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宮內日子難熬,轉眼間也已深秋,逐漸入冬,距離皇帝頒布禪位詔書隻有四五日的時間。


    令歌像往常一般,下朝之後便會前往金鑾殿服侍皇帝用藥,陪著皇帝用膳,之後他會離開金鑾殿,迴令月塢小憩。


    一日,迴到令月塢之中,令歌發現書桌上赫然多出堆積如山的奏折,小尋子解釋道:“這是皇後娘娘派傾大人送來的,說是殿下即將登基,批閱奏折是在所難免的。”


    說罷,小尋子端詳著令歌,直到發現令歌神色淡然,並無異樣,他這才安心下來,繼續說道:“傾大人還說,王爺批閱好之後,奴才們再送去給皇後娘娘過目。”


    令歌微微頷首,應道:“放著吧,我小睡一會,待會起來再處理。”


    說罷,令歌便往樓上的臥房走去,小尋子和小元子互視一眼,隻得微微歎息。


    正當他們打算跟上去時,卻見令歌迴過身朝著書桌走去,同時說道:“罷了,我先批閱吧,天下人都等著的。”


    幾位侍從聞言,心中一酸,看著已經坐在書桌前的令歌,他們無法替其分憂,隻得恪盡職守,為令歌研墨,熏香提神,或是衝泡茶水。


    麵對眼前翻開的奏折,令歌手持沾染墨水的毛筆,卻不知該如何下筆,他細細地閱讀著手中的奏折,思緒卻不知不覺間地飄遠。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批閱?


    一時間,往事清晰地浮現在令歌的眼前,那些細微末節到他不曾迴憶,甚至以為已經遺忘的小事,在有著一絲相似之處的時刻,被驟然牽動,在腦海中重映,仿佛還在昨日一般,從未走遠。


    許久以後,令歌將手中的奏折盡數批閱完,抬頭一看,發現天色已經暗淡下來,蠟燭顯得愈發明亮。


    “去給陛下請安吧,順便把這些奏折送到鳳儀殿。”


    來到金鑾殿外時,天色已黑,令歌見到黃飛正守在殿外,他說道:“黃公公,是我來遲了,陛下可有按時服藥?”


    “迴殿下,陛下已經服完藥歇息了,”黃飛迴應道,“今日陛下單獨會見了好幾位大人,交代禪位一事,陛下還命老奴告訴殿下,殿下處理政務已經操勞,今夜就不必過來服侍了。”


    令歌頷首,說道:“既然陛下已經休息了,那我就不進去打擾了,殿內還有勞黃公公侍奉,若是有事,即刻遣人到令月塢向我通傳。”


    “殿下放心,這金鑾殿有玉清衛、錦衣衛、禦林軍輪流值守,不會有事的。”黃飛安撫道,他知曉令歌心係皇帝安危,越是到禪位之日,人心也難免愈發浮躁。


    “殿下就早些迴去歇息,準備過幾日的禪讓一事,到時候大齊江山就交到殿下的手裏了。”


    不知為何,黃飛心頭一顫,看著麵前的令歌,容顏一如當年初見般驚為天人,隻是那雙眸已經變得黯淡無光,縱使金鑾殿殿外燈火通明,亦難以照亮。


    “我會竭盡全力的。”令歌垂眸答應道,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懷疑。


    說罷,他轉身離去,隻是走出一段路之後,他駐下腳步,迴頭凝視著金鑾殿。在夜色之下,金鑾殿顯得愈發宏偉輝煌,神聖莊嚴,這座被天下之人擁簇的宮殿,亦是即將困住他的牢籠。


    深夜,蘭陵閣之中,燭火搖曳不定,令歌正倚坐在床邊,手中握著葫蘆狀酒壺,不停地飲著酒。


    他雙眼通紅,注視著散落一地的詩詞,腦海中盡是朦朧卻清晰的迴憶。


    “說好要陪我待在這個我不期待的地方很久的,待到我不需要你為止……”


    “如今,我真的不需要你了……真的不需要你了……”令歌流下淚水,無助地將自己緊緊抱住,“真的不需要你……”


    他放下酒壺,頭靠在床上,喃喃道:“我會放你走,不過你得忘了我,迴遇仙山,去江南,去高麗,怎麽樣都好,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許久過後,在無盡的痛楚之下,令歌陷入昏睡,昔日的記憶亦被其趕出腦海,長夜無夢。


    ……


    “殿下,快醒醒,殿下,金鑾殿那邊出事了。”


    令歌驚地睜開雙眼,看著麵前神色慌張的小尋子,他隻覺頭腦昏沉,恍惚不已,“你說什麽?金鑾殿發生了何事?”


