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河城位於洇北江中段的南岸。北城門外不到一裏地,就是港口。港口的東麵,就是已經挖掘好的洇龍大運河北段的起始口。隻可惜多年戰亂,運河的南段一直沒有修建完成。所以運河遲遲未能通水,隻是一道深坑。


    江邊港口位置的河麵寬廣,但隻有中間的位置的水位達到了行船的深度,且無法兩船並行。兩側的淺灘暗礁嶙峋,隻能插空臨時停靠,卻不能行駛。


    遇到船隊冗餘的時候,民用的商船、漁船隻能在淺灘等待,讓官船優先通行,有時甚至一等就是一整天。


    船民們遇到運送容易腐爛變質的貨物時,經不起這麽長時間的淺灘等待,就在淺灘停泊的地方形成了臨時交易市場。許多單人或兩人的擺渡小船在港岸與停泊貨船之間遊弋,甚至還有小船與小船之間的交易,極為熱鬧。


    老魚骨就是擺渡小船的船工。他能夠熟練的撐著船篙,在淺灘上來迴遊走。同時用著碼頭、商行間最地道的行話與水手、夥計交涉生意。一麵完成他的掌櫃交代的各種交易,領取一份工錢。一麵也會偷偷自己與水手們達成一些小小的貨品交易,掙取那微薄的收益。


    周自行才來碼頭沒幾天,就認識了老魚骨,各商行的夥計們在閑聊的時候,有人提起了海州,老魚骨就順著大家的話題說了一些那邊的傳說。最令周自行歎為觀止的傳說,是海州智人靠海吃海,有些人已經變出了魚類的特征。他們趾間有蹼,手肘或背部有鰭,更有誇張的在脖子上居然長出了鰓,可以在水下唿吸。


    傳說畢竟是傳說,大部分夥計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說是將信將疑,周自行卻與其他人的觀點不同,南境之行讓他見識了許多曾以為是傳說的事情。那北方的傳說十之八九是有實際出處的,絕不可能全部都是空穴來風。他總覺的能從老魚骨的身上繼續再挖掘出一些關於海州、關於旺生門的一些消息。


    周自行沿著淺灘邊的河岸張望著,在無數隻小船中搜索老魚骨的蹤影。這可廢了好一陣的時間。河道中間的大船來來往往,排隊等待靠港的民用船隻數量也不少,還有些出江捕撈的漁船。終於,周自行看到老魚骨的小船停靠在岸邊的一個大石塊旁。周自行連趕幾步,跳上石頭。


    “是周師父啊,今天是想買點什麽嗎?”老魚骨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是被海鹽浸泡的多年一樣。他一直蹲在船頭收拾船上的雜物,好像都沒有抬眼,就看到了是周自行走到了他的船邊。在老魚骨的船上,除了幫他的掌櫃運送的大件貨物外,還有一些他自己經營的雜物。一般都是不太值錢,尋常人家常用的物件,時不時的可以替他掙得一點額外收入。


    “魚骨老爺,今天可得買點不一樣的東西。”周自行站大石頭上,居高臨下,打量著老魚骨。


    老魚骨的年紀和真實姓名沒有人知道,黑白相間的頭發在腦後盤了個發鬏。一根泛著灰色,也可能曾經是黑色的布條綁在他的額頭,將發鬏死死紮住。臉龐就像是被人揉搓了無數遍再重新展開的紙,褶皺無數,被江麵上常年的無處遮擋的陽光曬的黝黑發亮。兩隻小眼睛一直套拉著,乍看就像是沒睡醒的樣子。當他凝望你的時候,目光卻又像兩把錐子死死的戳來,難以招架。他上顎的一顆牙齒歪斜,頂的他的上唇外突,上麵又布滿了稀虛的胡茬。他的胡茬並不象是從不打理的樣子,否則可能早就蓄成了濃密的胡須。這就是清理卻沒有清理幹淨極其隨意留下的胡茬子,有長有短,甚至有粗有細。


    “和周師父說過,別這麽喊,老魚骨就是老魚骨,可不是什麽老爺。”老魚骨有些不高興,話說的冷冷的。他的這種表達方式,讓周自行想到了南境的虎人,特別像。


    “行吧,老魚骨。”周自行苦笑著,用類似老魚骨的話語說道,“周自行能上船來嗎?”


