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皇子,時候不早了,該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了。”


    我放下手中的毛筆,抬頭看向眼前的嬤嬤,這才注意到天色已晚,是時候去給母後請安了。


    我站起身來,用了一塊嬤嬤端上來的糕點,匆匆往外走去。


    “三皇子再吃一點吧,這糕點你一向喜歡。”


    “不了,先去給母後請安。”我搖頭迴應,隻是往外走去。並非時間緊迫,而是那糕點我實在吃膩了。


    嬤嬤們雖對我上心,但卻未達到無微不至的地步,她們一向隻記得我喜歡何物,卻不懂我真正需要何物。


    不過這並不重要,在這宮裏又有誰真的懂誰呢?我不懂她們,自然也不求她們懂我。


    在嬤嬤們的陪伴下,我來到鳳儀殿——整座皇宮最美麗的宮殿。一位美麗睿智的女子正立在殿前——傾秋,後宮女相。


    “三皇子,陛下正在裏麵與娘娘有要事相商,殿下可以晚些時候再來。”


    我點點頭,頷首道:“也好,傾大人,告辭。”


    傾秋福身,淺淺含笑,又道:“殿下且慢,臣聽說殿下的先生即將告老還鄉。”


    “對,先生的確將要告老還鄉。”


    “殿下放心,臣會替你尋覓良師。”


    我拱手一拜,道謝:“多謝傾大人!”


    我敬佩傾大人,不止是因為她才能出眾,更是因為她一向照顧我。


    記事起,我便住在重華宮,雖然傾大人並非每日都來看望我,但是每隔兩三日,她都會前來,對我噓寒問暖。


    “三皇子殿下,皇後娘娘命臣前來考察殿下的功課。”


    “有勞傾大人。”


    “殿下的功課有所進步,娘娘知道定然心生寬慰。”


    “還請傾大人代景修向母後請安。”


    我的母後,大齊江山至高無上的女主人,正是因為如此,我鮮少能夠見到她。很多時候,我都是像宮人們一樣,隻能遠遠地看見她一眼,她是大齊江山和整個皇宮最靚麗耀眼卻又最遙不可及的存在。


    猶記得第一次見到母後,是在重華宮的庭院裏,她停在我的身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我與她四目相對,卻又很快垂眸頷首,拱手拜道:“景修拜見母後。”


    母後的目光我實在難以言喻,那樣的漠然卻又那樣的複雜,直到多年以後知曉真相,我才明白,她的目光猶如風雪伴秋月,淩冽卻憂傷。


    我聽傾大人和嬤嬤們說起過,在我記事前,我也曾養在母後的膝下,那時候,母後處理完政務也總會照看我。


    “殿下,雖然娘娘平日忙碌很少來看你,但是她始終牽掛著你。宮裏的謠言聽聽就好,別往心裏去,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若是你都猜忌她,倒會真讓她寒心。”


    我若有所悟地點頭應下,我知道母後並非我的生母,我的生母——一位無人知曉的宮女,在生下我之後,未等到冊封便無聲無息地死去。


    她的死,於我而言,是一個謎,就像母後對我複雜的情感一樣,亦是一個謎。


    好奇,卻畏懼。


    二、


    在重大場合時,母後總會帶我出席,替我換上一身全新的衣裳,光鮮亮麗,向所有人無聲地昭告,我是養在她膝下的孩兒,尊貴不可褻瀆。


    然而正是因此,我卻總是孤單。王公貴族的子弟不敢與我多有來往,唯有意明,母後的侄兒,年長我十來歲的大哥哥,與我交好。


    初見意明之時,他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那時候我才知曉,原來世間可以有人像他這般開懷大笑,性子爽朗。


    “我是王意明,你就是養在姑母膝下的景修吧,放心好了,以後有我罩著你。”


    意明文韜武略,是大齊難得的將帥之才,年紀輕輕,便已率領射聲營獨當一麵。


    在意明的帶領下,我第一次走出皇宮,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天地——盛世長安。


    六七歲的我第一次隨他走進射聲營,與將士們同吃同樂,享受到在皇宮裏從不擁有的自由。


    迴宮後,傾大人笑道:“殿下,娘娘聽說你今日去射聲營,小王將軍教你騎馬,於是特意命臣給殿下送來護膝護腕。”