    “黃公公派人過來傳話,說是方才發現陛下高燒不退,整個人都陷入了昏迷,叫也叫不醒。”


    “走,現在過去,”令歌忽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怎麽會突然高燒不退?”


    沉吟片刻,令歌囑咐道:“小尋子,你馬上出宮去請淩嵐藥局的大夫,就說是我身體抱恙,不得走漏任何風聲。”


    走出蘭陵閣,令歌發現此時天色亦才微亮,今日天氣陰晦,霜落滿地,此時令月塢上下幽靜不已。隱隱約約之中,令歌聽見鴉鳴之聲,是為不吉之兆,一時間,令歌愈發心慌不已。


    待令歌來到金鑾殿時,皇後已在殿內,她正守在皇帝的床前,一雙眼睛正淡然地凝視著昏迷的皇帝,讓人難以猜透她此時的所思所想,而一邊的太醫則寫著藥方,眉頭緊鎖。


    “陛下如何?”令歌開口問道。


    太醫欲言又止,隻聽皇後說道:“是時疫。”


    “怎麽會?”令歌震驚不已,“不是宮人都喝過預防時疫的湯藥嗎?皇兄怎會染上時疫?”


    皇後默然,隻是看著麵前的皇帝,眉眼間不見往日的容光。


    太醫起身迴應道:“迴殿下,皇上本就體質虛弱,即使服用了預防時疫的湯藥,也難免會染上時疫。”


    令歌心痛不已,他迴憶起玉門關的時疫之景,那樣的病痛折磨,他見過太多,卻不想會降臨在皇帝病弱的身體上。他向太醫請求道:“有勞太醫,還請你一定要醫治好陛下。”


    “玉遲王放心,微臣定當竭盡全力醫治陛下。”太醫拱手拜道,神色凝重,似麵臨險阻難關一般。


    此時,皇後開口說道:“不必為難太醫了,退下吧。”


    太醫不安地看了一眼令歌,而後便由傾秋引著退出殿外。


    “什麽叫不必為難?”令歌看向皇後,麵帶慍色,“你什麽意思?你不想醫治皇兄?”


    皇後淡然地看向令歌,說道:“時疫兇險至極,你並非沒有見過,即使早已有藥方醫治,可是藥方兇猛,陛下的身體也承受不住。”


    “我們可以改善藥方,讓藥效緩和一些。”令歌反駁道。


    “沒有時間了,陛下沒有時間了,他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皇後迴應道,“並非本宮不想救他,天命如此,誰也無法阻攔。”


    “天命?”令歌不屑一笑,“你不救他,我救,我已經請了淩嵐藥局的大夫進宮為皇兄醫治。”


    皇後聞言,當即起身斥責道:“你糊塗!若是此時被人知道陛下病危,恐怕多有變數,我們的計劃不能就此功虧一簣!”


    見令歌與自己怒目對峙,皇後又道:“你若是還想殺燕北,就去把人給本宮叫迴來,不準去淩嵐藥局請大夫。”


    “難道就這樣看著皇兄死嗎?你當真忍心?這麽多年,你對他就沒有一絲愛意,或者一絲愧疚嗎?他明明那麽愛你……”令歌質問著皇後,同時也為皇帝的付出感到不值,昔日的螢火梅林,曾是天下之人對皇後被皇帝深愛的感歎。


    “不要再說這些,”皇後拂袖轉身,“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這些虛幻的感情,不必再提。”


    說罷,皇後便邁出腳步離去,同時說道:“本宮現在要去上朝,你派去的人本宮會叫迴來的,你且在此守著,不準任何人進入這金鑾殿。”


    令歌迴首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淚水頓時洶湧而至。


    深愛著自己的人都在逐漸離去,唯有自己孤獨的身影,在這偌大的金鑾殿之中被拉長。


    之後,令歌未再離開金鑾殿,隻是守在皇帝的床邊,等著渺小的奇跡發生。


    “皇兄,你正在做夢嗎?”令歌喃喃自語道,“如果正在做夢,那就做一些好夢吧,醒著的時候,我們都太痛苦了。”