    這句話讓老魚骨抬起了頭,他站起身來,小船隨著他的起身搖搖晃晃,“這船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


    “周自行就不是一般人。”周自行諂媚的笑笑,從口袋掏出一個銀丸,丟給向老魚骨。


    所謂銀丸,就是木丸王朝流通的貨幣。由純銀打造的球丸每顆重量大概在五錢左右。老魚骨粗糙又細長的手一把接住銀丸。他甚至都沒有驗證真假,就塞到了額頭上的綁帶裏,往後退了兩步,給船上空出了一個人可以落腳的空問。他的移動讓小船向遠離岸邊的方向又漂了一兩尺,變的更遠了。


    周自行水性一般,也沒有太多的行船經驗。可他看老魚骨的這個意思,是讓他從大石頭上跳下來。水中搖曳的船隻並不穩定,總給人一種一腳就會踏翻的錯覺。這讓周自行猶豫了一下。


    老魚骨歎了口氣,準備將銀丸從頭帶中取出來還給周自行,道:“看來都是一般人。”


    “別!”周自行一抬手,閉上眼睛奔著小船船頭的方向就跳了過去。“咚!”的一聲踏在了船板上,船身劇烈的搖晃起來,就像一匹不願被人駕馭的烈馬,使勁的想要把自己後背上的人給摔下去。周自行趕緊就要蹲下身去,扶住船舷。再抬頭看看老魚骨,他不慌不忙,用腳一撩,勾起躺在船內的船篙,雙手揮動船篙在船隻兩側的水裏輕輕撥動了兩下,“烈馬”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老魚骨又使勁撐了幾下船篙,小船向江心漂去。


    等周圍的其他船隻漸漸稀疏,周自行才小聲的問道:“碼頭上船來船往的,每天那麽多貨物,老魚骨都知道他們都是從哪裏來的嗎?”


    “這有什麽難的。想要知道的,都能知道的。”老魚骨的車拉的眼皮幾乎要把他的小眼睛給蓋了起來。


    “那延年湯呢?”周自行追問道。


    老魚骨愣了一下,可能是沒有想到周自行想知道的東西這麽敏感。“周師父的問題越來越有難度了。”


    “老魚骨不是都能知道嗎?”周自行略帶挑釁的伸出手掌向老魚骨挑了挑。


    “可價格不一樣。”老魚骨敲了敲頭帶,灰黑色頭帶下隱約可以看見那個的銀丸頂起的小鼓包。


    周自行明白了老魚骨的意思,從腰帶間的小口袋裏,又掏出一個銀丸丟給了老魚骨。


    老魚骨並沒有將第二個銀丸直接塞進頭帶裏,而是捏在手中把玩了一小會,又冷冷的問道:“周師父當真想要知道嗎?”


    “當真!”周自行堅定的點頭。他離開董默軍營的時候,董默把自己口袋能掏出來的銀丸都給了他。畢竟他是在外帶兵打仗的,自己能支配的個人財務並不多。現在光是給老魚骨就給了兩顆了,周自行越來越擔心老魚骨會獅子大開口。


    “周師父對旺生門很感興趣啊。”老魚骨像是看懂了周自行所想,道:“如果隻是問延年湯從哪兒來的,這個價格足夠了。可老魚骨要給周師父一個建議,不要問的太多了。”


    “就先迴答這個問題吧,從哪裏運來的。”周自行有些著急。


    “海州。”老魚骨這次的迴答快到讓周自行猝不及防。


    這答案既出乎意料,又讓周自行覺得合情合理,“可以再具體點嗎?比如到底是什麽人在經營延年湯?或者說是旺生門。這教派在貿河城又很多教徒,卻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重要的教派領袖。”


