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漆黑的宮牆角落,我的腹中傳來劇烈疼痛,我聽不清身邊兩位年輕男子的唿喚聲,也看不清眼前逐漸黑暗模糊之景。恍惚間,我看見了我的故鄉——燕京。


    燕京,多好聽的名字,我的魂牽夢繞之地。


    時間仿佛倒流迴三十多年前,那時我正值少女時期,還是北魏丞相的掌上明珠——鄭與秋。


    那時的我生活在北魏丞相府邸,無憂無慮。


    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不到及笄之年,我便已精通琴棋書畫,被稱為燕京第一才女。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被選進皇宮,成為寧遠公主蕭欣月的伴讀。


    初見寧遠公主之時是一個冬日,飛雪飄飄,她在禦花園的梅林之中,一身紅襖白裳,嬌俏美麗。


    “與秋姐姐!這枝梅花贈予你作為見麵禮!”


    欣月笑顏如花,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麗的女子,我和許多人一樣,曾經以為她會永遠地美好下去。


    “多謝公主殿下。”我福身行禮,接過那一枝梅花,“從今日起,我會一直陪著公主殿下。”


    為了這一句話,往後三十多年的時光,我都與她朝夕相伴。


    表麵上我雖是欣月的伴讀,但是闔宮上下無人不知我是小公主最親密無間的手帕交。


    她的歡樂,她的悲傷,在這世間沒有人能夠比我更了解。


    她愛看民間的小說話本,她愛自由自在的一切,她愛她皇兄眉眼間的綿綿笑意。


    “傾秋,皇兄的登基大典要開始了,我們走快些,可別遲了。”欣月拉著我的手大步地行走在宮道上。


    我笑著:“公主,離陛下登基還有一個時辰,我們慢慢過去也還來得及。”


    那一日,魏哀帝登基,正式執掌風雨飄搖的大魏江山。欣月和我們一樣,注視著高高在上的哀帝,那位也曾逍遙自在,也曾心懷大誌的哀帝。


    各國使節在登基大典上第一次見到欣月,他們無不驚歎於她的絕色容顏,稱她為大魏第一美人。


    欣月不以為意,她隻是注視著她的皇兄和皇嫂,真摯地祝福著他們。


    我凝視她,並由衷地祈禱著,隻希望這位第一美人的願望永遠不要落空。


    幾年後,我的小妹妹出生,名叫折雪。有一日,三四歲的她跑過來拉著我的裙子,問道:“姐姐,你說是公主美還是我美?”


    我笑著蹲下身子,迴應道:“各有千秋。”


    她嘟著嘴跑開,我並未放在心上。


    後來的一日,欣月提議道:“傾秋,我們走,帶上折雪,去看燕北將軍。”


    在人群之中,我第一次見到燕北,那位威風凜凜的大魏第一將軍。他騎在馬匹上,一身銀白盔甲,雄姿勃發。


    “以後我長大要嫁給燕大將軍!”折雪一臉認真地說道。


    “好啊,”欣月笑著附和折雪,“等你長大了,我就讓皇兄給你們賜婚!”


    我無奈搖頭含笑,她們兩個永遠這般人小鬼大。


    隨著父親和燕北每日進宮與哀帝商議政事,欣月的笑容也在慢慢地消失。


    終於,有一日,她放下最愛的話本小說,開始認真地翻閱政論軍事的書籍,我神色一滯,卻未多言,隻是陪她一同鑽研。


    她向哀帝主動提出要上殿議政,卻遭到哀帝的訓斥。


    “後宮不得幹政!若是再提,朕定會責罰你!”


    看著眼含淚水的欣月,我心痛不已。


    她隻是想替她的兄長解憂,有錯嗎?


