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螞蟻,現在在一塊方糖上。


    它在方糖表麵中心。它要去與其相對的麵的中心點,最短需要走多長的距離?


    如果這塊方糖是正方體,對螞蟻自己來說,最短的路程就是兩倍邊長。


    它的想象力和力量是有限的。


    對我們來說呢?你能找到的最短路程是多少?”


    紮卡裏向對方問。


    “我不明白。”他破爛的襯衫遮不住他滿是傷痕的身體。孩子的眼睛盯著對方手裏的方糖——肚子裏開始分泌胃酸的時候,甜的東西相當有誘惑力。


    上一次吃甜的東西,還是路邊的花蜜……那都是七八個月前的事了——冷風吹來沒幾日,樹葉凋零,花草失色。


    這人是從何而來,為何找他搭話,所欲何事,都不重要。


    “陪我聊天,我會給你一些東西吃。”紮卡裏說。


    重要的是有東西吃。


    男孩咽了口唾沫。


    “這是個謎語?我不擅長謎語。”男孩小心地說。


    “這不是個謎語,但你迴答不了它——現在還迴答不了它,因為你現在還是方糖上的螞蟻。”紮卡裏在他身邊坐下,男孩似懂非懂,也在他身邊坐下。


    屁股傳來冰涼的觸感,低頭看,大地是無盡的漆黑,圓形外伸,綿延不絕的漆黑外圍生著白色的草,天上是橘紅色的極光,漩渦般不停轉動。


    “我們在哪?”男孩問。


    “方糖之外。”紮卡裏說。


    他說著,將手上的方糖放在男孩手上,最上麵有一隻小螞蟻。


    “還不能吃。這隻是演示道具。”


    紮卡裏說。


    “不是兩倍邊長,是一倍邊長。”男孩說,將方糖從中間掰成兩半——螞蟻從方糖的中間向下走,隻花了一半的路程就到達了終點。


    “聰明,但還不夠完美。答案是0。”紮卡裏說。


    “您在開玩笑吧?怎麽可能做到?”男孩拚命搖頭。


    紮卡裏拿過方糖,將已經豎著掰成兩半的方糖再橫著掰成兩半,然後將上下麵的兩個點貼合了起來——兩個點重合了,所以是零。


    “……這是作弊。”男孩扁扁嘴。


    “當然。我不建議你去賭場裏出千,被發現就會被剁手——但我們總在豪賭,拿我們的,或者其他人的生命作豪賭。如果輸了就會死,而且贏了就不需要支付作弊的代價呢?我會建議你多作弊些。當你的敵人從嘴裏喊出‘作弊!’的時候,那可太爽了。”


    紮卡裏說。


    “聊完了嗎?說好的吃的呢?”


    男孩向紮卡裏伸手,紮卡裏熔岩球般的雙瞳與男孩清澈的天藍色雙眸對上。


    “你現在還饑餓嗎?”紮卡裏問。


    “我永遠饑餓。”男孩答。


    “……”


    “為什麽要問我方糖的事?隻是為了鼓勵我作弊?”男孩見他不說話,開口問。


    “你跑步速度怎麽樣?”紮卡裏隻是朝他問。


    男孩看著他:“大概五十米,七秒吧。”


    說完,他麵前出現了一條石板路,目測距離大概確實有五十米。


    男孩跑了起來——大約隻過了三秒,就跑到了終點。


    “這怎麽可能!”男孩朝紮卡裏大喊。


    “再跑迴來!”紮卡裏向他喊。


    男孩花了一秒鍾跑迴來。


    “怎麽迴事?”男孩問,“我的速度並沒有提升。”


    “是‘方糖’變了。”


    “……什麽?但是跑道可不是方糖。”


    “它是。”


    紮卡裏打了個響指,碎成幾瓣的方糖自動飛起來,變大,重組,然後時而變成月牙形,時而變成莫比烏斯環,時而變成不可能多邊體,最後變成一張薄紙。


    “你現在還是方糖上的螞蟻,你覺得你在跑的是一條直線,但不是。”紮卡裏在方糖紙上劃了一條線,然後紙凹下去,折起來,線依舊筆直,但大半張紙向下疊起了一個小峰——紙麵上的線條已經短了許多。


    “三維的你,理解二維的螞蟻並不難,但你身為三維的螞蟻,要超越三維視角,一定困難重重吧,即使困難,你也得超脫出來。”紮卡裏說。


    二維是什麽?三維是什麽?男孩想問,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你是誰’?”