    許久之後,正當令歌神遊之際,他看見皇帝唇瓣微動,囈語一聲:“皇叔……”


    令歌聞聲當即潸然淚下,他靠在皇帝的枕邊,低聲道:“皇兄你夢到臨清王了吧,你心心念念一生的皇叔,他是這宮裏少有的真正能溫暖你的人,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是有意對你隱瞞真相的,我隻是不忍心,不忍心你知曉真相,你深愛的人一直欺瞞著你,你的愛也錯付於我,是我辜負了你們所有人……”


    “皇兄,你答應過我,你要好好活著,要看著景雲醒來,還要帶著景修去江南遊玩,去看遇仙山,你是皇帝,答應過的事不能食言。”


    “皇兄你醒來好不好?我服侍你喝藥,調養身體,我不想再失去你,我求你……”令歌哽咽不止,無助至極,“為什麽老天要這麽對你,明明你這一生可以逍遙自在,幸福快樂的,卻都被我們毀了……”


    他明白,若非當年皇後和燕北害死臨清王夫婦,皇帝亦不會為臨清王報仇而走上奪權的道路,更不必遭受帝位所帶來的一切紛爭和如今的苦楚。


    如此無助地守在床前,令歌不免想起那年的韓清玄,為自己擋下虎刃,性命垂危,自己亦是不分晝夜地守在他的床前,為他祈禱著。


    “我該怎麽才不會想起你?或者不會因想起你而心痛?”


    令歌絕望地仰頭,注視著頭頂金碧輝煌的裝潢,似是在祈禱一般。


    “可能隻有唿吸停止的那一刻吧……”


    皇帝病危的消息被封鎖,金鑾殿之中唯有幾位皇帝的貼身侍從知曉此事,此時的他們亦被皇後控製起來,不得與外人接觸。


    景修前來請安,卻被殿外的傾秋阻攔。


    “三皇子,陛下和玉遲王正在殿內商討禪位一事,你還是請迴吧,過了這兩日再來請安也不遲。”


    景修頷首,應道:“多謝傾大人告知,那我過兩日再來給父皇和皇叔請安。”說罷,景修將手中的紙張遞給傾秋,“這是我最近的功課,還請傾大人轉交給父皇和皇叔過目。”


    “殿下放心,臣會轉交的。”


    “怎麽不見黃公公?”景修問道。


    傾秋頷首道:“黃公公今日身體抱恙,這裏由臣暫時頂替。”


    “有勞傾大人了。”景修點頭,而後轉身離去,當他來到金鑾殿外時,與等著他的教書先生韋新一同往尚書房走去。


    “看來父皇出事了,否則皇叔不會一直在殿內不見任何人,黃公公也定然是被母後軟禁起來,”景修低聲說道,“還請韋先生想辦法將此事告訴韓相,早做準備。”


    “殿下放心,此事臣會辦妥。”


    “為了父皇,為了皇叔,我必須得勇敢這一次……”景修喃喃著,目光堅定,似乎在做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


    景修仰起頭,凝望著陰雲密布的蒼穹,那陰雲倒映在他的雙眼之中,愈發顯得眸色沉沉,不見昔年的稚氣。


    不知過去幾個白晝,幾個夜晚,令歌一直守在金鑾殿之中,幾乎未曾合過眼,隻為等皇帝醒來。


    夜幕降臨,一抹紅影悄然而至,令歌迴頭看去,發現正是皇後前來。隻見皇後一身正紅織金梅花鳳袍,頭戴鎏金鳳冠,發髻兩邊垂下珠串流蘇,額頭點綴梅花花鈿,眉目如畫,美豔絕倫。


    令歌無言,他隻覺皇後一身華服極為諷刺,於是迴首繼續看著昏迷不醒的皇帝,為之祈禱。


    “陛下如何?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嗎?”皇後詢問道,嗓音頗為低沉沙啞。


    “沒有,隻是時不時地囈語幾聲……”令歌無力地迴應道,“我給他注入了翎羽真氣,盡可能地護住心脈,爭取他醒過來還有機會喝藥醫治。”


    “得想辦法讓他醒來,明日必須由他親自頒布禪位詔書。”


    “必須是明日嗎?你就這般等不及了嗎?”令歌不悅地反問道。


    “是陛下等不及,萬一他突然……”皇後未說下去,隻是側首看向別處,“罷了,本宮再想想辦法,明日頒布禪位詔書,太子未醒,有本宮在,他們不敢說半個不字。”


