    ——


    《龍的曆史》有精裝版,整個布姆讚也不過寥寥幾本,在他的臥室裏就有其中之一。


    書中插畫是微微隆起的浮雕,他的小手向摸去,能感受到龍粗糙的鱗片,向龍炎摸去,能隱約感受到火焰的溫度,向地上的人們摸去,能感受到冰涼的,寂靜的死亡溫度。


    小綿羊放下書的時候,已經完全動不了。


    像油盡燈枯的老頭一般……他忽然想起來,他一直沒有吃東西。


    他好像在賭氣?


    他想起來,卻又想不起來。是為了什麽呢?


    如此茫然著,他打開門,門外跪坐著一個年輕貌美的侍女,她們不敢打擾他,又不敢什麽都不做,隻能長長在他門前跪著,以免老爺生氣。


    “我餓了……拿些吃的來。”


    他喉裏發出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這個聲音生澀發緊,充血又生疼,哪還像個被戲謔為小姑娘的聲音。


    仆從們亂作一團,去找吃的、去找老爺……老奶媽飛快跑來,摸了摸他的喉嚨,又叫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驚喜地尖叫著跑開。


    “老爺!老爺!少爺變聲啦!”


    ——


    “現在可沒人敢叫你小姑娘啦。”布萊頓朝他打趣道。


    “也沒人敢叫你外姓人啦。”他笑著,笑聲壓在喉嚨裏。


    聽說布萊頓贏得了全國比試的時候,小綿羊難得地笑開了花,吵鬧著要來看看——這次全然沒有半點阻撓的聲音。整個卡文迪許家,如今隻有聽命聲。


    他早知道布萊頓很厲害,但沒想到這麽厲害——全國比試可是高手雲集,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大家族有好幾個甚至都沒有名額……他覺得布萊頓應該能拿個前四——好哇!他倒是拿了個第一!!!


    小綿羊真想像上次那樣,用力給布萊頓一個大大的擁抱——


    但今非昔比了。


    他如今也穿上了厚厚的,漆黑的鎧甲,他騎著馬從黃色的哈薩爾礦城的街道走過,所有黃色的人的目光都鎖定了這套威風凜凜的盔甲。


    兩個全身甲胄的人的擁抱未免有些不方便。


    “這身盔甲好生威風。”


    布萊頓摸著他頭上的龍角盔,嘖嘖稱奇道。


    “我一眼就看出來這盔甲不是為我準備的。”小綿羊一說完,他倆便大笑起來。


    打造一套盔甲可不是幾個月就能完成的,他早在訓練場裏聽他人聊過,卡文迪許家早就計劃著打造一身黑鎧——尺寸和外形設計都偏向了他的那位“龍屠者”大堂哥。那時他們還從未想象過,屠龍勇士居然不是那一位。


    倒是他這個不思進取的小綿羊。


    他的目光飄迴那一日,從他手中生長出光樹,萬千人向他歡唿。


    小綿羊忽然心有所感,抬起手來,過了幾秒,一隻羽毛潔淨的白鴿,銜著一根樹枝,以他手指作杈,停在他舉起的手上。


    “真了不得……現在我有時都會泛起向你跪下來的衝動。”


    “你可別向我跪下來。要怎麽讓那些人起身,可已經讓我很頭疼了……有的人我得表現得和善些,有些人得讓我給他們傳幾句話……布萊頓好哥哥要是朝我跪下來,我可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哈哈笑著,驅馬加速,身後想拿掉鴿子的侍從也慌忙加速跟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衝進全國比試的會場,王國護衛和獨角鹿家守衛麵麵相覷,末了,隻能看了一眼那領頭的龍角盔騎士,相互搖頭歎氣。


    “來吧!布萊頓哥哥!國王忙於朝政,授勳一拖再拖,想必你的身手已經生鏽了吧?要不要我指點你一二?”


