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扣爺的身後事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意願操辦的。停靈一日,即返深山。老扣爺說,他要趁自己的魂靈便迴到山裏把自己鎖起來。兒子以為父親是在說笑,可是老扣爺臨終前特意做了交代,兒子這才當了真。


    祭山禮要在晚上進行,所以吃過午飯,石中默就被爺爺趕去睡覺了。睡到傍晚時分,爺爺叫醒了石中默,給他套上了一件白色麻布背心,係上了一條白布腰帶,還給了他一副黑色線手套。裝扮利索,石中默和老扣爺的孫子一起坐到了車上。


    去往山區的路程不近,石中默在車上又睡了一覺。當車停下時,石中默從夢中醒來,他看了看車上的表,發現已經淩晨一點多了。下了車,一陣夜風吹來,石中默打了個寒戰。天氣真是寒冷,在車燈的照射下,四周更顯漆黑,稍遠些的地方,能隱約看到一些樹的形態,再往遠處看,墨黑的一片似乎被一條更黑一些的線分割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天的黑,如深海之波平靜深沉映照星光;一部分是地的黑,如火焰之影張牙舞爪衝向雲端。


    老扣爺的兒子取出了兩盞白色燈籠和兩個應急燈,交到了自己兒子和石中默手中,他說燈籠是給老扣爺照路的,應急燈是給挑燈人照路的。在石爺爺等人準備抬棺道具的功夫,石中默和老扣爺的孫子互相認識了一下。


    老扣爺的孫子叫趙佳木,和石中默一樣大。趙佳木和爺爺的感情很好,對於爺爺的離世,他感到很傷心。可是爺爺在最後的日子裏,表現出的豁達開明卻又讓他傷心不起來。爺爺一直在說,他隻是快要迴家了,這種迴家的圓滿足以撫慰他對永逝的恐懼。


    趙佳木說,他爸爸叫趙樹苗,爺爺叫趙青鬆,他們一家人的名字都和山林有關,爺爺還叮囑他,等他以後有了孩子,要給孩子起名叫“趙蓄林”,做了半輩子護林工的爺爺覺得森林是最寶貴的財富,要多積攢一些。


    聽趙佳木說起老扣爺的過往,石中默竟有些傷感,他覺得老扣爺是一位很有故事的老人,自己沒能早點兒認識他,可以說是一種遺憾。


    很快,送老扣爺進山的準備工作就做好了。趙樹苗帶著抬棺人打造了一副抬架,抬架由十二根拳頭粗的木方捆紮而成。抬架做好後,麵向進山的山路擺放好,然後眾人將老扣爺的棺木移到了抬架上,用麻繩固定好。趙樹苗讓兒子和石中默站在抬架前麵,抬棺人則在自己的位置站好。一切就緒後,趙樹苗指揮司機將車熄火,關掉了車燈。


    遁入黑暗的刹那,石中默聽到了幾聲鳥叫。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烏鴉,隻感覺聲音的發源處離他們很近,似乎就在不遠處的樹上凝望著他們。


    一片漆黑中,趙樹苗喊道,“點燈”。石中默和趙佳木按動開關,兩盞白色燈籠瞬間亮了起來。不過,在這鋪天蓋地的黑暗中,燈火脆弱得如同螢火蟲,似乎隨時會熄滅。


    “趙氏後人,青鬆頓首。遠離凡俗,今日歸山。望德隆之祖庇佑,尋棲神之地,安池下之靈。起棺。”趙樹苗的話語擲地有聲,如同火把照亮了前行之路。


    石中默有種錯覺,趙樹苗說完這番話後,山裏似乎傳來了一陣鍾聲。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燈籠的提手,隨即按照趙樹苗之前的交代,打開了手電筒。應急燈是趙樹苗自己做主準備的,他擔心山路太黑,抬棺人容易跌倒,所以特意準備了兩個亮度很高的應急燈。


    “老疙瘩,迴家了!”一位抬棺人高聲喊道。接著,其他十二個抬棺人齊聲喊了兩句“老疙瘩,迴家了!”


    “一、二,起呀,迴家轉啊。


    三、四,走啊,不怕險啊。


    膽大的後生往家趕啊。


    不怕山高和路遠啊,


    不怕天黑和夜晚啊。


    一、二,起啊,迴家轉啊。


    三、四,走啊,不怕險啊。


    膽大的後生往家趕啊。


    趕迴家裏熱炕暖啊。


    桌上飯菜都裝滿啊。


    老酒等你喝一碗啊。”抬棺人喊著號子,將抬架舉到肩上,原地站好,等趙樹苗檢查妥當。


    “趙家老疙瘩,迴家了!”趙樹苗一聲高喊,抬棺人應和了一句,隨即便喊著號子,向山林進發。


    石中默走在前麵,聽著後麵的號子聲,隻覺得眼前的黑暗中似乎出現了一點燈光,那點燈光吸引著他往前走,他覺得,那就是家的方向。


    “嘿,嘿,山路遠啊,


    用力不要用太滿啊。


    嘿,嘿,山路遠啊,


    腳下留神走得穩啊。


    嘿,嘿,山路遠啊,


    肩上重擔別擺偏啊,


    嘿,嘿,山路遠啊,


    後生走路要勇敢啊。”抬棺人的號子聲低了下去,但是在這深夜之中反倒更加清晰可聞。石中默伴著號子聲往前走,不知道這號子的內容是抬棺人以前就會的,還是剛剛學的。無論如何,這號子聲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尤其是融匯在這深遠的鍾聲裏,號子聲變得神秘起來。