    “我隻想守在這,等著他醒來。”令歌說道。


    皇後眉頭緊鎖,嗓音驟然激動,隻聽她說道:“你以為本宮不希望他醒來嗎?可是現在不是談這些感情的時候,本宮原以為你已和韓清玄斷絕關係,知曉孰輕孰重,怎麽你現在還不明白?當真是糊塗。”


    令歌側首凝視著皇後,雙眼含淚,迴應道:“隻怕我這一生都不會像你這般清醒明智……”


    皇後與令歌四目相對,那雙炙熱的雙眼讓她不敢直視,於是她垂下眼眸,說道:“今夜你別守在這了,迴令月塢好生歇一晚,你已經兩三個夜晚沒有好好地睡覺了,臉色實在難看,今夜這裏有本宮。”


    見令歌漠然置之,她又道:“你若是不放心,就在旁邊的榻上睡著。”


    令歌頷首,起身來到榻上躺下,靜靜地看著懸梁屋頂,腦海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聽見皇後說道:“其實,本宮對他的心,不比你對他的少。”


    令歌流轉目光看向皇後,隻見皇後正坐在龍床邊,手持毛巾,悉心地替皇帝擦拭著手臂。


    “他待本宮極好,可惜本宮不能為他付出所有。”皇後繼續說道,神色淡然,不見一絲情感流露,似乎她早已習慣這般偽裝自己。


    待皇後擦拭完後,她坐在一張椅子上,緩緩地閉上眼睛,說道:“雖然你我姑侄一場,但是好像從未好好心平氣和地說過話……其實我對你的心,不比他們少,奈何命運使然,本宮不得不傷你的心,如今迴憶起來,實在抱歉……”


    “現在說這些,你不覺得可笑嗎?”令歌淡然地迴應道。


    “罷了,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罷,”皇後微歎道,“至少我對得起皇兄,對得起大魏。”


    令歌端詳著皇後的麵容,隻見皇後的眼角眉梢甚是憔悴,縱使身著華美服飾,昔日傾國傾城的容顏也已在多年的心機盤算中消耗逝去,令人歎惋。


    “他真的想成為皇帝嗎?”令歌開口問道。


    “他不想……可那卻是他無法逃避的宿命,如現在的你一般。”皇後迴應道,她知道令歌說的是她的皇兄——魏哀帝,也許說的也是她的丈夫,可是那真的是他們的宿命嗎?皇後遲疑著。


    “他是怎樣的一個皇帝?”令歌又問道。


    皇後微笑,眼中仿佛倒映著魏哀帝的身影,她迴應道:“他勤政愛民,心係百姓,治國有方,任何能夠形容一個好皇帝的詞,都可以放在他的身上。”


    “隻可惜,命運不公,讓他成為了末代君王。”皇後眉眼浮現哀傷,迴憶起不堪的過往,“那幾年,縱使他雄才大略,勵精圖治,大魏也腐朽不堪,民心盡失,最後,他難以力挽狂瀾,隻得自焚殉國。”


    “殉國之前,他和皇嫂將你托付給本宮,讓燕北護送本宮和你逃出燕京,亡命天涯,顛沛流離……”


    令歌黯然,他雖從不少人的口中得知過魏哀帝的事跡,但是唯獨由皇後,昔日的寧遠公主講述,他才覺得真實而殘酷。


    忽然,皇後不屑一笑,又道:“說來諷刺,皇兄當年推行的政策,被無數朝臣反對,被百姓唾罵,而如今,本宮推行著他的政策,換來的卻是無數人的讚賞和百姓們的安居樂業……”


    皇後凝視著忽明忽暗的燭火,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魏哀帝的往事,那是她多年難以解開的心結。


    須臾,她注視著令歌,又道:“明明他這一生可以不必如此,本宮為他感到不值不公,所以本宮要替他拿迴屬於他的一切,你是他的兒子,你也應該如此。”


    令歌並未迴應,隻是轉言問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皇後當即一愣,陷入沉默,良久,她迴應道:“他是一個不開心的人……”


    “我們都不開心……”皇後長歎著,她的眸中閃過淚光,卻又眨眼散去。


    令歌注視著皇後,質問道:“他真的希望我做皇帝嗎?還是這隻是你的執念?”


