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舒看著古樸的門梁感慨,這一個多月來她每日精心煎藥,可是聽風苑裏的人什麽時候聽話的好好吃過一次藥呢。不是嫌棄藥太苦,就是說藥太燙,要麽就是必殺技用那種攝人心魄的目光盯著她,但就是不肯碰藥碗一下。


    沈玉舒不明白一個病在床上的人怎麽可以任性到這個地步,可是她又答應了顏風要照顧好他,因此每次都是硬著頭皮進去,垂頭喪氣出來。


    沈玉舒搖了搖頭,將這些想法拋出腦袋,心想算了,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給顏風惹麻煩。於是她長唿了一口氣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做足了思想建設,在臉上堆上違心的笑容後,一手端著藥,一手推門。


    迎麵飄來一陣淡淡的鵝梨香,讓人頓覺清爽。難得今日顧曦延的屋子內並沒有濃重的藥味兒。看來昨夜她走後,榮楠特意用熏香將藥氣散了不少。


    因是春季,千樹萬樹的梨花桃花開滿了整個丞相府,煞是好看。顧曦延好梨花,梨花初開之時便著人折了許多放在屋裏供他賞玩。


    雖也是春季的花,可在沈玉舒心中卻不及桃花顯得那樣溫暖人心春意盎然。她正想著,突然一個慵懶的又帶著絲憔悴的厚重之聲傳進她的耳中,“把藥端進來吧。”


    聽見有人說話,沈玉舒猛然從自己的思緒中拔了出來,做出一副恭敬的姿態,狗腿的將藥端了進去。


    其實以她現在的身份跟個狗腿子也沒什麽區別,她很沒出息的想著。


    顧曦延的聲音已經聽了一個多月,可是現在每當這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還是讓她從心底發怵,後心發涼,那真是比夏日裏的冰塊還有效。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他說的那句,“顏先生,你這個徒弟怕是腦子不太好使吧。”


    那個時候起,她對他就沒有好印象,更遑論上一世她的離世完全拜他所賜。顧曦延在她眼裏完全就是一個剝削者,資本家。


    因著那次見麵,沈玉舒暗下決心,也是她來到這個世上第一次想要努力去做成一件事。不論怎麽說曾經的沈玉舒也是如今赫赫有名天機道人的關門弟子,憑著記憶裏那些殘存的醫藥知識怎會照顧不了他區區一個腿疾,不出三個月絕對讓他活奔亂跳的站在大家麵前,那樣方顯她師門威嚴,醫者本色。到那時也算是給這個顧曦延好好上一課,別如此戳人心窩說話。


    沈玉舒想通後的第二日,便信心滿滿的檢查了顧曦延的腿疾。隻是她好不容易建設起來的自信,卻被現實打的體無完膚,那時她才明白,再好的藥,再有用的針法,遇到一個跟你對著幹的病人,什麽都是無效的。


    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麽心理大夫見到她的時候,都很無奈。原來在他們眼裏,她也是那個跟他們對著幹的病人。


    沈玉舒不知試了多少迴,想盡一切辦法使出渾身解數勸他吃藥,可結果隻是,每次都是她灰溜溜的從他屋後的花園裏將辛辛苦苦熬的藥澆了花兒,或是偷偷倒進院裏的碧波池喂那些金燦燦的鯉魚。


    施針之事就更不用提,她按照顏風製定好方案為他施針的第一晚,拿出銀針之時,他半臥在床上歪著頭用他迷惑的眼神望著她道:“你可記清楚穴位了,別一針紮下去本來見好的傷又恢複到以前或是不如從前,你倒是先告訴我你要紮的是腿上哪一個穴位,好讓本公子有個準備,否則一針被你紮死了可如何是好。”


    沈玉舒拿著針在他滿目瘡痍的膝關節上摸著穴位並自信的指給他看道:“二公子莫怕,按照我師父的施針指南上寫的便是曲泉穴,不會錯的。”之後還不忘投給他一個確信的笑容。


    他不緊不慢的看了看沈玉舒的手勢,用迷茫的目光望著她瞬間讓她的心率亂了一個節拍,“哦,你確定?我怎麽感覺你現在要紮的地方是陰穀而不是曲泉,你到底確不確定?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盡信書不如無書’?”


