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細長臉倒吊三角眼的人,名叫何享,他是釜釣幫的二當家,或者說就是杜蕭的副手。他對周自行和阿寰解釋道:“海祭將至,大當家最近一直在為海祭的安排忙碌。所以到現在也沒迴來。”


    “海祭是什麽?”周自行不太理解,聽起來非常隆重的樣子。


    “這是海邊漁民一年一度的傳統祭拜大海的活動。”嶽曉雨低聲解釋道:“用以祈禱大海庇佑,魚群旺盛,收成豐滿,風平浪靜,船貨平安。”


    “今晚要在府裏宴請城尉和城守大人,共同商討海祭安排。其他幫派大當家都會一並出席陪同,所以可能沒有時間麵見二位。何某提前迴來,還要安排宴請事宜,二位可以在府中先留下,但大當家什麽時間會見二位,何某也不能確定了。”


    “那我們先留下了。”嶽曉雨立刻答應了,“正好我們也沒地方吃晚飯。”


    何享示意身邊的家仆安排他倆的食宿後,就向他們兩位告別,“宴請之事緊急,何某先去忙事了。雖留二位,但請不要在府內閑逛,以免影響今晚的宴請。”


    說完他大踏步子向府內走去。家仆領著周自行和嶽曉雨也走進府內,但去的是另一個方向。周自行依舊站在門口遠遠看著何享的背影。隻見他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子抿了一口,像極了嶽步雲在旺生門的那兩個飲用延年湯朋友的動作。


    “難道他也是教徒......”周自行暗忖。這時,從府內跑出來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一看也是個千金小姐。她的聲音尖嫩,向何享問道:“何叔,九兒去哪兒了?好多天都沒看到她了,還想找她玩兒呢。”


    “大小姐。”何享愣了一下,彎下腰,擠出笑容一般的迴答道,“九兒啊,和她阿娘迴娘家探親了,估計得等海祭結束了才能迴來呢。”


    “那還得十天啊。”顯然,這個女孩兒就是杜蕭的女兒。她一臉的失望。


    “周師父,這邊請。”家仆見周自行駐足不動,催促道。


    周自行隻好跟著家仆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他倆終於被安排了在兩個房間,家仆還給他們送去了晚飯。各自就在房間裏等待著杜蕭。很晚的時候,周自行依舊能夠聽見杜府內人聲嘈雜的聲音,想必就是杜蕭和城尉城守以及各幫派當家人宴會的喧鬧。可等待了一夜直到人聲散去也沒有等來杜蕭對他倆的接見。


    直到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終於有家仆來喚:“大當家請二位客堂說話。”


    他們隨著家仆穿過長長的走廊與三四道的門房,感受到這個宅子確實比一般的宅子要大上不少。客堂裏的主座上坐著一個人,二當家何享就立在他的身後。何享示意帶路的家仆離去,他掩上門,客堂裏就隻剩下他們四個。


    “杜某昨晚忙於事務,沒能及時接見二位。”杜蕭的聲音低沉有力。他大約五十左右的年紀,頭帶毛絨皮帽,披著一件黑色毛皮大襖,連手都沒有露出來,更看不出體型。他的臉頰消瘦,看上去幾乎沒有多餘的肉,一點也不顯大幫領袖的富態。尖銳的下巴上留著短小的山羊胡。用油脂抹的發亮。他的眼角如同刀削般鋒利,配上濃鬱的一副劍眉,整個人給人以一種兇悍不易親近的氣質。


    難怪問路沒有人敢說話,周自行想著,這大當家的臉色確實嚇人。


    “嶽掌櫃的來信我已經看了,周師父想要了解旺生門的事情,是吧?”杜蕭接著問道。


    “是的。”周自行迴答,“旺生門在北方傳播的非常廣泛,我想要更加深入了解旺生門的教義,還聽聞這是海州所傳來的教派,如果方便......”


    “你是個禪隱僧吧。”杜蕭很不客氣的打斷了周自行的說話。


    “是的,廬州南興城南清寺。”周自行逐漸感受到杜蕭的不友好。


    “不知道周師父是出於什麽目的在調查旺生門呢?“杜蕭示意何享給自己麵前的茶盞裏麵加了些水。


    “隻是出於對教派教義的好奇。”周自行的語氣也下意識的變生硬起來。


    “好奇......”杜蕭眯著眼睛重複著,又示意何享給周自行嶽曉雨斟茶。“如果隻是對教義好奇,又何必了解延年湯的來路呢?還有想要結識旺生門在洛輪港的組織者,這都是出於對教義的好奇嘛?”


