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冬,四川彭縣天彭山中。


    馮止咽了口唾沫,氣喘籲籲罵道:“這個徽狗,咱們辛辛苦苦給他砍樹,還出腳力給他運到河邊,才給這麽點銀子,這個年怎麽過得好,怕是肉都吃不得了。”


    “馮哥,小點聲,可別讓人聽見,他們徽狗就是會做生意,這大江南北,哪哪都看得到他們,來咱們這多次了,又是砍竹子,又是伐大木,這次的楠木,聽說是他打算運到南京孝敬哪位大人的,”程大勇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一眾漢子正喊著號子,用繩子校準落地方向,眼看大木即將倒下,遠處的蕭仲甫正出神聽著旁邊兩個徽商講話,隱隱約約聽到:“建虜去歲……八賊…這蜀中路越來越難走。”伴隨著轟隆一聲,大木倒了,他的身體直接也被撲倒,馮止壓在他身上,昏了過去。


    這是劉雲來到大明的第十八個年頭,十八年來,他的意識一直存在於這個叫馮止的哥兒身體裏,隻能默默觀察這個人的成長,不能做出任何行動。他看到了昨天馮止撲出去救了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被震的不輕。


    馮止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耳朵響起了一聲聲的哥。


    “哥,你醒啦”,“哥,你咋不說話?”“哥,你咋了?”


    出於身體的疼痛,劉雲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後背,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的痛覺跟這個叫馮止的年輕人已經完全重合。


    他張張嘴,下意識一聲“幺妹兒”,本來是一個山東人,不知不覺這十幾年,他已經學了一口四川話。從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的思想行動語言都已經是同一個人,而他現在就是馮止。


    “哥,你終於說話了,還疼不疼,昨天大勇哥,仲甫哥把你架迴來來時嚇死我了。”


    眼前這個女娃正是他的妹妹,馮妍。


    這些年來,伴隨著兄妹二人的成長,他還是已經從心底把這個大他三百多歲的女娃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他上一世無兄弟姐妹,知名大學高材生畢業,憑借老道的辦事風格獲得領導青睞,二十八歲便在某大型企業混到中層,可惜後來患了癌症。抗癌的日子裏,便讀曆史、古文,得以獲得內心的寧靜,最後在他看完《小腆紀年》後走到人生終點,沒想到直接穿越來到了大明。


    他迅速冷靜下來,本想可能在馮止的身體裏一直呆著,也許馮止會死於張獻忠破成都後的蜀難,也許死於各路土軍閥之混戰,也許死於清軍入蜀後與大西軍的征戰。


    就算都逃過去了,還有吳三桂的三藩之亂等著,怎麽看活下去概率都不大。突然間自己成了這個身體的主人,還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留給大明朝隻剩下三年多的時間了,之後清軍破江南輕而易舉,反而是川雲貴有了大西軍與南明的合作,鬥爭了十幾年。


    他想到這裏,發現來到四川也不是這麽絕望了,他寧願再次死去,但是不會給建奴當奴才,不用甩那辣眼睛的“金錢鼠尾”。


    “哥,你在想什麽呢?”


    “我沒事,就是有點渴。”


    “哦,我給你拿水,對了,仲甫哥今早來看你了,從徐大夫那裏拿的藥,他繼續砍木頭去了。這砍木頭忒危險,咱還是種爹媽留下來的五畝田吧。”


    “種田就那麽好種嗎?去年剛加征練餉,現在咱家的糧食都賣了還不夠交餉的,這三餉是催的一年比一年緊,我再不去做份工,咱家今年過年沒得吃了。”馮止說道。


    他暗暗想著:他娘的,這三餉攤派下來老百姓沒了活路,不跟著流賊造反才怪。不過在明末這個亂世活下來,武力是第一保障,老百姓死的死,這帶兵的打不過投降,也不失一條富貴路。戰爭最重要兵馬錢糧,要想養兵,得有銀子,那去哪裏搞銀子呢?


    ……


    “銀子,銀子還是銀子,狗日的龜兒子,我這都窮的叮當響,哪裏管得了他們的工食銀,常例銀子不夠嗎?一群喂不飽的狗役”知縣武奮揚甩著一臉橫肉說道,大冬天的這知縣額頭上竟然冒出了一絲汗。


    戶房司吏王喬一臉緊張道:“迴知縣大人,確實不夠了,自從十一月廖大人擔任巡撫後,令各州縣務必收交餉額完整,不得拖欠。


    廖大人對您青眼有加自不必多提,臨近年關,縣裏還要購置祭祀用具、迎春彩杖、蠟燭、門神、桃符、拜帖、筆墨,對了大人您也得辦幾桌酒席……”


    “好了,好了,這點小錢別跟我算了,而且我這酒席也是宴請咱們彭縣諸位鄉紳、士子,鼓勵他們多多捐點糧餉,為吾皇分憂。”武奮揚不耐煩招招手道,“銀子的事我來想辦法,你下去吧。”說罷,武知縣拍拍自己圓成球的肚子開始琢磨起來。


    王喬諂笑著退下,臉色刷的黑下來,心裏暗罵道:狗官,去年的酒席分明就是自己還有鄉紳享受了,還從成都府請了小唱,說得冠冕堂皇。


    ……


    傍晚,程大勇、蕭仲甫來到馮止家,探望了他的傷勢。


    “馮哥,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今天這悶墩兒做工出力氣少,被那徽狗看到了,說要扣工錢,估計他一直在擔心你,”程大勇接過來馮妍遞給的一碗水,氣喘籲籲說道。


    馮止笑笑道:“我已經沒事了,咱這身體一天就好的差不多,仲甫哥你也別往心裏去,以後小心點就是了。”


    蕭仲甫愧疚的點點頭,馮止接著說道:“幺妹兒,你去弄點幹糧,今晚二位兄弟在咱家吃口。”


    馮妍點點頭,走出房門。“二位都是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有話我就直說了,不知二位兄弟打算將來怎麽個奔頭?還是種田伐木嗎?”馮止眼神堅定有力的望著眼前二位。


    程大勇想都沒想說道:“今年年初咱這就地震的厲害,我聽那徐大夫說流賊進了四川不消停,破了好多城池了,跑了許多生意人,好不容易這徽人膽子大,留下來木頭生意,就想著賺點銀子總沒錯,家裏的糧食都讓狗官收了去,唉……”


    蕭仲甫吞吞吐吐說道:“我昨日聽那徽人言語失了神,他說建奴去歲破了哪裏,八賊又亂了四川,我尋思什麽時候當個兵,能,能……”


    “哎呀,當那丘八啥用,有用的話還隻能跟著八賊後頭跑?有用的話己巳年還能讓建奴打到皇城根下?知道你想報仇,但現在你看當兵的吃的咱們交的餉,打起來跑的比誰都快,有個鳥用?”程大勇看著脖子憋得通紅的仲甫說道。


    馮止知道蕭仲甫心裏的坎過不去,連忙勸解說道:“二位兄弟說的都有道理,眼下處處殘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無論怎樣,伐木工我是不會再當了,大亂即將到來,我等兄弟的機會也快到了。”


    兩人同時迷惑的看著馮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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