    小綿羊翻身下馬,落到比武台上,那靈活的身姿看傻了一眾圍觀者。


    “區區十一歲小綿羊也敢挑戰當屆冠軍?”布萊頓暢聲大笑,一步一步登階上台,兩人拔劍,笑著衝鋒。


    ——


    “我還以為能贏。”


    小綿羊躺在台上,動彈不得。


    “你還……早得很呐……哈哈……哈……”


    布萊頓笑了兩聲,也在他身邊躺下。已經有守衛把他胡鬧的事傳到父親那裏——也許還有國王那裏。


    父親一定會嗬斥他,不顧屠龍勇士的形象……本來他應當在隆重的歡迎會上,由他父親像吟遊詩人般的說著詩詞,在莊嚴的氛圍下,同國王見麵。


    現在見麵也許會提前了。


    但他現在不想去想那麽多。不想去想那麽複雜。


    他朝夜空伸出手,心中一動,手指微微揮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別的什麽,天空劃過一道流星。


    “不可思議。”布萊頓讚聲說。


    “流星?”他問。


    “你。”布萊頓說。


    他有些不明白,但大致明白。


    以變聲為開端,短短一年間,他人看他的目光從懷疑、不解、嫉妒,逐漸變成了恐懼、敬佩……


    他身上的鎧甲變得越來越輕,手中的劍也變得越來越輕,以前總不理解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如何穿著這些厚重的鎧甲,輕盈地舞著劍。


    現在他倒是不明白,為何一年前的自己做不到。


    約束軀殼的繩索一旦解除,那些劍術倒是自己從腦子傳到了手上。


    教頭瞪大了眼睛,大堂哥二堂姐驚愕莫名……但他隻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布萊頓。


    父親迫不及待地給他套上這套不合身的鎧甲,稟報了國王,獲得申請……如今身處此地。


    “你是我們的希望。”布萊頓看著他說。


    “我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但布萊頓待他如平常,這讓他感到無比欣慰,王城的夜,空氣比哈薩爾礦城的清新太多太多。


    “你有一天會聽取神諭。萬千年來,屠龍勇士大多都聽到了神諭。遵循你願意追隨的聲音,祂的力量會引導你蕩平諸邪……”布萊頓柔聲說。


    “我已經聽到了,我拒絕了。”小綿羊說。


    布萊頓先是瞪大了眼,然後暢快地大笑起來,直至眼淚都笑了出來:“你?拒絕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小綿羊什麽時候有這等氣魄了!!!我真為你驕傲!快和我說說,為什麽拒絕了!”


    “我不知道我該宣誓什麽,誓言會給予力量……我想做的事很多……”


    “我知道!我當時也糾結了許久!哈哈哈!很多人都有這種煩惱,但是拒絕?哈哈哈哈!”


    小綿羊微微慍惱起來,用拳攮他——


    實在是有好久沒生過氣了,在哈薩爾礦城,他隻能看見躬著的身子,避開的視線,順從的口吻……


    小綿羊口中發出咯咯的笑聲,兩人打鬧起來,全然不像兩個騎士。


    “喬納森!”


    一聲憤怒的吼聲喝止了他。


    他迅速坐起,單膝跪地——父親來了,在他身邊的是當今布姆讚的國王,亞曆山大十三世。


    惡寒——


    有些大不敬的,在他看見國王那雙淡金色的瞳孔的瞬間,傳遍他全身的感覺,隻能用“惡寒”兩個字來形容。


    “……這是犬子。”父親尷尬的表情難以掩飾,他對國王深深彎下腰去,開始了他長篇大論的演說……


    布萊頓坐了起來,小綿羊不想迎上國王的目光,隻好偷偷向布萊頓看去。


    布萊頓淺淺笑著,目光直直鎖定國王。


    ——


    一封信被交到了他手裏。


    印泥已經被拆過,這對他來說並不算少見。


    如今他的身份是屠龍勇士,他的生命安危抵得過所有護衛的腦袋。


    小綿羊理解這個,但他翻過去,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名字,還是驚唿道:“布萊頓哥哥的信!怎麽不直接拿給我看!”


