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治元年,三月初,潁州太初縣的一處小鎮裏。


    王意明率領的軍隊已被圍困在此近半個月,這半個月以來,他們並非沒有奮力抵抗過,以求殺出重圍,卻不想屢遭重創,原本千人的隊伍,如今已不剩一半,最終,他們不得不退守在這座已經荒無人煙的小鎮。


    冬末春初,冰雪消融,這樣的夜最是寒冷。在一片空地之上,將士們紛紛擠在一起取暖,隻見他們人人麵無表情,目光呆滯,多日的身心折磨,讓他們全然失去往日的精氣神。


    在將士們的最前方,有一位年輕的將軍盤坐在地上,他正擦拭著手裏的一把虎頭弓,不是旁人,正是王意明。


    隻見意明神色低沉,眉眼憔悴不堪,昔日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


    冰冷的夜風在此時襲來,如哀嚎嗚咽之聲一般,擾亂所有將士的心神,讓他們愈發心如死灰。


    意明放下手中的虎弓,嗓音沙啞地問起身邊的副將:“關飛,糧草還夠撐幾日?”


    “迴將軍,已經不夠明日的了。”關飛迴應道,他跟隨意明多年,知曉以意明的軍事才華定能成為大齊的第一勇將,卻不想如今的他們受奸人所害,被困於此,遲遲不見他人派兵前來營救。


    意明眉頭微皺,默然不語。


    “將軍放心,大將軍定然會想辦法派軍隊來救我們的。”


    “關飛,沒用了,”意明搖頭,雙眼中唯餘死寂,“他們是衝著我來的,隻要我死了,王家就徹底沒有翻身之日,實在是我連累了你們這些好兄弟……”


    關飛當即淚目,說道:“將軍,你別這麽說,我們這些弟兄都是心甘情願誓死追隨你的,沒有你,我們的家人何來現在的好日子?”


    “怪就怪陛下讓那樣的人擔任主帥!”關飛神色慍怒,“竟要置將軍你於死地!”


    意明雙眼出神,說道:“陛下讓他人當主帥,自然是因為不得不防範王家,這不怪他,這是一個帝王應該做的事。”


    “其實這次能上戰場全靠韓相的舉薦,我和爹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讓王家借此翻身,經曆了那麽多,我和爹早已看透王權富貴,我們也隻是想讓這天下恢複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僅此而已。”


    “我爹之所以最後選擇扶持東宮,除了想保住王家上下,更是因為宋君逸心術不正,狼子野心,若是由他掌權,定會禍國殃民,我爹是參與過北伐戰爭的將士,又怎會容許這樣的人挾天子令諸侯?”意明解釋著昔日王清答應韓清玄的真正原因。


    “而且,爹和我都知道,令歌不適合成為皇帝,他應該是世間最自由的人……”


    意明抬頭凝視今夜的弦月,隻覺淒涼無比,他喃喃道:“他如今還好嗎?”


    關飛聞言,歎息道:“將軍還是掛念玉遲王的。”


    意明垂眸,落寞不已,隻聽他說道:“我與他是知己好友,是親人,更何況他還是甯霞最在意的師弟。”


    “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很嫉妒令歌,比起我,甯霞更在意他,甚至願意為了他鋌而走險……”


    這些心裏話意明從未對誰說過,隻是事到如今,他知道若是再不說,今夜過後,便再也無處話淒涼。


    說罷,意明從懷中取出一樣物件,關飛看過去,發現是一支丁香花發簪,關飛知道這是甯霞的遺物,意明一直隨身攜帶著。


    意明注視著手中的丁香花發簪,從前一幕幕的美好畫麵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讓他為之沉淪。


    “是我對不起霞兒,不能好好地陪著憶霞長大了,好在我可以很快地去陪她了……”意明喃喃自語著,雙目含有熱淚,卻極力忍耐,不讓其滴下。


    “將軍……”關飛於心不忍。


    “其實也沒什麽好難過的,至少很多年以後,憶霞和別人說起她的父親,可以很驕傲的說,她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大英雄。”


    意明微微一笑,抬眸看向黑夜,將發簪收迴懷中,“也是時候了……”


    他站起身來,對著所有的將士高聲吼道:“諸將聽令!”


