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


    清脆的馬蹄聲在校場上響起,宛若夏季時的疾風驟雨,在馬上伏低身體的李易用極快的動作拈弓搭箭,在戰馬未曾減速的情況下穩定住上半身,鬆開了弦。


    箭矢如同流星劃過夜空,射中了遠處的草人,然而李易的動作卻並沒停下,伸手進了箭袋,在橫穿整個校場的過程中射出了一箭又一箭,俱都上靶。


    這一番動作看得一旁的兩個年輕親衛連連喝彩,其中一人感歎道:


    “將軍怎麽這麽勤勉?早起讀兵書,中午便是巡視軍營操練士卒,還要抽空練刀射箭--我就沒見過將軍閑下來。”


    “我還聽人說,像咱們將軍這般年輕有前途的將領,全大魏都沒幾個,好些臨安的大族都請了人說親呢,可咱們將軍都沒點頭。”


    “將軍還未曾娶妻?”


    “你這不廢話嗎,你什麽時候看見將軍休假迴家省親?”


    “倒也是...”


    “唉,難怪將軍是將軍,咱們隻是小卒,我要是能像將軍,早就到處威風去了,哪裏會成天守著軍營...”


    話音未落,穿著鎧甲酣暢淋漓的李易走了過來,接過親衛手裏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笑道:“說什麽呢?”


    一個親衛吐了吐舌頭:“在說將軍你的箭法超群,上陣肯定能一箭一個敵軍!”


    李易失笑搖頭,眼角那道沒有破相反而更添英武氣的傷疤隨著笑意也柔和了許多:


    “你們沒見過更厲害的,才會這樣覺得,我之前追隨的將軍,才真的能稱為神射,之前我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隨將軍征戰蘇南,他曾一人一箭一馬止住敵軍衝鋒,那副景象,直到今日我也常常想起,難以忘懷。”


    他擦著汗朝軍帳走去,年輕的親衛好奇問道:


    “將軍的將軍?是當初平定江南的那位...”


    “是,不過我隨將軍征戰的時候,他還是個文官。”


    “文官...”兩個親衛對視一眼,都有些咋舌,纏著李易想讓他說當初的那些事,“將軍,我們還想聽!”


    江南的戰亂,雖然隻過去了短短半年,但對於終於能休養生息的兩浙百姓來說,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沒有白蓮教作亂,官府重新掌控兩浙,這裏的經濟和民生都在迅速恢複著,那場平叛之戰裏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在江南流傳著。


    但是對於作戰的細節,許多人都是不清楚的,人們隻是傳頌著二皇子戰後坐鎮東南的仁政,還有那位馬踏臨安的定遠將軍的英武神勇,以訛傳訛之下,倒是有許多人下意識把那位定遠將軍描繪成百年難得一遇的猛將,形象類似於呂布或者張飛那樣。


    但李易一開口就讓兩個親衛吃了一驚:“你們是後來才參軍的,所有自然不清楚,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其實將軍是個很溫和隨性的人...”


    他講著當初的那些事情,比如自己被調入兩浙後的困頓,比如顧懷來到江南後見識到當地軍隊戰鬥力的不可思議,還講到將軍曇花一現的練兵想法,以及後來孤注一擲的幾百裏奔襲...


    故事在講到臨安第二次被破,那些天師被逼得隻能在錢塘跳海時戛然而止,因為後麵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因為軍功,李易被提為遊擊將軍,奉命鎮守臨安,以防白蓮教死灰複燃,開始這種日複一日的枯燥練武練兵生活。


    兩個親衛聽得目泛異彩,大概是在遺憾沒有親身參與那場注定會記入史冊的奔襲,這世間戰爭的慘烈往往會在結束之後慢慢被人遺忘,隻有那種蕩氣迴腸被銘記--以至於掩蓋掉戰爭過程中那些讓人絕望的慘烈。


    他們嘰嘰喳喳地叫嚷著想要見一見那位定遠將軍的英姿,走在前方的李易會心一笑,他有種預感,自己不會一直在江南呆著,做一個鎮守地方的戍衛武將,而他練武練兵研習兵法的動力也都來自於此。


    他一直沒忘記當初將軍對自己的期望--不要成為那個隻會遵守命令的將領,而是要學著去做一個有獨立判斷並且能為之負責的主帥。


    用木桶打水在有些寒意的天氣裏衝了個涼,卸下鎧甲,大帳裏點起燈火,李易正準備再讀一遍《六韜》,一道人影卻快步走到了帳前:


    “報,加急軍情!”


