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狀似平靜地躬身行禮,胸腔裏卻是撲通撲通,有什麽在越跳越快。


    無暇深思眾人如何臆測,蘇瑤實是心裏飛速醞釀一番之後才開的口。


    韓禦史這人,說迂腐是真迂腐,最是看輕女子,規矩也大,言語行事更是全憑心意,常叫人下不來台。


    方才他嗬斥慕衍,未必沒有看不過眼,借題發揮之故。


    隻怕是聽到些什麽流言蜚語,覺得慕衍小小年紀奸猾讒上,硬生生擠進太學,玷汙了學堂清淨的所在,才故意不留情麵,想羞辱得慕衍自行離開。


    但他又最是愛才,朝中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道韓禦史韓縝,兩袖清風一貧如洗,家當俸祿,但有盈餘,皆被用作接濟寒門勤學的學子。


    所以蘇瑤才會特意點出了,是慕衍聰穎好學,蘇皇後才會起了讓他陪讀的心思,並非是她相求之故。


    她行過禮,站直起身,大大方方地看著韓禦史,果然見他神色微變。


    「哦?竟是如此?」


    韓縝臉色稍緩,正要讓慕衍起身,試試他的才學,就被人打斷。


    「縣主倒是會維護隨從!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輕佻的少年嗓音傳來,蘇瑤循聲望去,窗邊正有人站起身。


    林蔚,林家四郎,也就是林茵的親兄長,此時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得意。


    他佯作正色,「夫子可莫要信了縣主的維護之言,我前幾日打鳳儀宮過,還看見這小子在跟個老內侍識字,連字都不識幾個,哪裏談得上聰穎!」


    此言一出,太學裏嗡嗡聲一片。


    甫開始學字的人,哪裏能看出什麽天資,長寧縣主這不是誆韓禦史的麽!


    韓縝驟然臉一沉。


    「縣主,林四郎所言當真?」


    沒想到林蔚冷不丁橫插一道。


    蘇瑤長睫微顫,再開口時語氣急促又帶點兒氣,將兩人的那點恩怨都抖了出來。


    「林四郎,你是因著你妹妹被趕出宮,便心生記恨,刻意與我為難的麽?」


    「明明是林茵將我推下水,你卻記到我頭上,還在此煽風點火,你莫不是覺得,害人之人,還有理了不成?」


    「我不過是說了實話!」


    林蔚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同窗們看笑話的目光刺得他渾身不自在,反而惱羞成怒,強著脖頸道。


    「夫子,那小郎君連字都不識,您一試便知!」


    「林蔚!」


    「好了!」韓縝不耐煩地發了話。


    他多少也聽說了那樁落水之事,隻覺得女子果然都是好妒多事,不想再提及,轉向蘇瑤道。


    「長寧縣主,且不論個人恩怨,你方才所言,可有欺瞞?你這隨從當真剛剛開始習字?」


    「六郎他……」


    蘇瑤飛快地瞥了韓禦史一眼,刻意吞吞吐吐的,不肯給個準話。


    察覺身邊小少年似要開口,她還不動聲色地掐了他一把,告誡他別動。


    淺緋色的輕軟衣料自他的袖邊一劃而過,慕衍頓住,眸子揚了一揚。


    雖不知小縣主要作甚,但他總是要聽她的。


    於是小少年紋絲不動地立在蘇瑤身邊,垂著眼,神情冷淡而疏離,似是周遭情形皆與他無關。


    而在衣袖下,修長的指尖卻是輕輕地撫著手背上被她咬出的傷痕,流連不已。


    小縣主吞吐半天才道,「六郎他的確才開始習字……」


    四周靜寂一瞬。


    都沒想到長寧縣主果真這麽大的膽子,公然欺騙以鐵麵無情著稱的韓禦史,隻怕是一怒之下,被他趕出太學都有可能。


    林蔚這下差點把尾巴翹上天去。


    心道,就是這個長寧縣主,害得他的妹妹被趕出大昭宮,迴府後就日日哭泣不休。他若是能將她趕出太學,也算是報了仇了。


    眼見韓禦史繃著臉,氣得連嘴角都在抽搐,萬鈞雷霆之怒近在眼前,慕玨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


    他是怕夫子罰他抄書,但更怕蘇瑤當真挨罰,麵無血色地站了出來,顫聲認錯。


    「夫子,是我……」


    「六郎是不大識字,但誰說不識字,便不能讀書了。」


    小女郎驟然出聲,下巴微揚著,聲音一派純真。


    「六郎雖是才開始習字,但他天資聰穎,不幾日便能記住書頁上泰半文字。但凡他所聽過,看過的,皆能過目成誦。夫子,這難道還稱不上是天資聰穎麽?」


    過目成誦?


    有此才華者,不說沒有,但也當真少見。


    這下太學裏議論聲又起,連冷眼看熱鬧的幾個衛家子都稍稍正眼地打量慕衍一瞬。


    「縣主說的可當真?」韓縝捋著鬍鬚,語氣驀得和緩,問那始終一言不發的小郎君。


    「自然是真的!」蘇瑤胸有成竹道。


    她從書案上隨手撿出本書,捧到慕衍身前,抑揚頓挫地將書上所言讀出,足足念了大半頁,才停下。


    小女郎眸子亮晶晶的,凝著身側安安靜靜的小少年,「六郎,你都記誦下來了麽?」


    慕衍抬眼看著她,眸色微暗,他從未將自己過目不忘之事告知過蘇瑤。


    來太學前,那花圃裏的老內侍曾扶著被風吹折的枝丫漫聲教導他。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六郎,你現下還小,無所依仗,身如浮萍,若是去了太學,千萬莫要生事,更不可奪了那些世家子的風采,否則不定會招來什麽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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