    士兵們聞言立即起身,隻聽意明朗聲道:“諸位將士,你們跟隨我王某多年,不僅是我王意明的好兄弟,更是大齊江山的功臣!天下百姓的勇士!還記得我們為什麽要奔赴戰場嗎?是為了我們的一腔熱血!是為了我們的淩雲壯誌!是為了我們所愛的人!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上戰場的那一刻,你我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如今,我們不得不麵臨這生死一刻。明日,還請所有的兄弟跟隨我王意明背水一戰!我們無需害怕,因為我們的身後是我們的家人!是大齊江山!是天下百姓!他們會記得我們,大齊江山會記得我們,天下百姓會記得我們!哪怕全軍覆沒,我們也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大齊江山,對得起天下百姓!”


    將軍下令之聲如雷貫耳,蕩氣迴腸,振奮人心,所有將士在這一刻仿佛看見了從前意氣風發的王意明,隻是此時此刻的王意明更具將軍的血性,以及那胸懷天下的大無畏,令人肅然起敬!


    眾將紛紛拔出劍刃,高唿道:“末將遵命!末將誓死追隨將軍!”


    一時間,士氣高漲,如熊熊烈火,點燃黑暗,驅散寒冷。


    當眾將熱血高漲的這一刻,他們突然聽見遠處的天邊傳來一聲煙花聲響。


    意明和關飛當即迴頭看去,眸中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將軍!是我們齊軍的信號!是我們的人來救我們了!”


    眾軍聞言,情緒驟然掀至高潮。


    意明笑中含淚,他當即下令,再次高吼道:“眾將聽令!整裝待發!”


    “殺!——”


    頃刻間,黑夜被火光點亮,齊軍大軍已到,與亂軍廝殺成一片,王意明率領的軍隊勢如破竹一般,在亂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令亂軍為之顫抖。


    意明騎在馬上,舉起虎頭弓,數箭齊發,射倒一片亂軍,盛氣淩人,逼得亂軍連連後退,不敢與之對抗。


    其手下的戰士也愈戰愈勇,配合前來支援的大軍,少頃便將亂軍擊潰。


    正當亂軍落荒而逃之時,在火光之中,意明看見了自己的父親——不可一世的王大將軍王清,正騎馬朝著他奔馳而來。


    “爹!”


    “意明!”


    王清來到意明的身前,看著意明憔悴不堪的模樣,他心中酸澀不已,說道:“爹現在來救你們出去!”


    意明一驚,問道:“爹,莫非這是你擅自……”


    王清打斷道:“放心,是陛下的聖旨,我現在已經是征伐亂軍的主帥,是我下令率軍前來救營救你們。”


    意明甚是意外,隻聽王清繼續說道:“這次能有這樣的聖旨,定是韓相替我們父子求來的,我們可不能辜負了他和陛下的期望。”


    意明會意,當即與王清繼續並肩戰鬥,在這寒夜之中,父子二人成為彼此最堅實的依靠,任誰都無法戰勝他們。


    亂軍聽聞王清已成齊軍主帥,一時間更是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將軍有令!即刻撤退!”有亂軍高唿道。


    亂軍聞言,紛紛向後飛速逃去,離開此處。


    王清並未乘勝追擊,隻是高聲下令道:“眾軍聽令!擊鼓收兵!”


    麵對這來之不易的勝利,關飛隻覺恍若隔世,他疲憊不已地蹲下身子,以劍杵地,看著屍橫遍野的大地上,滿目蒼涼。


    唯一讓關飛暖心的一幕,是王清父子正立在不遠處,父子二人與他一樣,都靜靜地感受著久違的如釋重負。


    忽然,關飛神色一滯,隻見在意明的身邊,有一個亂軍悄然起身,迅速地揮出刀刃向意明的身後砍去!