    我輕揉著手腕,頷首感謝道:“多謝母後和傾大人的好意。”


    “殿下怎麽了?”傾大人察覺到異樣,她上前牽過我的手腕,將我的袖子掀起,發現手臂上是一片淤青。


    “怎麽迴事?你們為何沒看好三皇子?”傾大人迴頭訓斥著嬤嬤們。


    “是我自己從馬背上摔下來,意明哥已送過膏藥給我塗抹,現已無礙。”


    傾大人聞言神色稍稍緩和,她看向我,說道:“殿下可要保重好身體,否則陛下和娘娘都會為你擔心。等傷好了,再去找意明學馬,他可是天之驕子,定能教好你,你和他多往來,性子也會更開朗的。”


    我點點頭,不再言語。


    一日黃昏,晚風習習,我和意明在丹鳳門上俯瞰長安城,夕陽西下,長安城中一片祥和。


    他在我的身邊問道:“景修,你說這長安城何時能有一番變化?”


    “不知道。”年幼的我對長安城實在陌生,又怎會知曉它何時變化?


    意明笑道:“快了,我王意明,很快會成為大齊最優秀的將領!天下百姓都會因我而感到驕傲。”


    我笑著附和道:“好,我等著那一天。”


    最初,我和傾大人他們一般,以為意明能夠開朗一生,驕傲一世,卻不想意明也有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一日。


    而我,性子也不再像往日般沉悶。


    那是長慶十四年的春末夏初,塞外的風吹到長安城,在長安城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驚豔我和意明這樣的城中人。


    三、


    長慶十四年,四月十六日,我第一次見到皇叔,太液池旁,含涼殿裏,他身穿月白衣裳,長身玉立,麵容溫和,佩戴蘭花草香囊,猶如空穀幽蘭,猶如畫中人,脫俗絕塵。


    世間竟有擁有如此容顏的男子,我驚歎著。


    闔宮上下對皇叔的迴宮都甚是上心,眾星捧月一般地獻上禮物,我也不例外。


    皇叔迴宮後的翌日傍晚,我前去皇叔居住的令月塢——皇宮中最美好的地方,即使多年以後那裏不似往昔,在我的心裏卻永不凋零。


    夜色深重,我在閣外等候,不敢逾矩冒然進入。皇叔歸來,引我入閣,並告知我下次無需如此,進去等候便是。


    閣內燈火明亮,皇叔溫柔地關心著我,詢問著我。他知曉我未用晚膳,便為我備上糕點。不知為何,他的一笑一言,似有無限的吸引力一般,讓人輕易地便沉陷其中。


    看著皇叔清澈的雙眼,我仿佛見到世間最美好的事物,安撫著我不安的心靈。


    我諾諾點頭,將與皇叔相處的一幕幕記入腦海。


    “我送送你。”皇叔牽過我的手,從容自在,他的手掌是如此溫暖,令我留戀不舍。


    從那之後的很多年,皇叔都這般牽著我,帶著我去認識、感受這世間最複雜的事物——愛。


    因為皇叔的到來,我開始見證無數的愛,更是懂得如何去愛。


    後來的一日,意明哥愛上了一位姓賀蘭的女子——皇叔的小師姐。


    “景修,我現在真的相信一見鍾情了。”


    我懵懂地看著滿麵春光的意明,不解其意,隻知道他後來時常帶著我往令月塢前去。


    多年以後迴想起來,當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為了這位女子,他甚至和皇叔大打出手,和他的父母據理力爭,請求母後賜婚……


    我敬佩意明的勇敢,更為意明真誠地祈禱。


    可惜,上天不惜有情人。


    幾年後,賀蘭嫂嫂去世,留下一個女兒。


    意明哥喚她“憶霞”,悼念亡妻。


    一夜之間,意明仿佛失去所有光彩,頹然不已。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失去心中所愛,我難以與他感同身受。


