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您最好別跟其他人說,先生。”店主人語氣和藹,話裏卻帶著警告的意味,“沃爾德的居民最討厭別人跟他們提起這件事,而且也不喜歡愛四處打聽的外地人。”


    “隻是好奇。”格溫正色道,“我常聽母親感歎沃爾德曾經是一座多麽繁榮的港口城市,結果卻因為海嘯變成這個樣子,可惜啊,這裏本可以發展成另一個阿卡納。”


    “誰說不是呢?”


    店主人也有些傷感,“就算鎮子已經重建,很多人還是忘不掉那場災難。”


    他倒了兩杯啤酒,將其中一杯推到格溫麵前,“很多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兇猛的海嘯,那年我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夜裏就見那像大樓一樣高的海水打過來,房子、鍾樓、樹,還有人,甭管是什麽東西,在浪潮麵前就像紙糊一樣,統統都被攪得稀碎。”


    格溫接過酒杯,店主人倒的應當是自釀烈酒,有股濃鬱的香氣,他微微抿了一口,隨後忍不住雙眉倒豎,隻覺得有一團火順著喉嚨落進胃裏。


    “海嘯才發生沒多久,有些幸存者想下水去救人,結果地麵突然開始搖晃,地震導致塌陷,進一步在水底引發暗流,那些下水的人一下子就被吸了進去...”店主人猛灌了一口酒,歎氣道,“後來我們到水邊打撈,發現許多深海裏的怪東西都被衝了上來,牆上這大貝殼就是在那時候撿的。”


    “原先的鎮子呢,真沉到海底去了?”


    “沒那麽誇張,但沉的位置的確挺深,我們管原先的鎮子叫舊鎮。”店主人指向外麵,示意格溫看向遠處霧氣彌漫的海麵,“大概就在那附近,等到晚上落潮時,還會看到舊鎮教堂的十字尖頂露出水麵。”


    “你們就沒想過去打撈舊鎮上的遺物?”


    “可不敢有這種念頭,”店主人瞪大了眼睛,“自從海嘯發生後,那片海域就出現了常年不散的迷霧,好幾艘漁船誤入迷霧之後都失蹤了,要我說都是被水鬼給拖下去了,鎮長也把那附近劃作禁區,不許任何人靠近,要是讓他們發現您往那裏晃悠,肯定會被趕出鎮子。”


    “我知道了。”格溫嘴上應承,心裏卻已惦記上那片海域。


    如果這次真讓他抽中頭獎,摸到藥販子們的老巢來,對方必定不會在明麵上製作致幻劑,那座加工廠,鎮上空置的房屋,還有那片古怪的海域,明天都要想辦法去附近看看,摸清楚情況後再跟菲爾德女士聯絡。


    他喝光那杯烈酒後,從店主人那兒要到鎮長家的住處,在旅館登記簿上寫下“約翰·沃森”這個假名,拎著手提箱跟店主人爬上旅店頂層,走廊的地板上積著層灰塵,房間位於盡頭,沒有固定燈具,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發黴的味道。


    “祝您好夢,先生。”


    店主人把一盞風燈放在窗前的木桌上,隨即帶上房門,邁著沉重的步子下樓去了。


    格溫獨自站在房間裏,他先迴身檢查房門,將房門反鎖得嚴嚴實實,才借著燈光環顧四周,隻見屋裏放著一張廉價鐵床,還有幾件老舊桌椅,也不知究竟被空置了多久。格溫信步來到窗前,俯瞰籠罩在夜雨中的沃爾德。


    整座城鎮都看不到半點燈火,像一片幽暗的死域,格溫取出懷表,低頭看到時針正指在七到八中間,才七點半,淹鎮的居民們這麽早就都已經睡下了麽?他想起白天時所見的路牌,努力在夜色中尋找醫院和教堂的輪廓,順便觀察鎮子的路線布局,但看著看著,他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整個鎮子上沒有一處光亮,旅店下方也已熄了燈,唯獨隻有自己的房間還亮著燈,在黑暗的城鎮中十分顯眼,好似黑暗森林裏一團醒目的篝火,當格溫俯瞰鎮子時,那些房屋建築裏又有多少人在看他?意識到這點後,他立即將風燈熄滅,等黑暗將房間包裹以後才稍稍放下心來。


    格溫拉上窗簾,摸黑躺在那張不怎麽舒服的鐵床上,枕著手提箱,把大衣當被子蓋在身上,凝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沒有閉眼,聆聽著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就這麽過了好一會兒,外麵的走廊裏依然是一片死寂,格溫漸漸感到困意,他又起身檢查了一次門栓,將袖珍手槍放在一個自己隨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才終於閉上雙眼,放緩唿吸,任由意識墜入靜謐的黑暗。


    緊接著,格溫做了一個夢。


    自從跟隨索林學習以來,他已經能夠分辨出夢境與現實的區別,可以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索林教過他一個很有趣的技巧,在心相世界裏把一種東西當做錨點,並不斷加深印象,假使在戰鬥中被敵人拖入幻境時,就可以借助錨點分辨現實與幻境。


    索林的錨點是一枚拜雷德金幣,上麵刻著矮人圖章,是他在東陸時琢磨出來的法子,格溫給自己設定的錨點則是一張留聲卡,名為《暴雨之城》。


    此刻他站在空曠的街道上,懷揣留聲卡片,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影。這似乎是一座沿海城鎮,遠處建造著一座大型海港,布局與沃爾德有些相似,但並不完全相同,房屋建築的風格樣式更加複古,其中有許多老舊的紅磚房。


    格溫在夢中的街道上漫步,四下張望著,他似乎走了很久,才終於看到一名年邁的老婦人,她坐在一處噴泉旁的長椅上,怔怔地望著天上發呆。


    “老人家,”格溫湊到她麵前,“您在看什麽呢?”


    “我在看海。”老婦人低聲說。


    “海?海怎麽會在天上呢?”


    “你看,”老婦人抬手指向空中,“它來了。”


    格溫迴頭,隻見足有數十米高的巨浪正自海麵向陸地飛速移動,好似一片由海水鑄造的黑色城牆,兇猛浪潮遮蔽了頭頂的天空,攜裹著大海狂暴的怒火,以一種令人戰栗的可怖姿態撲向城鎮。


    他下意識要帶上那老婦人離開,轉頭卻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球,隻見老婦人皮膚蒼白,渾身腫脹,白發濕淋淋地披散下來,雙手死死抓住格溫,“留下吧,”她喉嚨裏溢出混著鮮血的海水,含糊不清地說道,“和我們一起留在這兒。”


    無數糾纏在一起的蒼白人體浮出地麵,爭先恐後地抓住格溫腳踝,將他向下拖拽,令格溫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浪潮壓了過來。那流動的液體中蘊藏著驚人偉力,將阻擋在麵前的一切事物打成碎片,人體血肉被碾壓變形,與磚石的碎片混合在一起,沉入海底深處。


    在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幻痛擊垮他之前,格溫猛然睜開眼睛,發覺自己還躺在廉價鐵床上,渾身大汗淋漓。


    一個噩夢。


    他起身望向窗戶,外麵還在下雨,但天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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