    “將軍小心身後!”關飛大吼道。


    意明迴過頭,眼看刀刃近在咫尺,卻不想一道黑影忽地閃過,當即將那劍刃斬斷,並在亂軍的脖頸上劃下一道血痕,一擊斃命。


    不等意明看清,那道黑影已經往遠處的黑夜飄然而去,意明見狀,當即騎上馬緊隨而去。


    王清和關飛愣在原地,如此迅捷的身法,隻怕這世間找不出幾個人。


    “大將軍,那人是……”關飛不安地說道,若是令歌此時出現在潁州,隻怕會有大變。


    王清目光森森,微微搖頭,說道:“我們就當什麽都沒有看見,讓意明去吧,那是他的心結。”


    說罷,王清看向關飛,又道:“我們無需擔心,今夜把聖旨送到軍營的,想來正是玉遲王。”


    關飛眉頭一皺,他不再言語,隻是隨著王清將目光投向遠方。


    另一邊,在一片樹林小徑裏,意明正騎著馬追趕黑衣人,見黑衣人不曾停歇,於是意明張開弓箭,一箭射出,攔住黑衣人的去路。


    黑衣人一愣,隨後繼續邁出腳步往前走去。


    “站住!”意明喊道。


    黑衣人如未曾聽聞一般,隻是不停前行。


    意明當即下馬,徒步追趕著黑衣人,同時斥道:“給本將軍站住!”


    “白令歌我叫你給我站住!”


    終於,那位黑衣人停下腳步,卻依舊背對著意明,並未轉身與之相見。


    意明大步而至,他將黑衣人拉到自己的身前,雖然黑衣人戴著月牙白半麵麵具,但意明依舊一眼認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令歌。


    “白令歌,我知道是你。”


    令歌微微頷首,他將臉上的麵具摘下,率先開口問道:“王將軍有事嗎?”令歌眉眼低垂,並未看向意明。


    意明神色凜然,眉眼是散不去的愁緒,他雙手緊捏著令歌的臂膀,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道:“白令歌,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令歌抬頭,與其四目相對,隻聽意明斥責道:“告訴我,你為什麽來這裏?你知不知道你來這裏有多危險!?要是被他們發現,你知道你會是什麽下場嗎?我們為了救你離開長安所付出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我不在乎,我隻想要你活著。”


    令歌的嗓音沙啞低沉,神色更是肅然認真,意明見狀不免一愣,他控製住心中的怒火,又問道:“那道聖旨是怎麽迴事?是你嗎?”


    “對,是我送來的,”令歌承認道,“有官吏故意拖延聖旨送達的速度,還好我發現及時。”


    意明雙手垂下,他忽地一笑,喃喃問道:“為什麽?為什麽要為了我冒這樣的險?你我早已不是當年的知己好友……”


    “白令歌,你知不知道?這是戰場,要是你出了事,我該怎麽去麵對霞兒?她為了你付出這麽多,你為何不好好珍惜?”


    令歌淚水湧上眼眶,他當即偏過頭眨了眨眼,極力地掩飾自己的淚意,隨後他又看向意明,說道:“我何嚐不是如此?你若是出了事,我又該怎麽去麵對師姐?我不能再虧欠她……”


    意明抬眸看向夜空,不讓淚水落下,他說道:“是啊,我們都不能再虧欠她……”


    冬末春初,樹林枯枝依舊,有幾片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卻始終難以驅散陰翳。


    少頃,令歌對意明說道:“所以,王意明,你要好好地活著,這並非是我對你的要求,而是師姐臨終前的心願,憶霞還小,她已經沒有母親,如今不能再沒有你,你明白嗎?”