    一年以後,江南叛亂,皇叔離開長安,下落不明。意明和他的父親王大將軍征戰沙場,一去數月。當他凱旋而歸時,我得知王大將軍為國捐軀,戰死沙場。


    “景修,你不必安慰我,父親是為國為家而死,他的死成全了天下百姓,更是保護了王家,從今以後,這世間再無征戰沙場的王將軍,有的隻是天下太平和王家的一世平安。”


    我不再言語,我明白,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已經不複存在。前途似錦的少年將軍,終是沒有再晉升。


    “對了,你皇叔一切安好,你不必擔心。”


    看著意明手上的虎圖騰護腕,我相信他,因為那是昔年他送給皇叔的生辰禮物。


    “我打算等令歌迴來之後,就讓憶霞改名,叫惜文,那是令歌給她取的名字,她隻是她,而不是我對霞兒的思念。”


    我慶幸,意明終究放下了前塵往事,同時,我也感慨,無論皇叔身在何處,他永遠在為我們所有人照明前路。


    後來,意明一生未再迎娶他人,隻是守護著惜文長大成人。


    多年以後,惜文出嫁的那一夜,意明與我把酒言歡,隻是到最後,意明卻開始哭泣哽咽。


    那是意明第一次在我的麵前落淚,他說道:“景修,你還記得那年我和霞兒成親時的場景嗎?惜文出嫁的模樣和她母親真的很像,我和霞兒沒有得到的長相廝守,隻願惜文這一生能夠得到。”


    我淚目,飲酒入腸。


    迴首意明的一生,我感慨萬千,愛能夠令人心潮澎湃,能夠令人消沉失落,卻也能夠令人再獲新生。


    四、


    關於愛情,我這一生中第一次見到它,是在我父皇的身上。


    父皇是一位和善寬厚之人,對於愛,他一生堅定地追尋,不曾動搖。


    天下人都知道,父皇深愛著母後,於世人而言,螢火梅林隻是一個傳說,然而我卻曾親眼目睹。帝王的這般寵愛,我想在任何朝代都能夠被載入史冊。


    從記事起,父皇對我甚是疼愛,吃穿用度從不虧待我,隻是他始終是皇帝,即使國事有母後替他分擔,他依舊忙碌著,自從我進了尚書房讀書,我能見到他的日子其實並不多。


    在我的記憶裏,父皇的眉眼間總有淡淡的愁緒,關於父皇的故事我皆是從旁人的口中得知,我從未主動問起他的往事。


    偶爾,父皇會告訴我臨清王與他的往事,每次聽父皇講述,我總覺得熟悉。


    “景修,你皇叔待你極好,你日後要好好地孝敬他,昔年你皇叔的父親臨清王,亦是這般對待朕的,朕很感激他,他溫暖了朕的歲月,就像你皇叔溫暖你是一樣的。”


    是啊,皇叔溫暖了我的歲月。


    我甚是感慨,故事總有相似。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昔年的父皇也像我一樣,我們本是弱小之人,卻為了心之所愛,一步一步走向強大,護住那些曾護過我們的人。


    即使母後權傾朝野,不可一世,我也明白,母後最初的權力來自於父皇,來自於父皇的保護和深愛。


    父皇深愛著母後,毋庸置疑。


    至於他為何會寵幸我的親生母親,我的親生母親為何會去世,這些答案隨著父皇和母後的離世,成為永遠的秘密。


    我無從得知,也不願再追究。


    在這冰冷的深宮中,難得有一場暖夢,又何必去驚醒呢?