    說著,他便要迫不及待地開信來看。


    但父親抓住了他的手:“在你看內容前,我必須告訴你……”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這封信不是由侍從,而是由父親交給他,本就讓他覺得十分奇怪……此刻這份不安越攀越高。


    “布萊頓叛國了。”父親說,他聽不見這幾個字。


    小綿羊甩開對方的手,展開信:


    “親愛的小綿羊,如果這封信到了你手裏,說明我刺殺國王失敗了。”


    第一行赫然寫著這些字。


    “忘了我吧,忘了我教給你的那些劍術,你很快便會超越我,很快便會遠遠淩駕於我。”


    “我衷心感到欣慰,即使我失敗了,希望仍存於世上。”


    “不要調查,什麽都不要調查。你還是適合當一隻小綿羊。”


    “——布萊頓。”


    宅邸的空氣沉悶得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揪著自己的衣領,轉頭向父親問:“發生了什麽?”


    “授勳儀式,他將劍架在國外脖子上,殺光了來救駕的所有護衛,直到被增援淹沒。”父親說著,鼻中哼出不屑的聲音,“我早說過,外姓人不可靠,他一定是他國間諜,蓄謀已久……”


    “他還活著嗎?”


    “他的恥辱將釘在王城,遊行七天,過後處刑。”


    “——寫信向國王求情,以我的名義。”


    “……你在對我說?”


    “是。寫信。”


    “判決已經下了,即使是國王也不能……”


    “寫!信!”


    “……卡文迪許家不能替一個叛國賊……”


    “以!我!的!名!義!”


    小綿羊咆哮著。


    老卡文迪許像一隻被獅子喝退的狼,畏縮了一下,咧著尖牙利嘴,卻還是夾著尾巴逃跑。


    信由他穿著黑鎧,親手送到國王手上,國王盯著他看了許久,長長歎氣,連連搖頭——最後同意了他的懇求。


    布萊頓被剝奪一切權利——包括通過勞動獲得報酬的權利,他要活下來,隻能去當冒險家,通過跨國的冒險家工會勢力獲得報酬,又或者流亡出國,再或者一錯再錯,當土匪,當強盜。


    但他好歹讓他活了下來。


    他呆呆地向兩位好友訴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們都連聲歎氣。


    “對布萊頓來說,死了也許更輕鬆。”他的吟遊詩人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互相打架,這一架從深夜打到了天明,天亮的時候,小綿羊的眼睛紅紅的。


    “你不明白,你穿著龍鎧,越過卡文迪許,向國王臣服,意味著什麽。”那位吟遊詩人朋友輕聲說著,替他整理衣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牙齒咬著下唇。


    幾個月後,布萊頓的死訊傳到了他的耳中。


    “被誰?”


    “紮卡裏。”


    不久,在全城人的見證下,他立下了誓言。


    ——


    十六歲那年,剛過全國大會報名年限,他便報了名。


    他踏上頒獎殿堂的時候,全國上下無一人感到意外。


    他和兩位好友踏破絕境,突出重圍,斬殺惡獸的那些冒險故事,早早傳遍了全國上下。


    殿堂裏洋溢著六年前那種,受試台上那種快活的空氣。


    他還穿著那套漆黑的龍角盔鎧甲。是同樣的款式,但不再是同一件鎧甲。


    自十一歲那年穿上盔甲後,在外人前他再也沒脫下過盔甲。


    獨角鹿家為他時刻準備著合身的鎧甲,不計代價,不計成本。


    均攤給全國許多貴族的屠龍勇士培養資金在他十歲那年,便都傾斜在了獨角鹿家身上,據說好幾年前那場卡文迪許和羅斯柴爾德的惡戰,也是因為獨角鹿家出了屠龍勇士,王家出手,才使戰鬥的天平得以傾斜。


    如今他早就是獨角鹿家的驕傲,是布姆讚王國的驕傲。


    國王在問他想要的賞賜。


    “我已準備好了。”


    他在大廳中說。龍角盔下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準備好什麽?”他父親皺著眉問。


    國王隻是看著他,和藹地笑了。


    一支一百人的屠龍小隊組建了起來。


    其中有一半是鄰國那巴的人。


    他們遠度國外,來征討那巴。在兩國指揮官爭吵著指揮權的時候,他正盯著腳邊的小花。


    花莖已經斷了,粉白色小花垂垂親吻地麵。


    “秋英,花語是‘永遠快樂’。”吟遊詩人在他身邊說。


    如今他們兩位已經成了名正言順的職業人……宣誓畢生追隨他的屠龍事業。


    “都閉嘴,聽我的。”


    龍角盔下發出的聲音讓兩方噤若寒蟬。


    一行人繼續向前進發,在他們走過的地方,那朵粉白色小花立了起來,已然沒有受傷的痕跡。


    ——


    戰鬥以阿隆戴特斬下碩大的頭顱為句號。


    他拎著巨大的頭顱,在仍然噴濺著的血幕中迴過身,八十七人朝著這血腥的一幕獻上尖叫,歡唿的尖叫聲。


    “隻折損了十二人!隻折損了十二人!”書記官激動地翻開《龍的曆史》,“損失率是兩千年來第二低!”


