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腳步聲驚起寒鴉一片,聒噪的鳴叫從窗口傳進大牢,柳疏霎時在睡夢中驚醒,就好像早有感應一般。


    大牢的走廊上傳來了兩人的腳步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柳疏起身迴頭,正正好與那有著琥珀眸子的青年對視。柳疏看見他,常常會想起曾經印在腦海裏的一幅畫麵。


    在李府的後花園,音音坐在荷花亭裏,拿著一把團扇納涼。她看著塘裏的荷花,手上一扇又一扇,清風吹起她的秀發,靈動飄逸,帶來一陣清香。不遠處,一個孩子跑到她的麵前,一把抱住了她,她便笑了,笑得如此美麗燦爛。那孩子轉頭看見了他,音音便也轉頭看見了他,對他笑了。


    柳疏清晰地記得那個笑,是他可望不可求的一個夢。他也記得那個孩子,有著琥珀色的眼眸,和他們全都不一樣,音音的孩子,也許,自然是不一樣的吧……


    “清玨?”柳疏驚訝地喚了一聲。


    清玨站在牢門外,喘著粗氣,淚眼婆娑,他看著柳疏,腦海裏卻總是迴想著柳真在公堂上的話,他一時間,不敢問,隻能這樣默默地看著他。


    “錢少監。”柳疏見到錢雀也在,趕緊客氣地行了一禮。


    “柳尚書。”錢雀迴禮道,抬頭看向了清玨,他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一般。


    “錢少監,你們不該再來的。麻煩你,帶清玨出去吧。”


    “嗯……”


    “老師。”清玨突然開口,似乎已經調整好了心情,他的口氣異常冷靜,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氣,才壓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老師,學生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老師。”


    “不用問了,貪汙賑銀的事,就是我做的……”


    “老師,您可還記得前禮部尚書,李陸?”清玨打斷他的話,嚴肅地問道。


    聽見“李陸”二字,柳疏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他愣了片刻,趕緊扭頭迴避了清玨的目光,明顯緊張了起來。


    清玨瞧他的反應,也愣了一下,他皺了下眉頭,心裏隱隱發慌。


    “他是我的同鄉好友,我們一起進京趕考,一起高中,一起在朝為官,我怎能忘記他。”


    “那您可還記得十二年前,李府滅門之事?因為一封信……”


    “我不記得了。”柳疏打斷清玨的話,背身坐在草垛做的床上。他雖然低著頭背著身,可清玨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什麽,眼淚不由自主地悄聲落下。也許,柳真說的都是真的。


    “老師,柳真說當年的那封書信是您送進李府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柳真?”聽到他的名字,柳疏終於迴過了頭,他的眼神中充滿驚訝之色。


    “是,柳真陷害老師貪汙,教唆殺人,已經伏法,我們還抓了魏襄。柳真親口告訴我,他是為了十二年前李府滅門之事,報複老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清玨頓了頓,他的語氣有些發顫,隻能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質問道:“老師,你對貪汙賑銀之事供認不諱,究竟是為了柳真,還是李陸?……”


    “我錯了……”柳疏說罷,突然“哈哈”大笑了一番,他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搖了搖頭。“是我錯了,是我,害了他……這麽多年,我寢食難安,隻要一閉眼,就會看見他們的臉在我眼前晃悠,大火,漫天大火……”


    “為什麽……”


    “還能因為什麽,因為我嫉妒,我憤怒!”說到這,柳疏突然激動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眼清玨他們,便又低下了頭去。“我和他一同進京高中,但他運氣好,深受劉丞相的喜愛,輕輕鬆鬆的,就當上了禮部尚書,而我,摸爬滾打那麽多年,才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柳疏說到這兒,歎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從小到大,我都在他的後麵,追著趕著……他運氣比我好,家世也比我好,他爹早早給他訂了親,是原先閱劍山莊的大小姐,瀟玉鳳。年輕貌美,家底厚實,他卻不喜歡,非要跟我搶!我還記得,那天下著大雪,我和李陸在茶樓飲茶,音音就坐在河邊的小亭裏,唱歌彈琴,唱的那首雲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音音?”錢雀小聲呢喃,隻覺這名字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