    “與秋,為什麽皇兄登基後越來越憂愁呢?明明他從前不是這樣的,明明他已經做得很好,已經竭盡全力了……”


    我不知該如何迴答,我的父親何嚐不是如此呢?明明他們已經盡力,卻始終難敵現實。


    多年積累下來的腐朽麻木,讓大魏民心盡失,風雨飄搖,如同逐漸瓦解的高樓,隨時都會頃刻坍塌,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會好起來的……會的。”


    我對欣月唯一一次的說謊,無可奈何。


    欣月在我的安慰下沉沉地睡去,哀帝亦在此時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告訴我:“今日早朝,有朝臣提議讓欣月前往高麗和親,聯絡高麗助我們對抗南齊,朕當即迴絕了。因為朕不想讓她像朕一樣,成為這江山權力的傀儡,一生不得掙脫,她應該永遠無憂無慮下去。”


    “與秋,她是朕最後的美好迴憶,你要照顧好她,就當我拜托你。”


    “陛下言重了,與秋這一生都會守護好公主,若有食言,以死謝罪!”


    那是哀帝最後一次與我單獨交談,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仿佛感受到無人之巔的悲傷和寂寞,足以讓我銘記一生一世。


    同樣的,我曾凝視燕北,陽光之下,他的盔甲耀眼奪目,然而在我的眼裏,他卻是一身陰翳。


    我明白,戰爭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燕北和紫荊關是我們大魏最後的護盾。


    我抬頭凝望刺眼的陽光,心中是無盡的悲涼。


    我明白,我們在魏宮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隨著大魏江山的覆滅,從此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二、


    哀帝的皇後,欣月的皇嫂,在戰爭最為吃緊的時間裏診斷有孕——這是大魏皇宮最後的喜訊。


    “與秋,時間可真快,我要當皇姑了。”欣月笑著,卻不見幾年前的天真喜悅。


    我與她凝視遠方的天幕,恍惚間,我能夠看到熊熊火光,它正向燕京撲來,我們無處可躲。


    死裏逃生的燕北,是喜訊亦是噩耗——大魏失去最後的護盾。


    在哀後誕下皇子蕭恆的寒夜,亦是大魏覆滅的前夕。哀帝召見燕北,命令他護送欣月和蕭恆逃出燕京。


    欣月哭跪在地,哀帝亦是淚目。


    “皇兄,不要讓我離開你們……”


    “不,月兒,你應該帶著恆兒,一生一世好好地活下去,答應皇兄,可好?”


    烈火之中,我們看見哀帝和哀後以身殉國,悲壯而無奈。


    同時,我注視著懷抱蕭恆的欣月,火光映照在她傾國傾城的容顏上,我出神不已。


    今年的她年滿十八歲,本應該是她一生中最綻放美麗的年華,卻因國仇家恨而支離破碎。


    須臾,欣月轉身離去,步伐沉重,寒風吹起她的披風和發絲,美得驚心動魄。她仿佛從火光中走出,從煉獄裏而來——複仇,成為欣月餘生的主旨。


    我牽著折雪,心頭一顫,似乎從那一刻起,我們一行人再也沒有迴頭路。


    一夜之間,欣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眼中更是多出一種從所未有的堅定和痛恨。看著她冷冽的目光,我明白,從前天真爛漫的寧遠公主已經葬身火海,不複存在。


    “與秋,我們要拿迴屬於皇兄的一切,拿迴屬於我們的一切。”


    “臣一生效忠殿下。”我頷首低眉,忠心耿耿,卻也開始沉思,哀帝的一切,我們的一切,究竟是什麽?


    看著燕北冷峻的麵容,毫無生機的一雙眼睛,我開始生畏,我和欣月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嗎?我不願意,可是似乎我已經沒有選擇。


    出逃的一路上極其順利,然而欣月和燕北的麵容並未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我的懷中抱著蕭恆,折雪則依偎在我的身旁。


    “姐姐,我們不能放過他們,是他們把我們趕出了燕京。”


    我心中一顫,我自然憎恨趙齊,那些害我們家破人亡的人,我每一夜都會在仇恨中入眠。即使如此,聽見這句話從年幼的折雪嘴裏說出,我也覺得這比任何詛咒都還可怕。我不願意她背負血海深仇,卻發現結局已不容我去更改。


    仇恨,注定是我們的宿命。


    我並未迴應折雪,隻是將懷中的蕭恆抱得更緊。至少他還什麽都不知道,他還是最初的美好模樣。


    “傾秋,把這個下在燕北的飯菜裏。”


    我一驚,正欲勸諫,卻聽她說:“我是大魏公主,我的一切自然應該留給大魏,而不是趙齊,而且,我們必須保證他對我們的絕對忠誠……”


    我無聲應下,讓仇恨戰勝理智。


    在屋外,我懷抱著尚在繈褓中的蕭恆,聽見欣月對燕北下的命令。


    “去殺了白清漪!燕北,本宮命令你殺了白清漪和臨清王,交換孩子,這是你不能違抗的命令,更是你不能逃脫的宿命!”