    沈玉舒吞咽了一口唾沫,看著他深邃的眼眸像是一汪天邊被遺漏的黑夜,心跳的越來越快,自己不禁也開始懷疑起來,到底要紮的是曲泉還是陰穀。為什麽她連這麽簡單的事情,此時此刻竟也起了懷疑。盡信書,書本裏的知識難道會有錯嗎。


    就在她猶豫不決時,他泰然的鑽進被窩,“本公子要睡覺了,等想好了穴位再來。”


    就這樣沈玉舒頹廢的出了院門,望著天上一輪圓月,仰天長歎,更是深深的覺得自己的讀書能力在這個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分明她才是擁有現代科學知識,站在古人智慧肩膀上眺望宇宙的人啊!


    從那以後,沈玉舒知道了顧曦延的厲害,便不敢在隨意與他的目光對接,因為她總是不由自主的就淪陷在他的深邃幽暗的目光中不能自拔。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會給她帶來多麽大的命運衝擊。


    想到這裏沈玉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有些東西真的是越想越覺得自己沒出息。


    她小心的將藥端進內室中,內室與外室是用雙層的月朧紗簾隔起來,隱約間能望見紗簾的後麵坐著的單薄身影,她單手撩起紗簾時那個玄色的身影便立時出現在了眼前。


    顧曦延正神色如常,坐在床前看著一本曲譜,手中還不時的敲打著床沿,發出有規律的響聲,要不是臉色蒼白嘴唇有些發青,根本看不出他還是一個昨夜咳血的病患。


    沈玉舒就算是沒有見過什麽世麵,也知道顧曦延絕對稱得上是男子中長得好看的,而且如今已二十三歲的他還未成婚,這在古代社會下的京都城裏是極少數的存在,大部分男子都會在十五六歲定親後的一到兩年裏成婚。而在戰亂年月裏,這種早婚的婚姻製度甚至會將成婚的年紀提前到十二三歲。


    想想現代社會十二三歲的孩子還在九年製義務教育的海洋中暢洋,體會著青澀的少年時期帶來的各種三觀的建立,再看看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下人們的生活也被烙上了等級的烙印,底層賤民幾乎淪為上層當權者的玩物時,沈玉舒心裏就是一陣惡寒。


    如今再看顧曦延,想到他沒有議親的原因,沈玉舒更是渾身一顫。


    沈玉舒將藥放在桌上,小聲恭敬道:“二公子,藥煎好了。”


    書後之人慢慢將書放在一旁,手下的節拍也停了下來。她心想,完了,不知道他又有什麽動作,每次都這樣,用那種讓人摸不透的眼神望著自己,看久了就會覺得不管他說什麽都是真的。


    望著他,沈玉舒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在不停亂打著鼓點,一聲比一聲大,而且還是七八個鼓在一起敲擊胸口,淩亂的心跳聲讓她感覺要是在這樣下去心非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不可。她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再被他的眼神迷惑!沈玉舒你要保持清醒,絕不能慫,他隻是一個封資修,是被勞動人民唾棄的剝削階級!


    可惜,這一場無聲的對峙中,沈玉舒很快便敗下陣來,開始慢慢的向外室挪了挪步子,一邊挪一邊斜眼瞟了一下門外陽光燦爛的景色,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道:“公子,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先出去了,這藥您要是不喝的話,就像往常一樣處理吧。我,我還有事,告辭!”說完掀起紗簾拔腿就跑,還好,她慶幸這個剝削階級腿上有傷追不上自己,還好還好。


    沈玉舒正自我寬慰,身後的人卻突然發聲,“誰準你走的?”