    “是我母親。”清玨聽見錢雀的問話,也小聲迴應道,甚至沒有打斷柳疏的迴憶。


    錢雀驚訝地看了清玨一眼,又看向了柳疏,似乎也明白了柳疏。


    “……那天晚上,我跟李陸說,我母親病重,就想看見我成家立業,他明明答應我的,會和瀟玉鳳好好過日子,不會再糾纏音音。等我帶著一千五百兩銀子給音音贖身的時候,她卻懷了李陸的孩子。嗬嗬嗬嗬嗬……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李陸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求娶音音,連玉鳳,歆真,歆蘭都不顧了……”


    柳疏說罷,已經淚流滿麵,他蹣跚地走到清玨麵前,依然繼續說道:“……我娶了刑部王尚書的女兒,可她終究不是音音,即使她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也不是音音。我恨李陸,就像身體裏燃了一把火,越燒越旺,越來越熱……之後,楚王殿下謀反,京城到處抓人,我覺得機會來了,就鬼使神差地寫了一封謀反信,我太熟悉李陸了,他的字,他的文藻,他的語氣……”


    “你這麽恨李府的人,為何還救了柳真?”


    聽到清玨的問話,柳疏卻沉默了下來,他認真地看著清玨良久,最後又緩緩坐迴了草床上。“大概是愧疚吧……愧疚到,我也累了……因果報應罷了,你們應該讓柳真殺了我的,應該……”


    “我知道了,多謝老師。”


    清玨好似不想再聽了,打斷柳疏的話,轉身便走。


    “清玨!”錢雀的喊聲,似乎也不起作用,清玨仿若無聞,隻管往大牢外走去。


    “柳疏!你知不知道,清玨在陛下麵前為你求情,惹怒了陛下!如果你被判有罪,他要跟你一起砍頭!你以為自己頂下罪責,放走柳真,是在償還李府嗎?!你可知道多少無辜的人為你們所做的事情而葬送自己!你可真是個懦夫!!”


    錢雀忍不住衝柳疏罵道,直到罵痛快了,才轉身去追清玨。


    長安城的燈火輝煌,無心欣賞。清玨站在街上,彷徨無助的樣子,與來往嬉鬧的人流那般格格不入。


    “清玨。”錢雀趕到他身邊一把拉住了他。“清玨,沒事吧……”


    “沒事。嗬嗬……”清玨搖著頭,卻突然對著錢雀無奈地笑了一聲。“為什麽,我一點都不開心呢?……”


    “清玨……”


    “王侍郎!錢少監!”隻聽不遠處,傳來周正傑的喊聲。


    兩人迴頭一看,隻見周正傑小跑著從街對麵跑了過來,他微微喘了口氣,這才客氣地說道:“兩位,大理寺這邊已經審完了,柳真和魏襄對罪責供認不諱。李寺卿希望明日王侍郎可以隨他一同入宮麵聖。”


    “我知道了……多謝周巡按特意前來告知。”


    “哪裏話。兩位……可見了柳尚書了?”


    “見了,柳尚書什麽也沒說。”


    “哦。那下官便不打擾二位了,就此告別。”


    三人行禮寒暄一番,周正傑便離開了。


    “清玨……”錢雀聽清玨剛剛這般迴複周正傑,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沒有證據,他們說的,就都是假話罷了,我誰也不信……我們迴家吧,迴家。”


    兩人一路無話,就這麽踩著夜色,慢慢走迴了家。一開院門,便聽到柳秀的抽泣聲。清玨身子微微一震,也許是想到了柳真,又或許是想到了柳疏,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朝思暮想的女孩……


    “我去說吧。”錢雀拍了下清玨的肩膀。自從離開了刑部,這個身邊人便一直很平靜,平靜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悲,不喜,不怒。他寧願清玨對著自己大哭大叫一番,也好過現在這樣,將自己隱藏起來……


    “錢公子!”柳秀見到他們迴來,便朝著錢雀奔了過來,對清玨仿若無聞。錢雀被她的反應又嚇得一顫,但他答應了清玨會將今日之事告訴柳秀,硬著頭皮也得說……


    正想著該怎麽和柳秀交代,院外便突然跑來一個衙役,看那穿著打扮,應該是刑部的人。隻見他慌慌張張地看著院中的幾人,氣喘籲籲。


    “諸位老爺……柳……柳尚書,在大牢自縊了,麻煩老爺們,去一趟刑部吧……”