    我垂眸,看著蕭恆胸膛上多出的月牙狀胎記,心生寒意。


    在他何事都不知曉的年紀,仇恨卻已經烙印在他的身上。這是他的宿命?還是對他的不公?我不敢思索下去。


    燕北走出房間,發絲和衣裳尚未整理,俊毅的麵容唯餘灰敗。


    我將蕭恆交到他的手中,冷聲囑咐道:“還請燕將軍按公主命令行事。”


    燕北端詳著我,片刻,他輕笑一聲。


    我抬眸與他對視,神色一滯,隻因他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物。


    “原來你也是這樣,我們都是這樣。”


    燕北抱過蕭恆,持劍離去。


    我則迴憶著燕北的雙眼和話語,失神許久。


    迴過神時,我發現折雪立在不遠處,神色冰冷,不似六七歲的孩童。


    我盡力地揚起微笑,希望她也能在我麵前重現往日的笑容。


    卻不想折雪開口質問我:“你們對燕將軍做了什麽?”


    她這樣成熟冰冷的口吻令我不悅,我責罵道:“自然是讓他去做該做的事!”


    “包括和公主睡在一起嗎?”


    我大怒,一掌扇在折雪的臉上,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此生唯一一次。


    “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更不是你該說的事!平日是爹爹和我太縱容你!如今爹爹不在了,你必須得聽我的,不準再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


    折雪含著眼淚,她瞪著我,“爹爹在的話肯定不會打我!我討厭你們!”


    看著折雪跑遠的背影,我實在無力再去追尋,隻是留在原地,等待著燕北的消息,等待著仇恨將所有人撕裂占用。


    三、


    燕北帶迴兩個孩子,是一對苦難的兄妹,男孩叫湫龍,女孩叫湫蝶。燕北收湫龍為徒,改名叫儀鸞。


    兩個孩子極為瘦弱,像兩隻惶恐不安的小動物。我詢問得知,他們亦是因為戰亂才流離失所。我憐憫他們,也憐憫自己,現在的我和他們又有何區別呢?


    我蹲在他們的身前,安撫道:“以後就好好地跟著我們,不會再讓你們冷著餓著。”


    儀鸞點頭,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我會好好練武報答師父和你們。”


    我微笑,卻悻然垂眸,報答我們?成為我們複仇的利刃嗎?


    “你好好地跟著你師父練武,你的妹妹我會替你照顧好的。”這是我唯一能向他承諾之事。


    儀鸞點頭,感激道:“多謝傾秋姐姐。”


    轉眼間,數年過去,我已成為大齊宮廷女官,而儀鸞亦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頭目。


    “還請傾大人將小蝶帶入宮中,以後有勞傾大人暗中照顧她。”


    “為何要讓她進宮?”我不解,於我而言,這宮闈是最大的牢籠。


    “因為我相信傾大人,傾大人您是難得清醒的人。”


    我苦笑,深深地歎息著,我真的清醒嗎?須臾,我答應下來:“你大可放心,我會暗中照顧好小蝶的,也請你替我多照顧折雪。”


    “傾大人放心,我會做到的。”


    自從那次與折雪爭吵後,一連幾日,她與我都甚是疏遠,為了與她重歸於好,我便請求燕北收她為徒,教她武功。


    燕北頷首應下,神色冰冷,並未與我言語。我注視燕北,心生寒意,他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亮已經全然消失。


    折雪見燕北答應,當即上前奉茶,“折雪向師父敬茶!”


    我勉強微笑著,但願折雪能夠得償所願。


    日複一日,折雪沉迷於練武和舞蹈,我投其所好,總是會為她準備精美的舞衣和舞鞋。


    “姐姐,我這一身好看嗎?”