    老天,您就不能多憐憫一下我嗎?沈玉舒心中那開始埋怨起蒼天無眼,她已經快跑到門口了,聽到那個慎人的聲音突然感覺身體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動步子,她明明離光明隻有幾步之遙。


    沈玉舒站在原地不敢迴頭,是的,從第一天來這裏照顧他時看過他的眼神聽過他的聲音後就很怕他,他的一雙眼睛攝人心魄,語氣和行為卻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仿佛整個人都待在冰窖裏一樣。


    沈玉舒上一世從未被人這樣對待過,現真是不知該如何與之相處才是最好。


    她很怕他,怕到每次跟他說話都舌根打顫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語,怕到一聽到他的聲音自己自覺就變成了一隻蚊子,隻懂得夾著聲音說話。


    她猶記得來丞相府不到五日丞相便派人來藥房幫忙,那人便是小惠,當日小惠一邊收拾藥材,一邊惋惜,“可惜二公子了,好好一個人髕骨就被人給剜了,病治好又有什麽用,以後還是走不了路啊,一輩子都得癱在床上讓人伺候了。”


    她當時聽著心中一驚,最初給顧曦延檢查病情時候並沒有發現他的髕骨有任何問題,除了嚴重的腿部刀傷以外,骨骼完整並無任何床上,並不影響正常的走路。如今下不了床,也是因為腿上的刀傷傷及了腿部的經脈,導致一時經脈不暢無法直立行走,但隻要連續施針按摩,假以時日甚至不出半年就可恢複。


    聽完小惠的話沈玉舒敏感的察覺出這裏麵的隱秘,看了一眼滿臉天真的小惠識趣的選擇了沉默,當權者的秘密不是她這種路人甲可以窺探的。但這個問題卻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終是在入夜後忍不住跑去問了顏風。


    顏風聞言隻是靜靜的看著沈玉舒,良久,道:“這件事你既然沒有跟小惠說破,就不要再聲張,把它咽進肚子裏去。”


    沈玉舒看著顏風的目光疑惑,卻又不知該不該再繼續問。


    顏風看著她如此,想了一番措辭,道:“公子的腿傷,是刑罰更是懲戒。之前丞相是不讓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西柔突然來犯,公子給陛下呈奏了一份邊關防禦的折子,隻怕我們也不敢給他醫治。”


    沈玉舒了然,“師父的意思是……”


    顏風帶著暗含深意的目光盯著沈玉舒道:“治傷是陛下的恩賜,但我們也要把握這個度,至於如何把握,舒兒,你該明白這其中意思。”


    顏風長籲了一口氣,理了理自己袖口衣襟,“丞相府裏並不缺可以養著二公子一輩子的銀兩,也不差那些藥錢。不論二公子好與不好,丞相作為父親都不會拋下這個腦子比腿好用的兒子。”


    沈玉舒知道顏風是因此事來的丞相府,診脈後給丞相的說辭是顧曦延不單是傷了腿,內髒也有損傷,今後也無法再動武,隻能這般將養著。


    顧德聽了後隻說了一句話:“這個兒子就交給你,治得好就治,治不好也不會怪你們。”可是什麽原因導致這個顧曦延變成這樣,顏風卻隻字不提。


    沈玉舒想起這些舊事,自我分析,一個人的性格與原生家庭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如果生活在家庭關係和睦的環境裏,顧曦延不可能有這樣沉默寡言的個性,可能就是因為這座丞相府裏詭異的家庭氛圍,顧曦延的性格才會變的如此讓人難以捉摸甚至乖張,所以顧曦延纏綿病榻顧德才會不聞不問。


    所以似乎整座丞相對於顧曦延的事情都諱莫如深,沒有人敢私下裏過分議論,也沒有人願意去聽風苑裏伺候他。


    也是那次之後,沈玉舒再沒有聽過顏風說顧德過問顧曦延傷情的話語,更沒有見顧德派人來問詢過顧曦延的病情。


    而她更是有著一大堆疑問,沒有解答。再問顏風,他卻隻教訓自己問得太多活不長,不如安心照顧顧曦延。


    沈玉舒立在門前緊咬著下唇不敢迴頭,恍然想起第一次單獨見到顧曦延時,他泰然的坐在床邊。


    初春的房中還架著炭盆,可他隻著不厚的青色長衫半臥在床邊看著書。


    那時的他在聽到她的腳步聲時,緩緩放下書,靜靜地盯著她許久,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讓她渾身不自在。之後沈玉舒便開始逐漸的躲避他投過來的目光,盡可能的不跟他有眼神接觸。


    隻是,就目前來看,有些事終究是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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