    意明默然,隻是偏過頭去,強忍著心中的悲痛。


    說罷,令歌從懷中取出一件物品,遞到意明的身前。


    意明低眸一看,他當即愣住,發現不是旁物,正是昔年他送給令歌的虎圖騰護腕。


    “還記得當年你說,這是王大將軍一直珍藏的護腕,你心心念念多年,如今我把它還你,你要戴著它打贏勝仗,不止是為了憶霞,更是為了天下百姓。”


    意明接過護腕,垂頭不語,思緒全然飄迴昔年的長安,那時的他們,意氣風發,無憂無慮。


    令歌繼續說道:“你放心,今夜你就當從未見過我,我也從未來過潁州,我不會成為亂軍擁護的首領,更不會和你兵刃相見。”


    說罷,令歌轉身緩緩離去,隻是每走一步,他就愈發無力。


    “令歌,”意明突然喚了一聲,似是下定何等困難的決心一般,“我有東西給你。”


    令歌停下腳步,他迴頭看向意明,隻見意明正向著他走來,同時,意明從盔甲中取出一件他再熟悉不過的物件——甯霞的丁香花發簪。


    令歌的目光滯住,停留在那支丁香花發簪上,丁香花盛開一如當年,隻是在這樣的寒夜裏,他明白,一切皆已改變。


    “這支發簪還你,我知道,這是霞兒留給你的。”


    令歌接過發簪,抬起淚眸,微笑著對意明說道:“放心,我會保管好的,等你凱旋而歸,我再還你。”


    意明搖頭,目光留在那朵丁香花之上,他說道:“不必還我,它是屬於你的,這是霞兒對你的愛,我不應該盡數占有。”


    “當年是我不對,竟忘了你也與我一般傷心欲絕。”


    意明微微一笑,迴憶起過往美好,道:“霞兒對我說過,這支發簪上是你年幼時送給她的,溫暖了她的餘生歲月,如今,這份暖意你應該重新擁有。”


    令歌將發簪緊握在手,他想言語,卻發現嗓音已經完全嘶啞,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最終,他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走上幾步之後,令歌又聽見意明說道:“憶霞總是說要進宮去找舅舅,她真的很想你。”


    令歌聞言腳步一頓,腦海中浮現出憶霞的可愛容顏。一時間,淚水驟然洶湧而至,他無法抑製,隻能讓淚水無聲地流下。


    他並未迴應意明,隻是繼續往前走去,他知道,身後的意明同他一樣,亦是淚流滿麵。


    將軍有淚,為天下蒼生,亦為過往歲月。


    很久之後,在一片荒原空地上,雪君在此已經等候多時。隻見令歌來到雪君的麵前,唇角含笑,輕輕地撫摸著雪君,用一種親切卻顫抖的嗓音對其言語著。


    “雪君,你看,這是小師姐的發簪,意明他還給我了……兜兜轉轉這麽多年,還是迴到了我的手裏。”


    “可是雪君,你知道嗎?就算意明已經原諒我,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如今我和他再也迴不去了,就連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我們都難以做到……再也迴不去了……”


    令歌淚如雨下,一點一滴地落在手中緊握的丁香花發簪之上。說到最後,他無力跪地,開始放聲大哭,痛徹心扉。


    在淒涼的夜裏,廣闊無垠的枯草地之間,唯餘男子撕心裂肺的哭嚎之聲,許久不曾停歇。


    寒月之下,令歌寂寥的身影被無限拉長,淚水滯留在發簪之上,點綴滋潤著那一朵丁香花。


    許久,清冷的月光依舊傾瀉在大地上,雪君時不時嘶鳴一兩聲,令歌則仰頭,凝望著寒冷的夜空,滿臉淚痕,支離破碎。


    隻聽他喃喃道:“師父,師姐,還請你們在天上保佑我能夠早日找到燕北。你們放心,我隻想替你們報仇,向你們贖罪,不會對不起遇仙和天下……”