    …………


    趕到刑部的時候,柳疏的屍體已經從牢中運到了院裏,用白布蒙著,隻有頭露在外麵,他就那麽安靜地躺在地上,如同睡著了一般。他的身邊圍著很多人,刑部侍郎,大理寺卿,還有周巡按……


    清玨仿若看不到那些人,眼中隻有那塊白布,與白布下的人。直到柳秀大哭著撲到柳疏身上,他才反應過來。


    “爹!爹!……為什麽!為什麽啊!!啊啊啊啊……爹……”柳秀悲痛欲絕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喊著,搖著柳疏的身體,似乎這樣做,就能讓柳疏醒來一樣。小惠在身邊勸也勸不動,隻得跟著跪在地上一起痛哭。


    “……柳尚書在王侍郎和錢少監走了之後不久,便用自己的衣服結成繩子,自縊了……”


    身邊的衙役對著院中的幾位老爺交代著,話還未完,隻見柳秀突然站起了身,一把拉住那個稟報的衙役。


    “小姐?”小惠嚇了一跳,趕緊也起身扶住柳秀。


    “你說什麽……你說爹爹走之前見過王侍郎……”


    那衙役也被柳秀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點頭道:“是,是啊。”


    聽到他的迴答,柳秀一掌推開了衙役,衝到了清玨的麵前。


    “柳姑娘……”


    隻見柳秀突然揚起了手,一巴掌扇到了清玨的臉上,如此的猝不及防,將在場的人都震了一震。


    柳秀似乎一巴掌不過癮,又揚起了手,這次錢雀反應迅速,一把就抓住了柳秀的手。


    “放開我!!”柳秀掙脫不了錢雀,最後隻能惡狠狠地看向清玨,大聲罵道:“王清玨!你混蛋!是你!一定是你對我爹爹說了什麽,他才會輕生的!!不是已經無罪了嘛?!我爹怎麽可能自殺!王清玨!我恨你!!就因為我拒婚,你就這樣報複我!!你會不得好死的!我告訴你,你會不得好死的!!……”


    柳秀的語氣極狠,似乎下一秒就要殺了他,連錢雀聽了都不禁背後發涼。


    “小姐!別說了,小姐!……”小惠拉著柳秀,卻擰不過她的力氣。


    “柳秀!這事情……”錢雀急得向柳秀解釋,但下一秒便被清玨攔下。他讓錢雀鬆開柳秀,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幹什麽!這事情跟你……”


    “對不起柳姑娘,請你節哀。”清玨打斷錢雀的話,說罷,便一把拉著錢雀轉身離開刑部。身後隱隱還能聽到柳秀狠毒的咒罵聲。


    “你幹什麽!為什麽不解釋清楚!?”錢雀一掌推開清玨,憤怒又不解地看著他。在他眼裏,容不得別人欺負麵前這個人,誰也不行!


    “……柳姑娘的母親早逝,哥哥又因為陷害她的父親而判死刑,現在你要告訴她,她爹是十二年前李府滅門的兇手。你覺得,她能接受嗎?起碼,在她眼中,她父親還是那個和藹正義的人,再說了,沒有證據,別跟她說了……”


    “王清玨!你在為別人考慮的時候,能不能也為自己考慮一下!!你這樣,你和柳秀就永遠沒可能了……”錢雀急得跳腳,清玨卻依然平靜,甚至,他或許已經麻木了。


    “本來就沒可能了,多讓她恨一下,又能怎樣呢?起碼……”清玨說到這,便不說了,使勁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淚咽進了肚子裏。“……錢雀,我累了,我們迴家好不好?”


    錢雀看著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好,我們迴家。迴家,好好睡一覺,所有的事情,我替你做,你什麽都不要管,就乖乖躺在床上,好嗎?”


    “好。”清玨答著,突然衝他微微一笑。見到他的笑臉,錢雀懸著的心也放下了許多。


    兩人正要往家走,隻見清玨突然皺起了眉頭,捂著胸口,慢慢彎下身子,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清玨?”錢雀見他這樣,瞬間又緊張了起來。“你怎麽了?”


    清玨搖了搖頭,身子微微發抖,好像忍得很費力的樣子。


    錢雀趕緊扶住他,正想開口。隻見清玨突然朝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來,連他自己都嚇到了。他趕緊捂住自己的嘴,狠狠擦了一下,一起身,隻覺天旋地轉。


    下一刻,便整個人都脫了力,往錢雀身上一倒,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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