    男孩對自己口中說出的話感到困惑。


    “‘你’——‘你’終於來了。”紮卡裏對你說。


    “誰?”男孩朝自己的背後看去。依舊是深邃的黑暗,和隨風搖擺的草穗。


    “你仍然饑餓嗎?”紮卡裏對小男孩問。


    “我永遠饑餓。”他依舊答。


    “那我們繼續聊天吧。從哪開始呢,那個傳奇,格雷森,還是另一個傳奇,無名之龍,還是‘籍籍無名’瘋龍紮卡裏?”紮卡裏說。


    男孩聽到聲響,戰場上拚殺的聲音,旗杆被踩進土裏,金屬如紙箔般扭曲的刺耳聲音……


    聽到,大塊血肉撕開的聲音,火焰、雷鳴、閃電在耳邊炸響,高速穿過雲間,耳邊傳來的唿嘯聲……


    還聽到——一片寂靜。虛無,空曠,迴蕩著寂靜的聲音。


    男孩四下張望,漆黑的空間中泛起灰蒙蒙的剪影。


    “‘你’似乎選擇了紮卡裏。”紮卡裏說。


    “紮卡裏,一千多年前開始用著這個沒有來頭的陌生名字,從大洋對麵一路殺到幽土大陸——基本上是從友好的對話開始,殘暴的殺戮結束,直到幽土大陸再無人敢對他亮劍,直到有人發現和平的對話能換來友好相處……他索求的隻有一個:‘湖中仙子’。據說向湖中擲下器物,得到相應後便可許下任何願望。”


    紮卡裏說,


    “……他找到了。暮光港口,一個和幾百年來無數老死的小隊沒什麽差別的,小有名氣的布萊頓小隊,居然找到了湖中仙子。”


    “‘你’心中燃起希望——終於可以找迴自己了。”紮卡裏說。


    男孩看著紮卡裏問:“你在和誰說話?”


    紮卡裏摸摸他的頭。


    “‘你的口吻,似乎說你不這麽想一樣。’”男孩口中又竄出陌生的話。


    紮卡裏看著他,堅定又緩慢地搖了搖頭。


    男孩疑惑地摸著自己的喉嚨。


    “我從沒失去過自我。‘你’失去過嗎?”紮卡裏說,“不過我們還是先迴到正題——紮卡裏成功克服了危機……一個如果不那麽貪婪就完全不會引發的危機,要我說,直接踏平整個世界說不定更快。當然,結交朋友帶來了別的好處,比如新的技能,更強的力量——對人來說還算可觀的力量,但對龍來說杯水車薪。”


    “但紮卡裏迴到暮光港口的時候,屠龍勇士出現了——以超凡的能力體係,打敗了兩千年來沒有敵手的他……不,倒也沒有敗,畢竟紮卡裏也沒使出全力——龍形。”


    “為了獲得擊敗屠龍勇士的力量,紮卡裏一行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重要性,要之後許久才能體會到。在這裏發生了三件事:


    “一是,紮卡裏接觸到了超越視野——這是我們今天得以見麵的基礎。


    “二是,紮卡裏向湖中仙子求助了——不是那種許願求助,是更為深層次的……


    “三是,紮卡裏接觸到了‘它’。‘它’因此開始獲得行動的能力。”


    紮卡裏說。


    “‘‘方糖之外’——‘亂流’?你就是‘它’?’”


    “不。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它’就是‘它’。”紮卡裏說。


    “你還饑餓著嗎?”紮卡裏問。


    “我永遠饑餓。”男孩迴答。


    “也許更饑餓……紮卡裏迴來了,輕鬆殺死了難纏的屠龍勇士。”


    “接下來,紮卡裏經曆了——‘你’稱之為‘亂流’的事故。”紮卡裏說,“這部分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你’潛心休假,被困七日。”


    “‘你想說什麽?’”


    “要看你想聽什麽了……想聽我分析的話……從‘你’第二次迴來開始——不,從‘它’出現開始,已經有許多事情不一樣了。”紮卡裏說,“屠龍勇士從哪獲得的力量?湖中仙子不記得契約者,但她永遠記得‘願望’本身,間隔兩千多年,她依舊知道你的‘不老不死’究竟是什麽——但她隻記得阿隆戴特,[屠龍之威]呢?……


    “阿隆戴特出現的時間是大約十年前——有坊間傳言佐證,什麽神之劍,神之人……屠龍之威呢?真的是十年前獲得的力量嗎?”


    “查斯·卡文迪許呢?他的力量是向誰獲取的?”


    “狂熱信徒呢?”


    “肯尼迪·蘭特尼茨呢?”


    “與卡文迪許相關的人士……最近都出現了奇怪的力量——也許‘你’覺得不對,[屠龍之威]的應用是在‘你’去米爾多拉斯世界之前……但時間真是如‘你’所見的那樣嗎?‘你’已經親眼見識過‘亂流’,‘你’真的可以相信時間嗎?”