    父皇如此,我亦如此,我們隻想永遠地沉睡下去,緊緊地擁抱住寒夜裏的暖意。


    父皇留下的遺詔保護了我們所有人。我感激他,更同情他,以及遺憾那些與他未實現的夢。


    他曾答應過我,要帶我同遊天下,可是身為九五之尊的他終是食言了。


    我敬愛的父皇,若有來世,但願你一切順遂如願。


    五、


    如果說我和父皇一心向往愛,追求愛,那麽皇叔則是為愛而生。


    為愛,皇叔可以奮不顧身,不懼任何流言蜚語,不畏任何艱難險阻。


    皇叔和令先生的故事人盡皆知,卻又鮮為人知。即使我作為故事的參與者,也難以講清他們的經曆。


    他們之間的故事,唯有他們才是書寫者,唯有他們才是講述者。


    我能說的,唯有我與他們的故事。


    我的騎術乃皇叔所教,在夕陽之中,皇叔的容顏和目光極為和善。


    “我定會教會你騎馬,雖然你從馬背上摔下來過,但是有我在,你就不必害怕,哪怕你從馬上摔下來十次,我也能接住你十一次。”


    那年我隻有八歲,在皇叔的關懷中感受到無比的安心和溫暖。他為我牽馬,慢慢地遊走在校場之上,無憂無慮。


    同時,皇叔竟向我求教學問,我感到意外,可是看到他那清澈無比的雙眼,我又想起,他是塞外的風雨,何時懂得這些條條框框?他之所以向我詢問這些條條框框,全然是因為令先生。


    令先生曾做過我的教書先生,他雖年輕,但他的學識卻極為淵博,是我一生最為敬重的人之一。在尚書房時,他教懂我一句話:“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在深宮之中,收斂鋒芒,安得長久。


    當皇叔帶著令先生離開長安城前往塞外之前,皇叔將我托付給皇嫂——宮中又一位良善之人,即使她也曾身不由己,也曾手染鮮血,可是在深宮之中,何人不是如此?後來的皇叔如此,我亦如此。


    皇叔和令先生離開之後,雖然宮中的生活一如往昔,但好在我有了期盼——期盼著皇叔有一天能夠迴到長安,能夠陪伴著我。


    可是多年以後,我卻發現這是最錯誤的願望。


    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皆可用來形容皇叔,他是風,是雨,亦是明月,完美無瑕。


    隻是細想迴來,這世間何時有完美無瑕的事物呢?總有人想要將其破壞。


    皇叔迴到長安後所經曆的一切,我為之心痛,很多時候,我寧願是我去替他承受,也不願他支離破碎。


    “以前我有多希望皇叔能夠迴到長安,留在長安,如今我就有多希望他可以離開長安,遠走高飛,永遠無憂無慮。”


    這是我曾對夢玨訴說的心聲,那位寫盡天下人故事的筆者,我希望有一位這樣的人記得,這世間曾有美好的祝福給予皇叔,有人願意永遠地守護著他。


    從前的皇叔猶如空穀幽蘭,不染塵埃,不想有朝一日,陷入泥濘,身染鮮血。


    那是一個腥風血雨的夜晚,皇叔隻身一人血洗韶景樓,為他的師姐們報仇雪恨。


    在那之後,父皇病倒,皇兄遇刺,皇叔成為攝政王,大齊江山的儲君,受到世人的稱讚和期許,無數的榮耀在皇叔的身上。


    然而,我再也沒從皇叔的眼裏見到從前的歡愉自在,有的隻是落寞悲傷。


    在世事無常之中,他和令先生的故事結束了,幾乎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可我不信。


    隻因我在令先生的眼裏看到了與我一樣熾熱的目光,我能肯定,令先生與我一樣,想要救贖皇叔,讓他永遠地離開長安城的悲痛漩渦。


    終於,我這一生最有勇氣的一次,在韋先生的建議下,我與令先生達成合作,共助皇叔逃離皇宮。


    那一夜,我並未見到皇叔,也未來得及見父皇和母後最後一麵。


    一夜之間,父皇的金鑾殿失去光彩,母後的鳳儀殿化為灰燼,皇叔的蘭陵閣從此黯淡無光。


    我在偌大的皇宮中,唯餘寂寞。


    六、


    皇叔離開後,我沒有一日不在期待知曉他的下落。隻是此時的我,已經不再奢求能夠與他重逢。


    於我而言,隻要知曉他還在這世間的某一處安好著,足矣。


    月缺,則願歲歲年年安無恙。


    想在長安城立足,要麽有顯赫的出身和地位,要麽有過人的手段和能力。我出身皇室,先帝唯二的皇子,培養自己的人脈並非難事。


    那些效忠父皇的官員和侍從與我相交甚好,同時,我並無僭越之心,與他們交好最大的原因是我想查清父皇駕崩的真相,讓皇兄饒恕皇叔。


    令先生知道我的內心所想,於是他將真相告知於我。


    我震驚不已,原來我與皇叔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他是誰已不重要,於我而言,他隻是我的皇叔,是我在這世間最重要的親人。”