    看著麵前身穿舞裙的折雪,我陷入惘然,時光如梭,此時的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清冷的容顏竟不輸昔日的欣月。然而看著她眉眼間酷似欣月的妝容,我的心中竟生起一絲不安,卻難以尋找答案。


    “好看,隻是如果你的妝容再素一些更與你的容顏相襯。”


    她輕撫著自己的臉頰,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樣的妝容有這樣的好處,去霄遊閣的那些男人可不就愛這樣的嗎?”


    我垂眸悻然,凝視著她的小腿,上麵多出一枝紅梅,美得動人心魄。


    “你的腿才受傷,要好好地養著,這段時間就先別練舞了。”我囑咐著她,並指著桌案上的藥材,“這些藥是殿下讓我帶給你的,她知道你受傷,甚是掛念。”


    折雪淺笑,隻是注視著藥材,不出一言。


    “怎麽了?”


    “姐姐你永遠都這般向著她。”


    “公主待我們恩重如山,與我們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你不可對她不敬。”


    “她是公主,更是皇後,我又怎會對她不敬?我隻是頗為感慨,無論何時她總是被那麽多人愛著。”


    我凝視著折雪含有愁緒的眉眼,欲尋找答案,折雪卻已輕笑一聲,說道:“不說了,好不容易見到姐姐你一次,我們說些開心的,我見到皇子殿下了,雖然他戴著麵巾,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位容顏俊逸的美男子。”


    我饒有興致,坐直身軀,傾聽折雪講述那一夜的經過。


    隻是越聽折雪講述有關皇子殿下的事,我便愈發出神擔憂。那位烙印仇恨的孩子終究長大了,知曉真相的他會如何?會像我們一樣終日為仇恨活著嗎?我心中有難以言說的矛盾。


    我停止糾結的思緒,以他是大魏皇室唯一的血脈,必須麵對這一切來安慰自己。


    然而每每想起此事,我便為之傷神,多年前,欣月也曾有孕,孩子的生父便是燕北。


    當年,在臨清王夫婦死去之後不久,欣月便成為王家流落在外的庶女,迴到王家府邸。


    王家並非全然安全之地,王老夫人也曾對欣月的身世起疑,好在我們做事謹慎,才將這場戲演到天衣無縫,無人發現。


    同時,在王老將軍和王老夫人的觀念裏,一位庶出的女兒若是能夠高嫁,就是對整個家族最大的貢獻。


    “傾秋,齊朝皇帝的幾個皇子,誰才是我值得嫁的人?”


    “奴婢以為,嫡子趙詠皓當為良配。”


    “他不僅是嫡子出身,而且品行端正,素有美名,確實是良配。”


    我微笑頷首,卻心生落寞,這樣的話實在諷刺,並非趙詠皓乃欣月的良配,而是他最有可能繼承大統。


    欣月淺飲杯中茶水,冷聲道:“他的母後和兄長相繼逝世,長姐遠嫁高麗,就連他一向敬重的皇叔都被我們殺害,這一次,他不得不爭。”


    聞言,我的心中竟對趙詠皓多出一絲憐憫之情,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感是對還是錯。


    如我們所願,欣月嫁入皇室,成為嫡子趙詠皓的側妃。


    嫁入代王府的那一夜,趙詠皓並未來到欣月的房中,而是留宿書房,與謀士商討計謀。那一夜,我陪著欣月守到天明,看著花燭燃燒殆盡,陰翳順著衣擺爬上我們的容顏,吞噬一切。我們明白,接下來將會是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開始。


    一連數日,欣月都未見到趙詠皓,她仰望蒼穹,眼中仿佛飄落著無數雪花,似乎難以再有一絲熱情。


    趙詠皓與欣月的初見,是在欣月設計的雪天梅林之中。


    當趙詠皓在梅林中第一次見到欣月時,看著他怔住的目光,我便肯定,他與所有人一般,為欣月的容顏沉淪。同時,我更確定,他會為欣月的足智多謀和果敢毅然折服。


    自那之後,趙詠皓便常常與欣月相伴,欣月成為代王府最得寵的側妃,好在代王妃李氏並非善妒之人,並未與欣月有何矛盾衝突,雖然我也曾在她的眼中看見落寞和羨慕,但是這並不足以動搖我與欣月複仇的決心。李氏出身高貴,代王娶她,更多的是因為李氏家族能夠支持他繼承大統。