    老魚骨搖著頭:“老魚骨說了,不要問的太多。延年湯牽扯著不少事情,老魚骨隻能告訴周師父,這是從海州運過來的,會從濱州最北部的洛輪港轉運到濱州的各個城市,水路、陸路都有。再多的也沒法說了。”他晃晃捏在手裏的銀丸,把它塞到了頭帶上與另一顆對稱的位置,“這無關於價格。更深入信息的價格,周師父付不起,老魚骨也拿不起。”


    “海州不是在二十多年前驅離非本地海州人之後,和北陸其他六州都斷絕了聯係嗎?”周自行想起義父馬元啟,按照馬元啟所說,海州從那以後就封閉了海岸線,不再與六州來往。延年湯如果來自於海州,那旺生門也是起源於海州。不知道是馬元啟故意對他們幾個孩子保密,還是真的不知道旺生門和延年湯的事情,至少從來都沒有對周自行提起過,就像是從來沒有提起過魂石的真正秘密一樣。


    “並不能說是斷絕了聯係。隻不過是不允許人員在兩州之內通航。海州與濱州最近的海峽並不遙遠,都算是近海航行,之間的貨物貿易一直沒有斷過。”


    “不允許人員通航,怎麽發生貿易呢?”


    “在洛輪港,有很多負責船運和漁業的幫派,所有的貿易都他們與海州的人在海峽內的大海上完成。這種貿易很頻繁。”


    “那延年湯就隱藏在他們某一條貨流之中了吧?”


    老魚骨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他歪斜泛黃的牙齒,“老魚骨今天說的有點多了。”


    “老魚骨說傳說,可從來沒有收過錢。今天多說一點點,可就要了兩顆銀丸啊。”周自行漫不經心道,心中卻挺心疼這兩個銀丸的。


    “老魚骨可不為錢,都這個歲數了,幹的依舊是下人幹的事情。隻是覺得周師父啊,有意思。”


    周自行聽著有些不明白。


    “老魚骨也想問個問題。”老魚骨從頭帶中摳出一顆銀丸丟給周自行,“周師父就那麽相信老魚骨說的故事嗎?不怕老魚骨是瞎編故事的騙子嗎?”


    “周自行也是看得清人心的。周自行在南方有一群萍水相逢的朋友,後來成為了生死之交,互相信任。就像和老魚骨的相識是一樣的。”周自行始終保持著用南境的說話方式開始與老魚骨交談。


    “南方和北方可大不一樣啊。”


    “人心都是一樣,未必那麽險惡。周自行選擇相信老魚骨。”周自行把銀丸又丟還給老魚骨,“老魚骨真的是海州人嗎?”


    “生於海州。”老魚骨沒再繼續把銀丸丟迴去了,而是握在手中,“那周師父可真是南方人呢?”


    “去過。”周自行也簡單迴答道。


    老魚骨哈哈大笑,撐起船篙。小船又在江中搖曳起來,“很多人把老魚骨當做瘋子,可周師父沒有,算是一種緣分吧。”


    周自行笑笑,沒有迴應老魚骨的這個問題,他靠在船舷上將手伸進江水裏,撥弄著水麵,問道:“老魚骨的船能撐多遠?”


    “那要看周師父想去哪裏了。”老魚骨歪著頭問道。


    “海州。”周自行緊緊盯著老魚骨。


    老魚骨的笑聲就沒有間斷過,他那沙啞低沉的笑,如同砂輪或者岩石間的相互摩擦:“海州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而且老魚骨老了,撐不了那麽遠的地方。老魚骨倒是建議周師父先去洛輪港看一看。”


    “那老魚骨的船能撐到洛輪港嗎?”周自行對老魚骨帶他到海州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無論是打聽如何前往海州,還是打聽旺生門和延年湯的秘密,洛輪港都是周自行避不開的一條路。如果老魚骨能夠與他同往洛輪港,倒也是不錯。有他在,打探各方麵的消息將會變得更加容易。


    可是老魚骨還是搖了搖頭,“洛輪港也去不了,對於老魚骨來說,那裏太遠了。可周師父不一樣,一定是走完南還要繼續闖北的。這兩顆銀丸老魚骨收下了,等周師父從北方迴來,老魚骨請周師傅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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