    石中默很想問問趙佳木有沒有聽到鍾聲,他既擔心自己是真的幻聽,又擔心自己的能力作祟,雖然這鍾聲安定了他的神魂,卻攪亂了他的思緒。


    就在石中默胡思亂想時,趙佳木突然說了一句話:“一百七十三。”


    石中默恍然,原來趙佳木在數著步數。他有些慶幸,還好他沒有跟趙佳木搭茬說話,要是影響了趙佳木計數,後麵的抬棺人可就遭罪了。


    “嘿,嘿,往家趕啊。


    家裏有人把你盼啊。


    嘿,嘿,往家趕啊。


    爹爹燒炕把柴添啊。


    嘿,嘿,往家趕啊。


    老娘做好撈水飯啊。


    嘿,嘿,往家趕啊。


    後生迴家別太晚啊。”抬棺人的號子換了新的內容,但是他們發出的聲音依舊底氣十足。


    石中默心中暗暗佩服,十二個抬棺人裏,年級最大的是自己的爺爺,今年六十七歲,年紀最小的一位也有五十多歲了。這樣的一群人,在黑夜中穿山越嶺,竟能平穩至此,真是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石中默也明白了爺爺口中的“身強體健”不是說說而已,自己到了爺爺這個年齡,真的未必能如爺爺一般可堪大任。


    不知走了多久,石中默被趙佳木的喊聲喚迴了神誌,他幾乎要沉浸在那悠遠的鍾聲裏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剛走過了一段朝拜之路,吸引他潛心前行的就是那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鍾聲。


    “九百九十九!”趙佳木的聲音裏有些許激動。他停下來等待父親的下一步指示。


    “落棺!”趙樹苗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一直跟在隊伍的最後麵,一路走來,他是忐忑的,因為他是完全按照父親的交代安排喪事的。這次的進山口是父親生前親自選定的,父親說,到了進山口,起棺後就跟著提燈人走。事先不用跟提燈人說什麽,提燈人會選擇他應該走的路。


    趙樹苗走到兒子和石中默身邊,看著燈籠照著的位置,將手中的鐵鍬砸進了土裏。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提燈人和抬棺人就站在一邊,看著趙樹苗為父親挖好了安息之地。天邊湧現第一抹光亮之時,老扣爺的棺木被放到了土坑之中。趙樹苗盯著棺木看了好一會兒,才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拿起鐵鍬,開始填土。


    很快,地麵恢複了原狀。趙樹苗將預先準備好的墓牌安置到了土裏,然後在墓地四周的四棵樹上刻下了相同的“木”字印跡。他站在墓牌前,沉默了好久,才說道,“趙氏青鬆,落葉歸根。願先祖庇護,永享安寧。”


    說完,趙樹苗轉向了身後的抬棺人,深鞠一躬,“辛苦各位叔叔了。我替我爹謝謝各位。”


    石爺爺說,“別說謝。老扣爺是我們的長輩,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咱們給老扣爺鞠一躬吧!讓老人家走得安心。”所有送老扣爺進山的人對著墓牌三鞠躬,至此,算是完成了祭山禮。


    趙樹苗走到石中默身邊,拍拍石中默的肩膀,“好孩子,難為你了。讓你陪佳佳走這一趟,沒害怕吧?”


    “爸,多虧了有石頭帶路。在山下時,燈一滅,我的腿就軟了。”趙佳木不好意思地笑了,怕自己的膽小惹父親不快。


    “啊?我帶路?沒有啊,我,我是跟著你走的呀。”石中默有些糊塗了,他在往前走時,是一直看著趙佳木的,他覺得自己一直在跟著趙佳木走,他以為趙佳木是知道應該往哪裏走的。


    “沒有,我是跟著你走的。是你先邁的第一步。”趙佳木哭笑不得,他還一直在心裏誇石中默膽大呢,要不是有石中默引領方向,他都不知道該怎麽邁步。


    “這就是‘童子指路’。你們倆啊,也算是錯有錯著。”石中默拍拍趙佳木的肩膀,“不管是誰跟著誰,你們走的路,就是老扣爺選的路。”


    其他抬棺人也跟著安慰道,“這倆孩子選的路好,平坦順當。這是老扣爺帶著你們走呢。”


    不知為何,石中默聽了這番話,眼眶反倒濕潤了。也許真的如抬棺人所說,在那漆黑的夜裏,在幽深的山中,有一位寬厚仁慈的長者,敲響了懸鍾,為他們引路,護佑他們走完了這一段告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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