    李氏與我一樣,都能在趙詠皓的眼中看到對欣月的真摯愛意,在他的心目中,欣月是與眾不同的,於他而言有著非凡的意義。


    趙詠皓容顏俊雅,性情溫和,在外極具賢名讚譽,在內寬和待人,在欣月的麵前,他的柔情更是毫無保留。


    白日裏,他忙於議政,為太宗皇帝解憂,夜裏,偌大的王府之中,唯有欣月的懷抱才是他的安身之所。


    “傾秋,月兒的生辰要到了,你一向聰慧,辦事穩妥,給本王出出主意。”


    我慶幸,這世間還有如此良人深愛著欣月,卻也悲哀,這樣的深愛終究隻是趙詠皓獨自一人的戲與夢。


    “側妃娘娘一向喜愛梅花,殿下可投其所好。”


    趙詠皓欣然離去,踏上為欣月尋梅的一生。看著趙詠皓的背影,我沉吟不語,思索著像趙詠皓如此俊逸且待欣月一片真心的男子,若是真能與欣月兩情相悅,該有多好?


    熟悉的腳步聲幽然而至,我停下這樣的思緒,迴過神來,沉默地引著那位毫無生機之人前去尋找欣月。


    時間證明,我和欣月的選擇是正確的,趙詠皓廣納良言,成為帝位最有力的競爭者,然而淮陽王和嘉定王依舊虎視眈眈,不容小覷。


    也在此時,欣月確診有孕,我與她心知肚明,腹中的孩子並非趙詠皓的骨肉。


    欣月並未因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喜悅,她眸色沉沉,撫著腹中的孩子,不知在思索何事,我凝視著她,隻覺她的心中有著無盡的矛盾。


    許久,欣月說道:“如此也好,本宮怎能懷上趙齊的孩子?”


    我默然著,隻是為她奉上安胎藥,靜靜地陪伴著她。


    未過幾個月,在欣月的一手策劃下,在與代王前去感業寺祈福時,大魏的死士前去刺殺,並讓太宗皇帝疑心此乃淮陽王所為。本以為計劃可以順利進行,卻不想欣月竟意外流產,陷入昏迷。


    我與趙詠皓一同守在欣月的床前,向上天祈禱著,願用自己一生的喜樂換她平安。


    欣月蘇醒之時,趙詠皓因政務並不在床邊,唯有我守著她,我說道:“還請娘娘節哀,孩子以後還會再有的。”


    “你又何必騙我?我都聽見的,我不會再有孩子了。”欣月疲憊地閉上雙眼,“如此也好,何須再有其他的牽掛呢?”


    我淚目不語,心中一片淒涼。


    待欣月沉睡之後,我來到屋外,與悄然前來的燕北見麵。


    我厲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手腳嗎?為什麽這樣做?那不僅是你的孩子,而且差點也害死了公主!”


    燕北依舊冷漠著,隻是說道:“人生一世,有何值得?”


    我無言以對,沉默地注視著燕北轉身離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似乎從那時開始,我便在與燕北無聲地對抗。


    人生一世,我會一直有著自己的執著和追尋。


    四、


    趙詠皓登基之後,經曆長慶二年我們精心設計的一係列事件之後,他真正地成為萬人之上的帝王,同時,他也向欣月伸出手去,讓欣月來到他的身邊,成為他的繼後。


    封後大典之上,我與所有人一樣,向欣月拱手行禮,俯首稱臣。那一刻,我心生驕傲,隻因他們拜的隻是他們的大齊皇後,而我拜的則是我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北魏公主。


    在欣月成為皇後之後的幾年,大多數時間,趙詠皓都心安理得地將朝政事務交給欣月處理,而他則沉溺於自己的喜好之中。欣月也趁這時培養自己的勢力,將所有人的命運掌握在她的纖纖玉指之中。


