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早晨很早就會來到車站,看到我安然的躺在椅子上,他會滿足地笑起來,就像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他說他晚上還帶我吃飯。


    我想說不,可又說不出口,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不能讓山泉,這個比我小很多的小孩子來解決我的溫飽。


    山泉常給我講他們的事情,誰又被強哥打了,哪天又來了新的人,或者說起他們怎麽爭地盤,他說他會離開那個地方,等他長大了不再怕強哥,他就會離開那個地方,他會帶著我遠走高飛,看著他一臉認真的表情,我真的很想笑,可我更想哭。


    我也會陪著他去車站外麵人多的地方,教他寫字,教他念詩,教他唱歌。


    從那天以後,山泉隻要有一個饅頭,他都會分我一半,就算吃不飽,他也會陪著我一起挨餓,不管怎麽說,山泉沒有讓我再餓過肚子。


    山泉說因為有我他很快樂,他覺得生活變得有意義了,十二歲的小男孩兒,我不知道他懂不懂什麽是生活的意義,而我,十七歲了,卻一點也不懂。


    有一天太陽很大,我和山泉找了一個路邊的樹蔭坐下來,我用山泉撿來的粉筆教他寫字,突然我心血來潮。


    我說:“山泉,姐姐給你彈首曲子吧。”


    山泉嘴巴咧得很大,露出與臉色不相稱的白色的牙齒,傻傻地笑著說:“好吧!”


    我在鋪著整齊地磚的路上仔細地畫上了鋼琴的琴鍵,我把手放在上麵,裝模作樣地彈了起來,我肮髒的手流利的在畫出的琴鍵上跳躍,因為熟練看起來真的像是在彈奏,我用嘴唱出了樂譜,是爸爸教我的曲子,我非常認真,而山泉則是滿臉的崇拜。


    我陶醉在自己的音樂裏,陶醉在過往的幸福中,眼裏一點一點變得濕潤。


    山泉說:“姐姐,真好聽。”


    “彈得不錯!”一個陌生男人渾厚的聲音,從不遠外傳過來。


    我和山泉不約而同抬起頭,才發現前方路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一輛車,車窗是搖下來的,一個男人坐在裏麵看著我們。


    我用手偷偷抹掉了快流出來的淚,怔怔地盯著那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看著我,半晌,他打開車門走了下來,他像一把大傘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緊接著他從錢包裏拿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了我。


    我的手指頭上沾滿了地上的塵土,擦過眼淚之後變成了黑色的泥,我的臉上一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有些緊張,不敢去接過那張鈔票。


    他拉過我肮髒的手,把錢放在上麵。


    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迴到了車裏,發動車子,開走了。


    在車子絕塵而去之後,麵前留下空蕩蕩的路,我愣在那裏,山泉也愣在那裏,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姐姐,這個人太大方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方的人,一下就給一百,姐姐,你發財了!”


    在山泉的激動的嘮叨聲中我才恢複神誌,我緊張地說:“山泉,快看看我的臉,是花的嗎?很醜吧?”


    山泉點點頭:“是,有點花,”他用纖細的食指指著我的臉“這裏是黑的,還有這裏,比我臉上弄得還好呢,怪不得那人出手那麽大方,他一定是個好人。”


    不知不覺我和山泉在這裏要飯已經三個月了,雖然會偶爾餓肚子,雖然會吃得很簡陋,但是我活下來了,也沒有被痛苦折磨,我固執的認為所受的這些苦都是對我曾經犯下的錯誤的一個懲罰,我要以此來贖罪。


    喜歡的時候我就在地上彈琴,唱歌給山泉聽,當然,還有那個開車的男人,他開的是輛寶馬,穿著也很講究,應該不到四十歲,濃黑極短的頭發下麵,是小麥色健康的肌膚,讓他那張過於堅毅的臉龐稍顯柔和。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還有他看我的眼神,讓我無法忘懷,隻是他一直表情嚴肅,不苟言笑。


    偶爾他會出現在車站外麵,我經常會一眼就看到他的車,不管他停在離我們多遠的地方,然後我開始激動起來,我一邊假裝彈著各種曲子,一邊向那個方向偷偷的看。


    在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的手太煞風景了,它們泛著青白色的死皮,還有長長的指甲縫裏,是永遠也挖不幹淨的黑泥,我希望他就那樣遠遠地看著我就好。


    我的表演沒有被當作笑話,而是被當成認真的演出,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莊嚴,每次演出完畢,他會留下一百或是兩百元錢。


    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我覺得我們已經很熟悉了,我聽得出來他汽車的聲音,我聞得出他的氣味,甚至想象得出他手上的溫度。


    有一天山泉突然問我:“姐姐,你就想一直這樣下去了嗎?”