    他提著龍頭的手垂了下去,龍的脖頸噴濺出的溫熱血液沿著鎧甲縫隙附在他身上。


    “……死了十二人……”他低聲喃喃。


    兩位好友一左一右地朝他抱了上來。


    “我們還活著。我們會慢慢完成你的誓言。”他們兩人說。


    他緊緊地抱住了他們二人。


    ——


    訓練場旁的庭院如今成了名勝古跡。


    有謠傳說屠龍勇士正是向這眼睛雕像許願,才受到了七神的垂青。


    屠龍勇士常來這裏休息的事實助長了這個謠言。


    吟遊詩人瘸著腿走到他身邊。


    “怎麽了?”龍角盔下傳來低沉的聲音。


    “訓練的時候不小心……別擔心,牧師已經處理過了,休息幾天就好了。”對方在他身邊坐下。


    他滿覆鎧甲的手搭上對方的腿。


    “……天,這是怎……”吟遊詩人怔住,微微動腿,已經沒了痛楚。


    他看著雕像不說話。


    “聽說國王拒絕了你再組建一支軍隊的請求。”


    黑色的龍角盔點了點頭。


    “……倒也急不來,就算是炮灰,補充也是需要時間的。”吟遊詩人說著,自覺失言,向他看去,那龍角盔確實看向了詩人,但倒也沒說什麽。


    “你說的沒錯,終究是我太弱了。”他將頭轉開,又看向眼睛雕像,那裏有許多人在朝它頂禮膜拜,“我還是得依靠你們。”


    “但是我等不起了。”龍角盔下的聲音一如既往低沉。


    “……”


    “我沒聽清。”


    “……”


    “這樣啊。”


    “……”


    “我知曉了。我同意。”


    “……”


    “好。”


    “你在和誰對話?”吟遊詩人看著他對空氣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嘴。


    “不重要。”他搖搖頭。


    吟遊詩人微微一笑,起身要走,卻被他拉住。


    “為我彈一首吧。”他說。


    “怎麽忽然這麽說?”詩人不解。


    “我怕我聽不到了。”


    “呸呸呸,少咒我。”詩人笑著拍開他的手,還是坐了迴來,“但我可沒有琴。”


    話音剛落,他腳下的薔薇瘋也般地長出來,皮刺斂去,糾纏成一把琴的模樣。可沒有琴弦。


    他又在空氣中隨手抓了一下,手從琴上撫過,手離開時,琴弦已上好。


    “……怎……”他聽到詩人口中卡了半個詞,又聽到對方很快噗嗤一笑,開始彈起琴來。


    詩人叫罵著,這琴的音一點也不準,一點也不好彈。


    他則在長椅上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


    國王向屠龍勇士發來出征的“請求”。


    內憂外患,他實在騰不出手來組建屠龍隊。


    信中是這麽表達的。


    但這封信讓獨角鹿家的人抓耳撓腮——屠龍勇士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連他的兩個好友也不知道。信丟失了去處。


    過了一年,屠龍勇士才重新出現在王城門口,他丟下一個比上次更大的龍頭,轉身徒步向北方走去。


    據目擊者稱,屠龍勇士鎧甲上的血已凝成厚厚一層,黑紅色,搞不好比鎧甲本身都厚。


    他獨自去狩獵了一頭成年黑龍,鎧甲已破爛不堪。他迎著一路高聲讚譽走迴那座土黃色的城,城頭巷尾的人們也出來歡迎他。


    他潛入訓練場,享受片刻難得的平靜,又向庭院走去。


    風給他帶來消息,庭院裏他的兩位好友在吵架。


    “我們必須得勸住他。”


    “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做他想做的事?”