    “當然隻有找到教派最核心的人,才能了解到教派真正的教義。”周自行微笑迴答,他沒有想到嶽步雲在信裏把事情寫的這麽具體,也沒有想到杜蕭是一個如此冷淡的人。


    “抱歉,這樣的理由沒有辦法說服我。既然周師父沒有那麽坦誠,那杜某也沒辦法。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旺生門,傳自海州。可現如今,海州除了海上貿易,斷絕了與其他六州的其他全部關係。旺生門就算有教派組織者,他們也是在海州而不在這裏。我幫不了你。”


    杜蕭的突然拒絕,讓周自行非常的意外。他的冷淡與嶽步雲當初的熱情是在是天地相差。


    “就算是看在嶽步雲的麵子上,也不能說嘛?”一直沒有說話的嶽曉雨毫不客氣,直截了當的問道。經過一天的休息,她的聲音已經慢慢恢複,雖然還有些粗,但也是可以接受的女性聲音了。


    “這和嶽掌櫃無關。本就素不相識,杜某並沒有義務在府內接待二位。是嶽掌櫃的情分才讓二位站在了這裏。僅此而已。”


    “你......果然是不講情分。”嶽曉雨氣的直跺腳。


    “生意場不能太依仗情分,這麽多年,杜某養成的壞習慣吧。二位見諒了。”杜蕭冷冷的笑道。


    “可我們來,並不是為了生意。”周自行差點沒有控製住自己,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衝到杜蕭的麵前與他強調。


    “單純的隻是為了了解?”杜蕭笑著搖著頭,“這種為了興趣而去做某一件事情,可以發生在孩子身上,但不可能發生在一個成年人的身上。所以杜某還是那句話,既然周師父不交實底,就隻能恕杜某無情了。”


    “我奉董默將軍之命而來!”周自行靈機一動,“前來北方調查旺生門教派,是因為他們已經影響到尚離將軍,不,是木丸王朝桂帝統治的根基了!”


    “那你倒是說說,這統治的根基,是什麽?”一直冷冰冰的杜蕭似乎對這個話題有些興趣。


    周自行一時語塞,他不過是一時機靈想到的理由,其他的都還沒考慮清楚。


    杜蕭的話音落下也就不過兩三個彈指,嶽曉雨居然立刻迴答:“民!”


    “哦?你說說看?“杜蕭靠在椅子扶手上,左手從大皮襖中伸出,托著腮,用手指下意識的輕輕點著自己消瘦的臉頰。


    “王侯將相,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一紙下令,就能讓一城、一州甚至一整個北陸的百姓受影響。這還不是因為他們掌握著政權,掌握著統治的權力嗎?在他們當中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就拿前任的薑後、威帝來說,他們為什麽不得濱州、霸州支持,為什麽各州諸侯要起來反抗?就因為他們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為了自己,拿北陸百姓為他們自己去賣命!不管別人的死活,隻為自己的飽暖。在他們眼裏,‘民’不過隻是工具!那百姓能信服他們嗎?你再看尚離扶持桂帝,為什麽得到濱州霸州的支持?他們一來就答應重啟洇龍大運河的修建工作,運河一通,惠及百姓啊,百姓能不支持嗎?他們降低賦稅,打壓各地獨霸一方的豪紳,維護各方秩序,民眾能不支持他們嗎?所以穩住了民眾,惠及了百姓,自然就有很多很多人支持,那江山社稷也就穩了。你說‘民’是不是根基?”嶽曉雨幾乎一氣嗬成,連周自行都對他這番話刮目相看。


    一直麵無表情的杜蕭在聽完嶽曉雨的一席話之後,臉上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捋起皮襖寬厚的袖子,伸出手臂,拿起茶盞抿了一口,似乎在慢慢的消化她的觀點。


    周自行在嶽曉雨耳邊悄悄的問道,“誰和你說過這些的?”


    嶽曉雨麵露得意,也低聲的迴答:“老魚骨......“


    “所言極是......”杜蕭點點頭,放下茶盞,“無論治國還是我們治幫,都應該知曉這個道理。我想知道的是,旺生門怎麽影響到了‘民’呢?”


    “旺生門教徒所拜的歲神,我並不能確定是不是子虛烏有的偽神。但教徒規模日益擴大,已經成為了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並且......”周自行迴答道,他在嶽曉雨說話的時間,已經想好了一切。他瞥了一眼何享腰間掛著的疑似延年湯藥水瓶,“旺生門通過教徒對延年湯的依賴,大肆收斂錢財,更重要的是他們用延年湯已經形成了對教徒的控製。旺生門但凡有所異心,教徒們拚死賣命,你說這是不是影響到了木丸王朝的統治?”