    令先生淚目,拱手道謝。


    我看著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兄,大齊江山的新帝,這世間與我流著同樣血液的親人。


    他的目光總是凜然,難以猜透,我知道,他會是大齊江山最傑出的帝王,卻也會是大齊江山最孤寂的人。


    “朕知道你要做什麽,去吧。”


    皇兄起身離去,我明白,他在容許我繼續尋找皇叔,隻因此時的他已經全然淩駕在大齊江山之上,手握主宰所有人命運至高無上的權力,他有權改寫任何結局。


    我同父異母的皇兄,幼年時,我與他相處時間少之甚少,雖然每一年我的生辰他都會遣人送來禮物,但我卻未曾見到他。他是太子,日理萬機,見不到他再正常不過,因此我也未放在心上。


    長慶十九年的冬天,在我的生辰那一日,我獨自一人來到蘭陵閣獨坐,看著麵前飯菜,我實在無心享用,便一直出神著,迴憶往事。


    我知道,今年的生辰隻會有我一個人度過,父皇母後雙雙逝世,皇叔離開,皇嫂忙於後宮之事,意明哥出征,又有何人會在乎我這位皇子?


    “朕本想忙完手中的政事去重華宮看你,想不到你來蘭陵閣了。”


    我驀然抬頭,發現竟是皇兄前來。


    “今日隻有我們兄弟二人,無需多禮。”他止住欲起身行禮的我,端坐在我的對麵,與我像尋常家人兄弟一般聊天談心。


    “如今父皇離世,除了啟佑,景修你是朕在這世間唯一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所以朕希望你能夠相信朕。”


    “朕知道,皇叔於你而言是遠勝於朕的,可是既然你我生在帝王之家,凡事就得為天下考慮。”


    我起身,跪伏在地,嗓音是前所未有的顫抖。


    “還請陛下饒恕皇叔!”


    他飲酒,默默地注視著我,良久,他開口言語,嗓音頗為低沉嘶啞。


    “從小到大,你從未求過朕何事,朕是你的皇兄,也是大齊江山的皇帝,坐擁天下,卻不能給你什麽……”


    他在桌案上放下一物,隨後起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句:“朕會盡可能地放過他,就當成全你——大齊江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安雲王。”


    我直起身子,看著他孑然一人的背影,龍袍似枷鎖一般,曾束縛父皇,如今也束縛著他。


    一時間,我淚如雨下。


    “臣弟多謝皇兄!”


    我的皇兄,他默默地承擔著所有悲痛和孤寂,很多年前的他何嚐不是皇宮中最無憂無慮的皇子?然而命運卻讓他不得不承擔無數責任,甚至,他將我的那一份也一並承擔。


    很多時候,他總是在成全別人,隻因他明白,身為帝王,他無法像我們一般去愛,無法像我們一般去選擇,他隻能在無人之巔成為孤家寡人,終此一生。


    我迴頭,凝視著皇兄留在桌案上的物件,正是父皇的貼身玉佩,從此它會成為我的貼身之物,直到終老。


    我緊握玉佩,下定決心,我必須能夠獨當一麵,與心中所愛互相守護。


    後來的一日,我曾到落音樓聽書,我驀然一驚,隻因傳入耳中的故事竟是皇叔與令先生的故事。


    我不解,看向此時走來的雨潔,問道:“秦當家,這是為何?按理來說落音樓早已不說皇叔和令先生的故事。”