    紮卡裏攤開手:“當然,‘你’也許早就想明白、或者隱約猜到了這些——‘它’也有向他人收取願望的能力,到目前為止,‘它’隻能在‘亂流’的時間裏對‘你’施加影響——夢裏除外。‘亂流’可以讓你們接觸過去、未來,對‘它’來說也一樣——也許能對你造成影響的‘它’是未來的‘它’。”


    “目前為止,屠龍勇士身死,暮光港口焚毀,兩位發小被處死。查斯·卡文迪許失蹤,狂熱信徒死亡,肯尼迪·蘭特尼茨麵臨掉腦袋的風險。”紮卡裏說,“‘你’應該很清楚——這正是盲目追求願望的代價。”


    “‘你’果然很清楚。看來你需要聽我說的不是這個。”


    紮卡裏繼續說,


    “我們接著聊聊‘你’一直不去正視的問題——第一個願望以後,‘你’再也沒許進一步的願望……變迴人類,‘你’的心願已經如此唾手可得。‘你’心中為何仍然如此空洞?就像這片黑暗。”


    男孩不明白。


    天上的火焰極光轉得更快了。


    “當然,你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現在的你還需要力量,擺脫了無可匹敵的龍的力量,你會無力對敵——但你連接觸力量都恐懼起來。為什麽你在恐懼你的傳奇動作?”


    “‘……你想說什麽?’”


    “我記得。‘你’在第一次使用傳奇力量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來的,內心的燥熱和饑渴——”紮卡裏說著,天上的焰紅極光開始轉變色彩,就像天崩一般,塊狀的剪影從天落下——


    流星爆、火球術、火牆、閃電束……它們落到地上的時候,炸起轟鳴聲。


    “‘死亡’!‘爆炸’!‘粉碎’!‘重塑’!”紮卡裏向天抬起手,“‘更多鮮血’!‘更多死亡’!不要移開視線!這正是‘你’的訴求!”


    大地上騎士的身影被火焰融化,雪山被雷鳴粉碎,掩埋無數生命……暴虐的元素隨心所欲地消滅了無數剪影。


    “‘……我並不期待這些。我已經受夠了。’”男孩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剪影,但口中卻發出低沉的聲音。


    “但你沒說你不這麽想。”紮卡裏說,“紮卡裏,‘你’知道,在你向無麵神明展開轟炸的時候,確實是這麽想的。”


    “‘……’”


    “‘你’迴不去了。”紮卡裏說,“‘你’就是‘你’,再不是什麽‘格雷森’。‘你’經曆的苦難是有意義的,不要輕易舍棄這份財富。”


    “‘夠了’。”


    “不,不夠。‘你’仍然沒有接受現實——就算沒有詛咒,‘你’也會變成詛咒的樣子,你仍然會屠殺——龍,人,鳶尾……”


    “‘夠了——!!!’”


    漆黑的空間忽然一震,從天而降的碎塊定在空中。


    “夠了夠了夠了!去他媽的苦難!去他媽的意義!放他媽的屁的現實!”


    猩紅的,燃燒著的巨大紅龍憑空從黑暗中浮現身姿,火紅的雙翼比天上的極光更耀眼,


    “——我能清楚地分辨什麽會刺痛我,什麽會讓我生不如死,而什麽會讓我麻木不仁……我知道多少度的唿吸會融化冰雪,我知道多大的力度才不會把人抱死,我知道作為一頭龍,要如何去嗅一朵鳶尾花——”


    “格雷森可不知道這些。”紅龍說,“人會變,龍會變,我變了——兩千年來我變過數次,從人到龍,從龍到龍……轉變?你要我變迴去?變迴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無冠之王?”


    “操你自己去吧!”


    “我會完成轉變——紮卡裏,一個更好的我。如果好不容易變成了龍,還不能隨心所欲,那還有什麽意義。”


    紅龍揚起頭顱,一如既往的傲然自負。


    “……太完美了。就是你現在這種怒氣——”紮卡裏卻揚起笑容,“……保持這種憤怒吧,你的龍軀會將你帶入墮落,帶入你不願承認的正確答案。”


    “我該如何填飽你的饑餓?”紮卡裏向小男孩問。


    “吃。”小男孩答。


    “你看,連小孩都明白的道理。”紮卡裏說,“離別之時已至——最後像‘它’一樣,給你一句忠告吧:”


    “——相信湖中仙子。”


    ——


    \/\/\/\/\/\/\/\/\/\/\/\/\/\/\/\/\/\/\/


    紮卡裏從床上驚醒,他低頭看著自己,渾身泛著猩紅的波浪——與狂暴那時相差無幾。


    “怎麽啦?格雷森?”


    愛莉希雅一幅困倦的模樣,在籠子裏揉著眼睛——籠子裏有很合她身材尺寸的家具。


    “——隻是個夢。”紮卡裏隻是說。


    夢的開頭,是紮卡裏向布萊頓他們說過的形容……但是現在想想,似乎以前在哪也聽過。


    夢中的小男孩是誰?夢中的“紮卡裏”又是誰?


    那兩人都不是自己。紮卡裏清楚。


    現在想想,他們的臉根本就模糊不清——到底為什麽會覺得他們是他們呢。


    ……混蛋!就算是在夢裏,冒充他人也是要交肖像費的啊!


    紮卡裏再度躺下,長吐一口氣,飽含饑餓感,進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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