    “因為我們必須為他著想。”


    “你是以什麽立場說的‘為他著想’?朋友?”


    “為什麽不行?作為朋友希望他活著有什麽問題?”


    “問題在於我們他媽的不是他的朋友!我們隻是安插在他身邊方便控製他的內鬼!”


    吟遊詩人大聲喊著,即使用耳朵也能聽到,“我們他媽的他媽的也不過是控製他的工具!難道你就看不出來他的痛苦麽!難道你是真心為他著想,而不是上頭希望困住他麽!”


    “我!希望!他!活著!”


    牧師也迴吼。


    他身上的隱身術解除了,小雨開始衝刷他盔甲和身上的血跡,在身後變成紅色的涓涓細流。


    “……等等,裏側有人。”兩人慌張的腳步聲傳來,兩人亮著武器出現在他麵前,然後怔住。


    “……你都聽見了?”詩人啞然一笑說。


    他們兩人放下了武器,任由他走向他們。


    他用力抱緊他們:“我們能贏。我們能贏。”


    ——


    他們從教堂裏活著走了出來,身上的卷軸幾乎所剩無幾。


    他終究沒能殺死那頭惡龍。


    布萊頓站在它那一側。


    他早有消息,布萊頓還活著,但他隻當那個隻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畢竟布萊頓不可能十年不給他來任何一封信……


    可那分明是布萊頓。


    分明是……


    “喬納森,不要聽信魔龍的話語。”牧師朝他說。


    “我們相信你,喬納森,”詩人也補充道,“我們可以一個月後再來,我們還會勝利。”


    “是,但不要去查。”牧師再次插嘴。


    九年前布萊頓的信裏也這麽寫著——“不要調查”。


    “你決定吧,喬納森。我們永遠支持你。”詩人攔住牧師說。


    他小心藏好破碎的鎧甲下露出的細小鱗片——盡管他們應該已經看到了。


    他們十年前就看見過龍鱗,四年前的戰鬥裏與龍拚死搏殺,他們現在很清楚龍鱗是個什麽樣。


    他們迴到了哈薩爾,他迴到了那個庭院,坐在那個熟悉的長椅上。


    “還不夠。”他說。


    “……”


    “……我已沒有籌碼了麽?”


    “……”


    “他們不行。”


    “……”


    “我明白了。”


    “……”


    “……你說這是真相?你說這是真相?”


    他笑起來。


    “喬納森大人……國王又寄來了一封信,說是最後一封了……我們……不,還是由您來決定吧。”詩人提著琴坐到他身邊,牧師坐在扶手上。


    三人隨琴聲哼起歌。


    ——


    他來到暮光港口,從街頭走到巷尾,身後是無數眼神空洞的群眾。


    他來到通古斯遺址,行過之處生出花朵,從花朵中傾聽風雨聲。


    他將阿隆戴特丟入海裏,可是一迴身,劍又出現在鞘中。


    “阿隆戴特,當那個時候來臨,請你離開我。去尋找下一個希望。”


    他做了他能做的事。他做出了他覺得正確的選擇。


    他看向東方,王城似乎佇立在白骨之上。


    他的反抗,會導致燃起更多聖笛。


    也許還有別的手段。他還想和他們倆再商討商討。


    他迴到哈薩爾,獨角鹿家的城堡裏一片死寂。


    他開口詢問,過了很久,父親才告訴他友人的死訊。


    “又是龍?”他問。


    “不……叛國罪。國王親自下的令。”


    國王盛情宴請兩位屠龍夥伴,就在宴上搜出他們通敵的證據,風聲還沒傳到哈薩爾城,他們的人頭就已經落了地。


    他龍角盔下的表情不為人所知。


    “我累了。”他輕聲說。


    十歲那年身體裏湧出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似乎就在此刻消耗殆盡。他再感受不到花草細語,再看不見朦朧幻覺,再感受不到春意的流動……


    有人看見屠龍勇士坐在屋頂上,如揚雪一般撒著撕成一片片的《龍的曆史》。


    有人說,這一幕不是發生在哈薩爾,而是發生在暮光港口。


    然後,再也沒人看見屠龍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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