    李易起身快步接過軍令,粗略一掃,他的眉頭先是狠狠擰緊,隨即便舒展開來,最後變成了某種心願達成的豁然開朗。


    遼人南侵,京城被圍,血戰七日,遼人退兵...將軍封爵了?還被任為河北道經略使,這是幾品的官職?總攬一道軍政,怕是不低...還有兵部的調令,隨將軍,不對該叫伯爺了,北上鎮撫河北。


    披著一件外袍的李易在燈火前站了片刻,隨後出聲道:“傳令!”


    “七千騎兵,明日清晨埋鍋造飯,全部開拔!讓城裏送一批糧草出來,三千步卒押運,隨後一同北上!”


    ...


    拂過倉山的風總是那麽烈,穿過林間古老的樹木時,發出的聲響像是整座連綿的山脈在向著旅人低語。


    站在山寨依托的那片絕壁之上的王霸抱著雙膝,坐在那個能看到很遠很遠地方的位置,沉默了很久。


    --當初她就是在這裏看著那些顧懷帶上山的兵一點一點剿滅了之前的那些青壯,然後接手了這個山寨。


    原來已經發生了那麽多事,一開始她從那個不知道什麽叫詩書傳家隻知道提刀砍人的家裏走出來,秉持著家訓擁有了一間小小的山寨,可還沒來得及發揚光大,就被官兵剿滅,當時的她覺得或許這是老天爺在告訴她,她實在不適合當山賊,也不適合當大當家,最好的結局也就是隱姓埋名嫁個人然後生個孩子。


    所以在帶著最後那幾個願意跟著她的人走入深山之後,她是真的有些想要那樣過一輩子的--直到某個一點都不像讀書人的書生再次走到她的麵前,告訴她其實你還是可以當山賊王的。


    後來的事情就越來越不可思議了,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來兵馬,幫她拿下這個傳承了很多年的老寨子,不準她派人下山打劫,而是老老實實開鏢行做生意--見鬼,不打劫的山賊還能叫山賊?王霸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提刀子說話,現在卻要成天對著賬本發愁,都沒臉去見在地底下的爺爺。


    可這件事詭異就詭異在這裏,不打劫改行做生意之後,山寨的日子蒸蒸日上,連最老的老人和最窮的寡婦也能吃上飽飯,整個蘇州不知道多少人走這條商道去兩浙,在鏢行有了送貨服務後,白花花的銀子真的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每個月王霸在寨子裏分錢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像是帶人搶了一把最富的縣城迴來。


    他是對的,他又是對的,他腦袋裏哪裏來的這些鬼主意?當初王五第一次把他綁上山的時候,他說的那些話到底哪些是騙自己的哪些是真的?


    王霸沒讀過書,但也不會覺得天底下的讀書人都是這個樣子,所以他是特別的--王霸這麽告訴自己,好像這樣就可以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命運。


    她發現自己最近總是克製不住地想起他,算賬的時候,訓人的時候,和那些掌櫃商賈談事情的時候,那個書生有些賤賤的笑容就總是出現在她腦海裏,她總是想寫封信去問問為什麽要這麽幫自己,到底有什麽目的--可又覺得這樣就會聽到某些不想聽的答案,戳破自己心底隱藏最深的那一點貪心。


    王霸嬌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小臉上滿是茫然和無措,如果讓手底下人的看見大概會大為震撼,平日裏張口閉口就是罵人永遠那麽霸氣的大當家居然也會這個樣子。


    身後響起腳步聲,王霸身子一抖,迅速恢複成平時的嚴肅模樣:“什麽事?”


    “有信過來。”


    “知道了,把教書先生叫過來,再去叫他們少在寨子裏鬧騰,老娘在這上麵都能聽見。”


    手下人走遠了,不一會兒帶著個老者迴來,王霸把信遞給他,老者接過掃了一眼:“從京城寄過來的。”


    寨子裏唯一識字的教書先生慢慢念起信上的內容,沒有多少問候的話語,幾句簡單的寒暄過後,說起了對於鏢行以後的一些建議。


    建議,他明知道自己都會做,卻還是這麽說--王霸臉上的神情動了動,眼底掠過些落寞。


    這一切都是他建立起來的,為什麽總要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分得這麽清楚,是不是想告訴自己他的態度?


    千裏之外的顧懷大概想不到,有時候得罪一個女人真的是很簡單的事情。


    信上說著送貨的業務該走得更遠一點,甚至可以走到京城,也提到了和某間勾欄合作的可能。


    勾欄?唱戲的伶人和打劫的山賊能有什麽合作?


    聽到一半的王霸迷惑不解,但她還是禮貌地沒有打斷,直到教書先生把信念完,她才客氣地道謝,等到他們走後,繼續看著京城的方向發呆。


    突然好想去問問他,自己對於他來說,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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