    皇後流轉目光,迴應道:“我不記得了。”


    “從前,我時常夢見他,夢見他在大殿之上,接受天下人的朝拜,隻是如今,夢裏唯餘空曠的大殿,不再見他,我不知道這是為何,明明我一直想替他拿迴屬於他的一切……”


    皇後喃喃自語著,這一刻,她開始懷疑,開始動搖,心中多年的執念究竟是為了誰?


    “也許屬於他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皇權霸業。”


    令歌一語如點醒夢中人,皇後神色一頓,不再言語,隻是閉上雙眼沉沉地睡去。


    令歌亦偏過頭,看著窗外夜色深重,不見光亮,此時的他毫無睡意,隻是靜靜地等著明日光亮的到來。


    許久之後,他迴過神來,隻因聽見龍床上的皇帝微微作響,他和皇後當即起身,來到龍床邊看望皇帝。


    龍床上的皇帝雙眼漸漸睜開,唇瓣微張,似是要說何事。


    “我去請太醫。”令歌當即轉身往外走去,他對守在殿外的小元子說道:“小元子,快去把太醫請來。”


    小元子聞言,並未多問,隻是匆忙離去。


    令歌迴到殿內時,皇帝正倚在皇後的懷中,在皇後的服侍下喝著溫水。


    看著虛弱無比的皇帝,令歌心痛不已,他來到皇帝的身前,蹲下身來說道:“皇兄,太醫馬上就來,你會好的。”


    皇帝微微點頭,並朝著令歌伸出手,示意其靠近坐在床邊。


    “皇兄你可有何處不舒服?”令歌擔憂地問道。


    “我現在很好,沒有哪裏不舒服。”皇帝微笑迴應道,“我隻想和你們兩個好好地說說話……”


    “好,我們陪皇兄你說話。”令歌含笑點頭,“皇兄睡了好幾日了,有沒有夢到什麽?”


    皇帝點點頭,說道:“夢到了從前,夢到了你們,都是些很好的事,我都有些舍不得醒來了……”


    令歌頷首淺笑,說道:“皇兄,隻要這次你養好身體,以後你想去何處都可以。”


    皇帝卻是搖頭,說道:“我好不了了。”


    “皇兄越來越會說笑,太醫馬上來了,又怎會好不了呢?”令歌強顏歡笑著。


    皇帝垂眸,無力地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們也不必白費力氣了,我之所以撐到現在,是因為想和你們好好地道別……”


    皇後神色低沉,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擁住懷中的皇帝,聽著皇帝和令歌的對話。


    “令歌,你湊近些,我想和你說說話,像從前一樣。”


    令歌湊近皇帝,皇帝亦握住他的手,一時間,令歌隻覺皇帝手心的溫度正在消散,就像此時自己的內心一般,冰冷不已。


    “禪位詔書我已寫下,就在那邊的桌案上,明日開始,你就是大齊的皇帝,從此以後,大齊江山便托付給你了,你可以保護所有你在意的人,也可以替朕了卻心願……”


    “皇兄你放心,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願,護好東宮,也護好皇後。”令歌迴應道。


    皇後抬眸看了一眼令歌,又看著懷中氣息奄奄的皇帝,她的心中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百感交集,是愛亦是恨,愛著皇帝,恨著自己和那些從前。


    “令歌,正殿的牌匾後麵,那裏有一道聖旨,你把它取過來。”


    令歌起身,來到牌匾之下,起身一躍,發現牌匾之後的確有一道聖旨,他將其取下,拿迴到皇帝的麵前。


    皇帝接過聖旨,並遞給皇後,隻聽他解釋道:“我死後,朝中恐有變數,這道遺旨,是護著你和令歌的。”


    皇後將聖旨接在手中,並未展開細看,隻是默然不語。


    “月兒,我知道,縱使這些年你對江山社稷有功,也一直有人反對你,所以這道遺旨上寫著,我死之後,任何人都不得對你不敬,違者,視作犯上作亂,當斬立決……”


    “月兒,”皇帝緊緊地握住皇後的手,不願鬆開,“往後大齊江山還需要你多多操勞,你不要太逼著令歌,他坐上帝位,都是我們逼迫的,我已經對不起皇叔了……”


    “朝堂之事還有韓清玄,你有這道遺旨,他不敢亂來,他會好好效忠大齊,效忠你和令歌……”


