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


    遼東,平州,金安城。


    自去歲陳軍攻下金城後,平州刺史徐儉便將其名改做了金安。


    如今這裏是金安郡的郡治及平州的州治所在,商旅往來,卻也可稱繁華。


    城外,南山,一座矮小的墳塋前。


    馮九給叔叔馮十一燒了些紙錢,又往地上灑了些酒。


    喚起了身旁一個跪在地上,看身形已是有了數月身孕的新羅女子。


    將地上的兜鍪拿起戴好,牽過從人遞上的馬韁。


    馮九終於對那女子言語道。


    “雲姬,我將去疆場,若不得返,你去刺史府衙,徐刺史處自有撫恤。”


    那女子聞言淚目。


    她本是新羅貴人家的女子,解得一二漢文。


    金城破後,新羅宗室、貴人中的男子都被送去了建康,似她們這些通曉漢文的女子,則被陳人賞給了有功的將士充作妻妾。


    她尚算命好,得了個愛她憐她的少年郎君。


    隻是如今的平州,各地部民時有叛亂,她的這位以因功做了隊主的郎君,不得不時時聽候征調出征。


    思及戰陣的兇危,每每臨別之際,她總是難免悲切。


    “雲姬勿要憂心,徐刺史為我賜名慎,戒我臨陣雖勇而必慎身。”


    “此去任安,道路雖遠,我必一如往日,無恙凱旋。”


    現在已將姓名改作馮慎的馮九,攬過妻子的腰肢,少許溫存。


    終於,馮慎鬆開了手,直起了身,握緊了韁繩。


    “慎郎,你一定要平安啊。”


    雪花落在金雲姬頭頂那瑩瑩的青絲之上,襯得她更見溫柔。


    “一定,會平安的。”


    馮慎翻身跨馬,在馬上對她言道。


    “雖迴去罷,今日雪大,萬勿傷了身子。”


    “嗯,慎郎,要平安啊。”


    金雲姬這句並不標準的漢話,就那樣追逐著雪原之上的馮慎。


    隨著那匹遼東大馬,消逝在遠方的天幕。


    城內,平州刺史府。


    平州刺史徐儉與平遼將軍周羅睺正對坐弈棋。


    仔細看去,眼前這兩位掌握著平州數十萬遼東土人生殺大權的人,竟是俱都十分年輕。


    現已官居四品的徐儉,時年不過三十歲,而官品稍稍次之的周羅睺,更是隻有二十二歲。


    或許正是因了這份年輕,這二位執掌平州的陳朝邊臣,有著那些老將宿臣所不具的銳氣與膽氣。


    “今歲遼東大旱,高麗、(異斯夫所立)北新羅,俱受其殃。本意北新羅已無力南犯,未想其竟趁邊縣反叛,聯合犯我。公布如何看?”


    徐儉看著棋盤上混亂的局麵,思緒已飄出了很遠。


    自去歲十月得到建康敕書後,他與周羅睺二人便在平州境內進行郡縣製改革,將平州分為了三郡、二十五縣侯國、七縣。


    由州府派出官吏管轄的七個縣,本是新羅王控製力最強的區域,其地有新羅原有的官吏可堪使用。


    而新羅故地,亦有不少漢人,及通曉漢語者,二人加以拔擢,且威且撫,終於使得這些地方漸漸安平。


    但那二十五個縣侯國卻不一樣,那些地方本就是地方勢力占據優勢的區域,二人基本上隻能勉強從這些縣侯手裏收取供奉,征召兵士。


    這些地方也成為平州叛亂的高發區,今歲一共有五個縣侯陰謀叛亂,實在令人疲於應付,所幸年初陳蒨從江南又調來了二千精兵,平州這才沒出大亂子。


    那些叛亂的縣侯雖然俱被誅殺,但其侯國卻不能撤銷,隻能再從當地親漢的土人頭領中挑選繼任。


    好在這些首領直接掌握的田土、人口俱被剝奪,都被班賜給了軍中有功的漢、夷將士。


    新任的縣侯們沒了足夠的實力,自然恭順許多。


    而從軍的將士們有了土地奴仆,自然對平州的朝廷更為忠心擁護。


    如今的平州,共有三千漢兵、六千新羅兵作為常備武力,一旦動員,還能再多出個一兩萬眾。


    平州在遼東,已經足以自存了。


    可惜還是不能一舉解決這些縣侯不服統治的問題。


    思及此處,徐儉在心中幽幽一歎。


    “徐公勿憂,羅睺心中已有成算。”


    周羅睺在棋盤上圍殺了徐儉一大片棋子,他繼續言道。


    “異斯夫既然南來,我等何妨借他這把刀來剪掉這些土人的羽翼。”


    周羅睺起身,指著二人身側懸掛的輿圖。


    “我軍可先數敗,但左右土人皆叛,再誘其大軍深入我境,而後我軍可盡困其軍及土人叛眾於山地之間。”


    “以今歲風雪。”


    “凍餓而殺之。”


    周羅睺語氣平平。


    但他說這話時,徐儉隻感到一股冷氣來襲。


    不知那是來自今歲風雪的寒意,還是他身上駭人的殺機。


    ————


    萬裏海波之外。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


    豐州,流求,東寧縣。


    今日,兼任東寧縣令的晉安太守毛喜,終於搬進了新建的縣衙。


    久違的漢家風物,讓淪落於流求這蠻夷之地與天奮鬥已經一年的他,難得有了幾分喜悅。


    不過,今日還有另外一樁大事,令他狂喜。


    建康終於來人詔他歸都了。


    “司馬公南來勞苦,如今東寧縣寺方畢,尚為簡陋。”


    “司馬公來日若要居此,這室中器物,便還須多多添置。”


    毛喜引著前來接替他任職晉安的司馬申在院子裏坐下。


    此時雖已至歲末,東寧卻仍尚算溫暖,是以二人此間在院中坐地談天,也是頗為愜意。


    “毛公治郡勤儉若此,申東來縣府,所見漢、夷之民,俱稱毛公之德。”


    “申雖不才,亦必效之。”


    司馬申與毛喜差不多都是四十許歲的年紀,此刻在毛喜麵前卻表現得像個晚輩後生。


    “毛公可否為申略說東寧治事?”


    毛喜見他如此恭謹地請教自己,心中生起一陣寬慰。


    “喜願為司馬公言其大略。”


    “東寧財賦,俱在金山,而今一月可得金五十斤,一分入民,三分入官,六分奉朝廷。”


    “以銅錢計之,則東寧月入錢二百四十萬,年即三千萬。”


    “東寧有漢民二千一百二十二,屯兵八百九十一,又招撫番酋凡八人,在喜所設屯墾所之西麵。”


    “前時東寧乏糧,喜於今歲設軍民屯墾所於西麵平土,開田畝凡七千畝,歲可收糧二萬石。”


    “明歲再開,則東寧糧米自足。”


    毛喜說起這兩年來自己在東寧的治績,語氣仍是平淡。


    司馬申聽了毛喜此言,心中卻欽佩更甚,終於鄭重言道。


    “毛公篳路藍縷,於國功勞實大。”


    “毛公但歸國,申將從毛公之路。”


    “為國再開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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