    欣月推行著哀帝的政策,令無數人為之稱讚敬仰,我看在眼裏,與欣月一般覺得諷刺,卻也哀歎無可奈何。


    欣月在朝政上愈發忙碌,自然也忽略了趙詠皓的感受,帝後的矛盾一觸即發。


    麵對趙詠皓的不悅離去,欣月並未挽留,隻是端坐在原地。原本我以為我們都會心安理得著,畢竟這一切本就是逢場作戲,卻不想我心生擔憂,並且在欣月的眼中,我見到一絲落寞。


    翌日,我們聽聞趙詠皓寵幸了一位宮女,知曉這個消息時,欣月正在批閱奏折,她持著毛筆的手微微一頓,隨後繼續批閱,並未受到影響一般。


    之後,趙詠皓主動來向欣月賠禮道歉,欣月也未為難他,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我問欣月道:“娘娘,可要處置了那位宮女?”


    欣月垂眸搖頭,道:“他是皇帝,自然有權寵幸他人,本宮並不在乎。更何況而且那位宮女未被冊封,已算是他對本宮有愧疚之心。”


    我端詳著欣月,並未從她冷靜淡然的麵容中發現一絲端倪。


    後來,那位宮女懷有身孕,欣月知曉此事時,卻隻是說道:“皇帝的子嗣實在單薄,讓她生下來吧,也算是我對得起皇後的身份。至於她的位分,等誕下皇嗣再冊封吧,容本宮好好想想……”


    我頷首應下,緩緩離開。我從未見過欣月如此猶豫,她一向是果斷有主見的人,又怎會在一位宮女的位分上思慮許久?


    同時,我迴憶起長慶二年之事,趙詠皓失去惠賢皇後和怡安公主,悲痛欲絕,欣月守在他的身邊,目光也曾停滯,似是在思慮,似是在悲傷。


    也許這也隻是欣月扮演的一部分,我心想著。


    從始至終,我們並未對那位宮女動手,隻是讓她安然地誕下皇子——景修,大齊皇宮的三皇子,第二位皇子則是昔年欣月失去的孩子。


    卻不想,那位宮女誕下景修之後不久便因病逝世,而欣月則成為景修名義上的母親,也是他唯一的母親。


    欣月對景修是複雜的,她想靠近,卻又疏離。最初,景修的吃穿用度皆是她親力親為,她也曾將哭鬧的景修抱在懷中安撫著。很多時候,我能看出與景修相處時,欣月是真正喜悅的,如同與趙詠皓相處一般,這些皆是她下意識流露出來的,並非偽裝欺瞞。


    看著他們三人幸福的模樣,我曾幻想過,若是當年欣月的孩子出生,或是欣月和趙詠皓能有自己的孩子,他們會有多麽幸福?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慚愧。


    等景修再大一些的時候,欣月將景修推開,送往重華宮,由嬤嬤們撫養。


    我對欣月說道:“其實臣看得出娘娘是真心喜歡三皇子的,何不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欣月的眼中流露出少有的哀傷,她說道:“傾秋,你應該知道,我不能有太多的感情。我何嚐不憐惜景修?生在宮闈裏是孩子,又有幾人是開心的?我能做的,唯有與他保持距離。”


    我心生淒涼,是啊,從地獄裏爬出的人,連愛都是不被允許的。


    五、


    聽聞令歌在刑場上向天下人告白令楷的消息,我不由一驚,原來身陷囹圄的人也可以再被愛,也可以再去愛。


    我看向從凝香殿走出的欣月,發現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我心生難以啟齒的悲傷,隻因我知曉,欣月已做出推遠趙詠皓的決定——逼死淑妃。


    自那之後,欣月和趙詠皓再也迴不到最初。我凝視空無一人的螢火梅林,知曉美輪美奐之景注定隻是一場夢境。


    可是它是真真實實存在過的,明明它是可以永恆下去的,為何會變成這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涼,為欣月,也為自己。


    之後在宮裏的很長時間,每日奔波在計謀中的我仿佛隻剩一副軀殼,夜裏臥在床榻上,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我慶幸,我還有折雪,還有欣月,還有曾答應哀帝要守護好欣月一生一世的承諾。


    當知曉令歌和令楷迴到長安之時,我心生期待卻又心生愧疚。期待大仇得報,也愧疚讓令歌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在欣月的計謀下,後來的令歌失魂落魄,仿佛隻剩下那美麗的軀殼,在風中凋零著。