    令歌無言,他頷首垂眸,盡力地克製住心中的傷感。


    “我……”皇帝咳嗽不止,唿吸愈發薄弱,難以喘氣。


    “皇兄,你別說話了,太醫馬上到,你先休息。”令歌勸說道,說著,他又搭上皇帝的手,為其注入翎羽真氣,以護心脈。


    此時,皇帝的臉色已經失去生機,他用盡力氣地微笑著,對令歌說道:“令歌,不要再為我浪費力氣了,你就當我要去做一個不會醒來的美夢……”


    令歌聞言,淚水驟然滑落,同時,皇帝亦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多了一滴淚水——皇後正在無聲地流淚。


    “你們應該為我感到開心才是,不是嗎?”皇帝微笑著,“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多年以來一場的美夢,如今我要把這場夢做下去……”


    “令歌,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將我當成自己的兄長,我也是如此,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弟弟,隻怪我無用,讓你的心傷痕累累……”


    “這些事從來不怪你,皇兄你別說了……為什麽太醫還沒來?小尋子!”令歌心慌不已,他站起身往外走去,隻是很快他又止住腳步,如果這是不可違背的天命,那麽此時的自己更應該陪著皇帝,直到皇帝唿吸停止的那一刻。


    令歌迴首看向帝後,隻見皇後依舊默然不語,而皇帝則在她的懷中喃喃道:“月兒,我那會夢到你了,夢到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在雪天梅林裏……那年,你嫁進王府,成為我的側妃,我沉迷於你的容顏,更愛著你眉眼間如梅花般的孤傲之感……”


    “你說,要是當年我們的孩子要是生下來,現在是不是也要成家立業了?”皇帝想象著那永遠不會發生的一幕,那是他從不願提起的傷痛。


    “其實……其實我知道很多事,可是我自私,都裝作不曾知曉,因為……因為我隻想把這場夢做下去,我隻想追尋我的心,那顆一直深愛著你的心……”


    “月兒,不管你是誰,從前的一切仇恨,以我的死作為終點,到此為止,可好?月兒,答應我……”皇帝的氣息愈發薄弱,懇求著皇後。


    令歌心中一驚,莫非皇帝已經察覺真相?包括自己的身世?


    皇後一聲不吭,卻已經淚流滿麵,此時的她明白,自己於皇帝而言是一場美夢,可是皇帝於自己而言又何嚐不是一場美夢?


    在寒冷的黑夜之中,他們曾為彼此編織美夢,隻是如今她已從夢中醒來,而皇帝則要永遠地沉睡,與夢境相擁。


    皇帝伸出手,欲擦拭皇後臉頰上的淚珠,他用盡全力,卻終是難以抵達令他迷戀一生的麵容。


    皇後主動低頭,緊貼著皇帝的手掌,感受那隻曾給她無數溫暖的手掌,隻是如今溫意已散,光陰已逝,一切不複從前。


    “我答應你,到此為止,我都答應你……”皇後哽咽著,淚水不斷落下。


    “月兒,在他們的眼裏,你是手掌大權,高高在上的皇後,可是在我的心中,你卻是不一樣的。”


    “愛著你,遠勝過出生皇室,君臨天下,這是我這一生最引以為傲之事,我從不騙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愛你,這件事我沒騙你……”皇後淚如雨下,與皇帝緊緊地依偎著。


    皇帝釋懷一笑,他用盡全力,終是等來了這一生最欣慰的答案。


    “月兒,抱歉,我不能再陪你看那滿園梅花盛放了,若有來生,我定與你再相逢於梅林……”


    此時的皇後恍惚不已,自己多少年未像這般哭泣過?她已數不清,她隻明白,自己那顆曾被皇帝拚湊的心,隨著皇帝的離世又一次支離破碎,再也無法修補。


    “詠皓……詠皓……”


    皇後一遍又一遍地唿喚著,那是深刻在她心底的名字,是她從不願承認愛著之人的名字。


    立在一邊的令歌仰頭閉目,兩行清淚從眼中流出,他知道,那是皇帝鮮少被人提起的姓名——趙詠皓。


    也許有一天世人皆會忘記這個名字,可是此時的他確定,這個名字會被皇後蕭欣月一生銘記,於皇帝而言,已經足夠。


    令歌為皇帝的離世而悲傷,也為皇帝得到愛的迴應而慶幸,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皇帝得到答案的同時,也被愛意溫暖,而自己則將被孤寂寒冷籠罩,難以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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