    雨潔微笑坐下,解釋道:“玉遲王和韓相的故事口耳相傳,出現在落音樓不足為奇。”


    “難道就不怕被有心之人狀告韓相嗎?”我擔心不已,如今朝堂尚未完全穩定,隻怕有心人以此彈劾令先生。


    雨潔搖頭,迴應道:“安雲王有所不知,那年陛下登基之後,我曾與陛下在此見過一麵,當時他請我號召商邦,共同幫扶天下百姓。其實就算他不來,我也會如此。”


    “當時他坐在這裏問我,落音樓為何不再說玉遲王和韓相的故事,我問他,難道落音樓重新講述玉遲王的故事,他不介意嗎?”


    “他說,無妨,他們的故事本就應該被傳頌。”


    “安雲王,你是他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能夠理解他,他也曾向往那樣的故事,而我有幸,曾是見證者,也是參與者……”


    我默然無言,心生無盡的悲涼。


    ……


    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那是一日黃昏,令先生從長安城外趕來,穿戴整齊之後,他徑直前往金鑾殿,與皇兄交談至深夜才離去。


    像昔日的臨清王和太宗皇帝一般,無人知曉他們交談何事。


    在那之後的不久,令先生便托我帶信遠赴塞外,他將隨後趕到。


    離開長安城後的秋日,我來到麥積山,欣賞秋日風光的同時,也在廟中祈福。


    在此處,我聽聞令先生辭相的消息,同時也聽聞在孫太傅和令先生的舉薦下,韋先生拜相。


    我在佛前微笑著,在翰林院沉浮多年的韋先生,終於有朝一日被世人看見光芒。


    韋先生成為大齊最負盛名的丞相之一,他告老還鄉之後,我時常去拜訪他,與他亦師亦友,暢聊往事,寄情將來。


    七、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兩年過去,在長安城再見皇叔時我已十六歲,少年已長成。


    “兩年多不見,景修你不僅都有我高了,而且愈發英俊。”


    他見到我是欣喜的,我見他則喜中含悲,為我們的重逢而喜,為他的憔悴和傷痕而悲。


    我們的重逢並不久,再見皇叔時是在華山之巔,他因為一場決鬥陷入昏睡,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我和令先生他們一樣,幾乎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唯恐失去他,唯恐他醒來時身邊空無一人。


    華山之上,我對月禱告,保佑皇叔安然無恙,早日醒來,與我們團聚,與令先生長相廝守。


    我陪著令先生迴長安請辭的那一日,皇叔從昏迷中醒來,隻是未等我們歸來,他便先行離開華山,返迴塞外。


    收到消息時,我和令先生互視一眼,發現彼此的雙眼已經含淚,一時間,我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隨即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快樂。隻因我們慶幸,皇叔將永遠地離開中原帶給他的束縛和牢籠,他的餘生將會重迎自由。


    皇叔一直這般善良和藹,於我而言,他是我一生的月光,給予我方向。


    我懷揣令先生的信件來到遇仙山時,正值飄雪時節。緩緩地走在遇仙山的山路上,仿佛踏入人間仙境一般,我流連忘返著眼前的一切,想象著皇叔在這裏生活的美好過往和自由將來。


    即使一路上風雪不停,可是在我的眼中,他們如春風春雨一般,和煦溫柔,滋潤心田。


    皇叔熱情地招待我,他領著我遊覽冬日的遇仙山,唯獨不願閱讀令先生的來信。


    愁緒仿佛在皇叔的眉眼間烙下褪不去的印記,我心生哀傷。


    他值得愉快,值得世間的一切美好。


    正如他的名字——令歌,我們這些人一生中遇到的最美好的詩歌。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誆騙皇叔——並未告訴他令先生已在趕往塞外的路上。


    “景修!你當真是變了,居然會騙我了。”


    我在屋中小憩,聞聲悠然睜眼,發現正是皇叔和令先生從風雪中走進屋內。


    看著皇叔無奈卻含笑的神情,我眉開眼笑。


    “我這不是想讓皇叔你欣喜一次嗎?”


    其實不止一次,而是一生啊,我的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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