    之後,令歌拖著疲憊的身體站起來,騎上雪君,奔馳在黑夜之中。


    並非漫無目的,他想起自己還曾對他人許下承諾。


    翌日深夜,彭城。


    彭劍客在屋內聽聞傳來院外敲門之聲,於是起身來到庭院,開門一看,發現竟是一身黑衣的令歌,他當即邀令歌走進院中。


    正欲開口詢問時,彭劍客便聽見令歌說道:“今夜我是特意來告訴彭大俠,意明已經脫險,我也沒有被誰發現,這一次,我對得起遇仙,對得起天下百姓。”


    彭劍客聞言愣在原地,麵前的令歌唇角含笑,然而眼角眉梢卻是無盡的憔悴。一時間,彭劍客不免皺眉,曾經的天之驕子,卻被命運如此對待,當真是不公。


    “殿下,你實在辛苦了,快些進屋休息吧,”彭劍客憂心地說道,“你一看就是好幾天沒合眼了。”


    令歌搖頭道:“我就不打擾彭大俠了,我來這除了向你報平安,還有就是要換迴我原先的衣裳,我答應過陸萍,今夜得迴去找她。”


    彭劍客一愣,隨後點頭,也不再挽留令歌。


    令歌垂眸,看著身上的黑色夜行衣,一時間,他的思緒再次飄遠。直到在客棧再見陸萍的時候,令歌才從迴憶之中脫身。


    “林歌,你真的迴來了!”陸萍抱了令歌一下,眉開眼笑。


    令歌微微地勾了勾唇角,說道:“嗯,迴來了。”


    此時,陸萍注意到令歌臉色極為憔悴,雙目紅腫,像是大哭過一般。


    “這幾日你肯定累著了,快些上樓休息吧。”陸萍提議道。


    令歌頷首,邁出腳步往樓上走去,迴到房間後,令歌的身心在這一刻才得以放鬆下來,隻是他卻發現體內的真氣實在紊亂得厲害。


    明明自己並未怎麽運功動武,真氣怎會又一次地紊亂?


    令歌端坐在板凳上,腰身挺直著,默默喝水,調節著體內的真氣。


    陸萍坐下身來,歎道:“林少俠,你的嘴巴都幹的起皮了,你是不是一直在趕路,都沒停下來休息過?”


    令歌默然,自從和意明分別後,他便騎著雪君一直在趕迴彭城的路上,一路不曾停歇,當真是苦了雪君。


    隻聽陸萍長長一歎,說道:“其實你不必為了履行對我的承諾這麽折騰自己,你本來就已經不欠我了。”


    令歌看著陸萍,沉默半餉之後,他說道:“我向你許諾過的,自然要做到。”


    “行吧,”陸萍無奈一歎,“我已經叫掌櫃給你準備了熱水和吃的,你可以迴你房間裏好好休息了。”


    “多謝。”令歌迴應了一聲,而後陷入沉默,並非因為其他,隻是他發現自己的腦海此時幾乎一片空白。


    陸萍突然起身,伸出手撫了撫令歌的額頭,她眉頭一皺,驚道:“林歌,你又發燒了,我去給你拿藥。”


    說罷,陸萍便從令歌的包袱裏取出那瓶藥,倒出一顆藥丸遞給令歌,並為其倒上一杯水。


    “吃了藥,吃些東西,再洗個澡,林歌你就早些休息吧,我不急著去潁州的,你先休息好才是。”陸萍叮囑道。


    令歌默然,隻是點頭應下,按照吩咐吃藥喝水。


    許是來迴奔波勞累的原因,又或者是吃藥的緣故,這一夜,令歌睡著得很快,隻是他並未熟睡太久,再次醒來時,天才蒙蒙亮。


    一時間,濃厚的惆悵之感再次襲來,像眼前的床簾灰紗一般,朦朧灰敗。


    令歌伸出手臂放在額頭之上,喃喃道:“昨夜我又夢見你了,隔著那片火海……”


    他閉上雙眼,恍惚間,他又看見了令楷刻骨銘心的雙眼。


    ……


    “令歌……令歌!”韓清玄從睡夢中驚醒,坐起身來,驚魂未定。


    在夢中,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那位飄逸如仙的男子,月白衣裳染上塵埃和血漬。同時,男子的手臂被飛箭射中,血花在傷口處綻放,吃痛地杵劍跪地,看著他的目光是無盡的悲痛……


    “大人,你醒了?”耿善聞聲前來,“大人你還好嗎?需要請大夫過來看看嗎?”