    “危言聳聽。就算沒有尚離瀾楓,也還是會有別的將軍來支撐木丸王朝的。”杜蕭似乎慢慢進入了情緒,音調都有些提高了,“他們現在,隻不過是一頂搖搖欲墜的帽子,關鍵得看是誰來戴。”


    “聽您的意思,是並不看好尚離將軍和董默將軍嗎?”周自行昂起頭問道。


    “無關看好或不看好,對於生意人來說......”杜蕭撇著嘴搖頭,“都一樣。”


    “這怎麽能一樣?董默將軍他們在維護濱州治安方麵,就比之前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嶽曉雨又突然激動起來,“要不是他們,我......嶽步雲和她女兒早就死在貿河城了!”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杜蕭突然抬起頭,盯著嶽曉雨,眼神犀利如同利劍刺來。


    嶽曉雨下意識的迴避了一下他的眼神,又覺不妥,抬眼盯著杜蕭,理直氣壯的迴答道:“阿寰!”


    杜蕭連續做了兩個深唿吸,就像是在平複心情。這一切被周自行看在眼裏,卻捉摸不透。


    “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麽,嶽步雲和她女兒可能早就不在了?”杜蕭又迴到了之前的語氣。


    周自行從來沒聽過嶽步雲與董默的交情來源的事情,他看著嶽曉雨,居然心中也有些期待嶽曉雨說出這些故事。


    “六年前,一夥刺客堂而皇之的就摸進了嶽府。帶頭人是一個斷臂的殘疾,臉上也有著非常明顯的傷疤,幾乎半張臉就像是被火燒爛了一樣。他們見人就殺,毫不留情。他們衝到嶽步雲的女......兒,嶽曉雨的房間,三兩刀就挑斷了她的手筋和腳筋,還在她的臉上......身上......劃下了一道道的口子,甚至割下了她的......”嶽曉雨說著突然哽咽,說不下去了。


    杜蕭默默的看著她,並不說話。而周自行一臉的迷惑。他不明白嶽曉雨為什麽把自己說殘了?說的還那麽入戲,可她的身上點傷痕都沒有啊。


    嶽曉雨調整了一會情緒,才接著說道,“割下了什麽,我說不出口。但你應該聽說過。”


    杜蕭閉上了眼睛,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默認了嶽曉雨的說法。幾個彈指之後他睜開眼睛,示意嶽曉雨繼續。


    “可這幫歹人沒有料到,當天嶽步雲帶著嶽曉雨出遊並不在家裏,被他們折磨致死的,不過是剛進嶽曉雨房間打掃衛生的丫鬟而已。卻被他們當成了嶽曉雨!”


    周自行恍然大悟,嶽曉雨心疼與難過的,必然是這個為自己替死的丫鬟了。


    嶽曉雨接著說道:“他們殺死了幾乎一半嶽府的人,其他人都被他們綁在了地窖裏麵,他們沒有找到嶽步雲,就藏在嶽府了靜靜的等待著。直到嶽步雲帶著女兒從外麵迴來。嶽步雲隨身帶著的幾個仆人根本就不是這夥歹人的對手。所幸的是,尚離瀾楓那


    時候剛剛接管濱州不久,在貿河城巡視治安的董默將軍恰好帶兵路過,很快就製服並逮捕這夥人。”


    杜蕭點點頭道:“尚離瀾楓後來下令把這夥為非作歹的人都判處了死刑,這是整個貿河城都知道的大慘案。這麽多年了,這個故事早就傳到了洛輪港。杜某確實有所耳聞。”


    “這夥人都是洛輪港人士,而嶽曉雨自幼便被她的父親禁止前往洛輪港。怎麽就這麽巧呢?”嶽曉雨冷笑了一聲,“而在二十二年前,嶽步雲已經坐上了釜釣幫大當家之位,卻在那一年喪失了妻子和兒子,他的''好''兄弟緊跟著就成為了釜釣幫的大當家。嶽步雲隻能隻身帶著女兒躲到貿河城去,怎麽就這麽巧呢?”


    一旁的何享與周自行聽了嶽曉雨的話,臉色劇變,向前探了一步,生怕嶽曉雨又不軌或者過激的動作。他可能認為,正在說話的這個阿寰,就是來找杜蕭複仇的。杜蕭很是平靜,低頭看著桌案上的茶盞,低聲的說道:“我確實替嶽掌櫃擔下了大當家的位子,這個故事背後還有故事。但可能不應該由我來和你說。杜某自從跟隨汪沛大當家加入釜釣幫,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問心無愧。更對雲兄無愧!”


    說罷,他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迴頭對二當家何享說道,“阿享啊,安排二位師父的住宿。務必好生招待。十日之後難得的海祭,請二位共同參與之後再離開鄙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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