    我茫然的搖搖頭,我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我不知道我的明天是什麽樣,有時我害怕想這個問題,我甚至希望我像山泉一樣,無從選擇。


    一輛汽車急促的停在了我前麵不遠處,我蹲在一個大洗衣盆的旁邊,裏麵有堆積如山的盤子,我繼續把手伸進漂浮著油汙和菜葉子的水裏,頓時胳膊上又沾了一層汙垢。


    有人從車上走下來,我沒有抬眼去看,因為有一滴汗正快要從我的額頭上滴下來,如果我抬頭它會落進我的眼裏,雙手沾滿了水和油汙,我無法去擦拭,大盆裏麵的剩飯被我手裏的碗和抹布卷得翻滾起來,那些米粒、麵條在我不斷攪動的過程中排山倒海的泛著腥臭的味道。


    我穿著肥大的肮髒的看不出來顏色的工作服,袖子卷到了手肘,頭發被一個皮筋胡亂地綁在腦後,前麵汗濕了的散發一縷一縷的貼著臉頰,光著的腳丫踩在一雙廉價的男人的破拖鞋裏麵,腳丫上漫著一圈一圈黑色的泥水印漬。


    為了和山泉吃一餐飽飯,我已經幫這個早點攤洗了一星期碗了。


    一雙棕色的高檔皮鞋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上麵是淺灰色的休閑褲子,來人很高大,像一座山擋在了我的麵前,不用抬頭我就知道他是誰,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當我緩緩站起來的時候,肥大的衣服把我罩在裏麵,髒水順著十個指頭往下滴,我窘迫地把肮髒的腳丫往大盆的邊緣藏了藏。


    那個聽過我彈琴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我的麵前一直看著我,我讀不懂他眼睛裏的內容,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就是知道,雖然我們隻匆匆的見過幾麵,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會幫我。


    “丫頭!碗先端過來一些,洗完的先端過來,這邊急著用,快點!”老板娘在裏麵焦急的喊。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動,卻緊緊的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唿吸突然急促了起來,我的心也比平時跳得快了一倍,在我們互相對視的同時,我張開嘴,瞬間從嘴裏麵蹦出幾個字:“帶我走吧!”


    我一直緊緊盯著那個男人,我的聲音不大,而且因為緊張有點顫抖,但是我確定他清楚地聽見了我說的話。


    “丫頭——,好了沒有,快點!快點!”老板娘又在喊。


    我對於老板娘的吩咐並不應答,而是充滿期待地看著這個男人,他隻是麵無表情地打量著我,從我頭上滴下來的黑色汗水,一直到我垂著兩隻手的木偶動作,他都仔細地看了一遍。


    這時,老板娘一邊喊還一邊火急火燎的跑了出來,看到我和一個男人站在那裏,她愣了一下。


    老板娘的突然出現,讓我等不及那個男人的迴答,我像是害怕被老板娘拉走似的,急急地說:“我什麽都願意做,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我什麽都能做。”


    男人皺了皺眉,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心痛。


    老板娘疑惑的走到我跟前說:“怎麽迴事?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麽,這是怎麽迴事?”


    我比老板娘還著急,不放棄地看著男人,緊接著說:“我不要工錢,可以嗎?”


    老板娘小聲地嘮叨:“到底怎麽迴事?我沒說給你工錢啊,不是說好了就是管飯嗎?”


    在我快在絕望的流出淚水的時候,男人走上前來,當著老板娘的麵抓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要不是他抓住我,我沒準會激動地倒在腳邊那個肮髒的大盆裏,在他尊貴的氣質下,我都不敢觸碰他,害怕弄髒了他幹淨的手,為此還把胳膊下意識的往迴縮了縮,可他還是很堅決的拉著我就走。


    一頭霧水的老板娘大聲說:“你不幹了嗎?衣服,衣服。”


    我把那個滿是油汙的工作服脫了下來,自已身上那件從來沒有換過的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服,又讓我狼狽地紅了臉,我把工作服遞給了老板娘,我說:“這些天謝謝你了。”


    老板娘有些失落的搖搖頭:“是你說不要的,我也可以給你工錢的。”


    中年男人把我帶到那輛寶馬車邊,打開車門,讓我上去,我看了看自己的腳,把那雙破拖鞋留在了車外麵。


    男人開動了車子,我瘦小的身子緊緊的靠著車門,和他之間有好大的一個空間,男人笑了笑:“剛才說跟我走的時候那麽勇敢,怎麽?現在怕了?”


    笑話,我怎麽會怕呢,我什麽可怕的事情沒有經曆過嗎?露宿街頭、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些都不曾讓我害怕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能讓我害怕的事情嗎!


    我故意怯生生的說:“我不怕,我知道你是好人?”其實縮在角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太髒,太臭了,有多少天沒有洗過澡換過衣服了,在他幹淨的車裏我是怕他會討厭我。


    男人笑了笑,“才見了幾次你就知道我是好人嗎?你不怕我真把你賣到一個窮山溝裏去。”


    從沒有見過他笑,我的心也快樂了起來,我討好地說:“你不會的,不管見幾次,我也知道你是好人。”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的路,若有所思的說:“希望你能一直這麽認為,說實在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


    我靜靜的坐在車裏,我也同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所以他是不是好人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沒有想過當時是什麽樣的膽量讓我對他說了這樣的話:帶我走吧。


    到底想讓他帶我去哪裏,我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讓我衝動地跟他走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看我的眼神,就是那樣的眼神,讓我敢不顧一切的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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