    知曉趙詠皓逝世時,我心生悲痛,卻也為他慶幸,他終於離開牢籠束縛,也許他已經在下一世的白雪梅林之中等待欣月。


    這一夜,燕北悄然來臨,讓我將欣月請到鳳儀殿。


    待我交代好顧玄鎮壓宋君逸等亂軍之後,再迴鳳儀殿時,我發現已不見燕北的身影,唯餘欣月端坐在鳳倚之上。


    我神色一滯,隻因欣月已褪去鳳冠霞帔,披頭散發,身穿白色素服,靜默不語,一雙眼睛無神地盯著地麵。


    我心想是趙詠皓逝世的緣故,遂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道:“娘娘,節哀順變。”


    欣月迴過神,側首抬眸看向我,我心中一驚,隻因欣月的雙眼變得空洞,失去所有的生機,哪怕是昔日亡國之時,我也從未見到過欣月如此。


    同時,我注意到在欣月身前的桌案上放置著一紙詔書,我拿起來端詳片刻,驚道:“公主,這是為何?你為何要自廢後位?”


    欣月隻是說道:“因為我想離開,我不想再困在這皇宮……”


    我心酸不已,安慰道:“等這次之後,殿下登基,我們就一起離開,我們一起迴燕京……”


    “與秋,我們迴不去了。”


    我一愣,多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是我們下令殺了恆兒……”欣月的嗓音愈發哽咽沙啞,仿佛,“我對不起皇兄,我對不起大魏,更對不起詠皓……”


    “公主,你不要這麽說,你沒有對不起他們。”我收下欣月的懿旨,並攙扶著欣月站起身來,“我們走,我們去找殿下,隻要殿下登上皇位,我們就立馬離開長安。”


    欣月惘然地隨我往外走去,看著她失去光芒和希望的麵容,我的心中是萬般悲涼,千瘡百孔。


    也許唯有離開才能救贖她。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當我踏出鳳儀殿的那一刻,欣月竟從我的身後將鳳儀殿的大門關上,隨即而來的,是她在殿中點火自焚,選擇與哀帝一般的方式了結自己的性命。


    我不顧一切地朝著金鑾殿奔去,向令歌求救,在奔跑的路上,我聽見發髻上的青石瑪瑙步搖發出碰撞之聲。宮人們見我如此,無不意外,隻因我已不見平日裏的清冷穩重,這般掙紮失態才是我的真麵目。


    當看到令歌抱著欣月的屍身走出鳳儀殿時,我心灰意冷,癱坐在地——此生最大的絕望莫過於此。


    欣月腹部的傷口觸目驚心,我陷入惘然,我不知欣月為何會做出這般的選擇,然而大勢已去,我沒有機會再去探尋真相,也沒有力氣再苟活於世。那一刻,我隻知道,我和欣月再也離不開這偌大的齊朝皇宮……


    我含淚轉身離去,迴到自己的房間,取出備下多年的毒酒。


    陛下,抱歉,我始終沒有守護好欣月,如今我隻能以死謝罪。


    我提著宮燈,緩緩地走在宮道之上,腦海中是一路走來的迴憶,從北魏到南齊,從燕京到長安,竟花上了我的一生一世,我得到何物?又失去何物?始終難以說清。


    在宮牆的角落裏,我再次見到湫龍和令歌。我慶幸萬分,湫龍未死,我們這群人始終還有一人能夠得到救贖。


    他們說要帶我逃離皇宮,可是每次聽見逃離時,我就會想起從前顛沛流離的日子。如今沒有欣月,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那樣的日子,所以我不願再迴去,也無力再迴去。


    我這一生的精力和憧憬,終是在步步為營之中消耗殆盡。


    臨終前,我還是想起從前的欣月,那位永遠美麗的寧遠公主,她愛看民間的小說話本,她愛自由自在的一切,她愛她皇兄眉眼間的綿綿笑意,她愛趙詠皓全心全意的付出。


    而我愛什麽呢?又還能愛什麽呢?


    一切都到此為止吧,是時候去陪伴公主殿下了,說好我會一直陪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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