    韓清玄看向耿善,這才迴過神來,他杵著額頭,微微搖頭,說道:“不必了,隻是做了一場夢。”


    耿善垂眸,他一邊將床簾整理懸掛,一邊說道:“我還是去請大夫吧,開一副安神的藥,也好讓大人你睡得安穩,不至於總是被夢魘所擾。”


    韓清玄微微歎氣,並未否決,沉吟片刻之後,他問道:“潁州那邊可有消息傳迴?”


    “還沒有。”


    韓清玄眉頭微皺,道:“按理說聖旨應該早已送到。”


    “我們的人已經去潁州了,大人先別擔心,想來過兩日就會有消息傳迴的。”


    “但願意明安然無恙,否則令歌……”


    雖然韓清玄並未說下去,但耿善也知道他在擔心何事。若是意明出事,令歌定會將一切歸咎於自身,抱憾一生一世。


    “大人,有一件事。”耿善有些欲言又止。


    “何事?”


    “玉遲王側妃深夜臨盆,母子平安,方才陛下和娘娘已經派人前來,褒獎賞賜了側妃,並且進封側妃為正妃,孩子為世子。”


    韓清玄點頭,神色低沉,須臾,他吩咐道:“去請老夫人過去看看吧,我現在還得去上朝。”


    “老夫人昨夜聞訊就已經過去了。”耿善迴應道。


    “辛苦娘了,”韓清玄歎息著,“其實我知道,她的痛苦不比我少。”


    耿善頷首,說道:“也許大人應該抽空多和老夫人說說話,有些事大人不應該瞞住老夫人,他對殿下的關心不比旁人少,所以昨夜一聽側妃生產,就立馬過去了。”


    韓清玄長長一歎,他看向耿善,道:“耿善,你說得對,我不應該瞞著我娘這件事,她應該知道,一直以來她都把令歌當成自己的孩子。”


    “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韓清玄盡量地安慰著自己,“如今世子安然誕生,就是向世人證明,玉遲王在京城安然無恙,那些亂軍完全是犯上作亂,不少投靠亂軍的武林俠客也會醒悟,想來要不了多久,戰亂便會平息。”


    正說著,韓清玄便聽見門外傳來匆忙的步伐,定睛一看,正是周玉跑進房間。


    “楷哥!捷報!捷報!”周玉興奮不已,“潁州傳來捷報!小王將軍脫險!和王大將軍重創敵軍,潁州盡數收複!”


    “還有,這是小王將軍單獨派人寄給楷哥你的信。”


    韓清玄喜上眉梢,他從周玉的手中接過信件,當即拆開信紙,迅速地翻閱起來。


    須臾,韓清玄熱淚盈眶,不停地喃喃道:“好……好……令歌,令歌他沒有……”


    周玉聞言,一頭霧水,隻見韓清玄激動地注視著耿善,繼續說道:“耿善,令歌真的沒有投奔亂軍,他真的沒有……是他把聖旨送至軍營,是他救了意明……”


    耿善亦是笑容滿麵,他迴應道:“殿下始終是心係天下的,他不願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韓清玄起身下床,同時說道:“替我整理衣冠,今日朝堂之上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


    少頃,韓清玄穿戴好衣冠,又是平日裏俊逸不凡的模樣,隻是給人的感覺已與當年截然不同。


    如今的他目光如炬,氣勢淩人,早已不是那逍遙自在的才子詩人,而是大齊江山的丞相,手握大權,身負重任。


    臨走前,他的目光在桌案的折扇上滯留片刻,留戀不舍,卻毅然前行。


    雖然我們天各一方,但是至少,我們還有著同樣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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