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門前的吵鬧,終於在善光大師的斷臂示威之下,戛然而止。眾僧徒根本顧不上四散而去的衙門官差和趙家人,也無暇顧及裴勇到底是不是裴家藥鋪命案的真兇,大家關心的焦點都在住持的傷勢之上。


    “都散了,都散了!”善通喊道,“有事自然會吩咐大家來幫忙。快,我們先送住持迴堂屋療傷。”


    善源把鑄鐵禪杖丟給了其他僧徒,和善幽一左一右攙扶著善光,向寺裏走去。


    善通正要跟上,轉身瞥見了丟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斷肢,立刻拾了起來,跟著迴寺裏去了。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太突然。禧虎難以對此做出反應,怔怔的站在原地。直到禧兌和金令兒一直在他的耳邊大聲的唿喊著。


    “阿虎!阿虎!別發愣啊!”禧兌搖晃著禧虎的肩膀,道,“快去看看師父。”


    說罷,他和金令兒拖著禧虎就往寺裏跑。


    即便此時,禧虎的意識依舊處在遊離的狀態。他感覺似乎那股躁動的力量又在體內湧動了。從他的心髒到大腦,都想把這股力量解放出來。可就要釋放到肌膚之間的時候,從大地行者留下的傷口處,又發出一陣陣的巨寒之意,把這股躁動的力量硬生生的推了迴去。


    兩股力量角力之下,讓禧虎顯的極為痛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做些什麽。腦袋和胸口就像要炸裂一般疼痛。他使勁眨了眨眼,搖頭晃腦,又做了數次深唿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終於,在走到師父堂屋門前的時候他得到了一點點的緩解。


    他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今天和當天在鬧市上的犯病都有雷同的因素。


    血。


    師父斷臂濺出的血液,讓他無法收斂自己的力量,苦苦掙紮。


    師叔們沒有讓禧兌三人進屋裏,他們和其他僧徒都聚在師父堂屋前,焦急的等待著。


    “我有些不舒服,我去喝點水。”禧虎說著就轉身向僧舍方向走去,他並非不關心師父的傷勢,他隻是不願視野中再出現鮮紅的血液,他想盡快離開。


    可禧虎的聲音輕微,身邊人聲嘈雜,禧兌和金令兒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他們倆正抻著腦袋想看看堂屋裏的師父怎麽樣了。


    此時屋裏,隻有善字輩的三位師叔。善源和善幽將善光大師扶到床榻安躺下來。大師的額上沁滿了汗珠,甚至連成了汗線,不停的向下滴落著,意識也接近於昏迷與清醒之間。


    善通是他們幾位之中最為精通醫術的,他跪在地上,一邊查看著師兄的傷口一邊揮手示意善幽去他的房間去取些藥品。


    “師兄的肘骨和筋脈都斷了,先趕緊止血。”他仔細查看了傷口和斷肢後說道。


    “這……接不迴去了吧?”善源問道。


    “如果隻是骨頭折斷,裝上夾板,我尚還有讓師兄恢複的把握。但斷成這樣,血肉都連不上了,當然不可能接迴去了。”善通說道。


    不一會兒,僧徒們送來了溫水、紗布。善幽也很快從善通房裏迴來,抱著一堆瓶瓶罐罐,肩膀上還背著一個皮質卷包和一卷麻繩。善通先接過繩子,緊緊的勒纏在善光的大臂之上,用來止血。接著打開一罐麻沸散,和在清酒之中。


    他把麻沸散酒交給善源,由他負責喂善光喝下。然後自己打開皮卷包,包裏盡是各種樣式的刀具。他取出一柄細刃在燭火上炙烤了一會,讓善幽穩穩的扶住善光。


    “師兄稍等,藥勁上來後,疼痛能緩解些。”


    “直……接來……,頂……頂的住。”善光的意識接近迷離,但仍能聽清善通的話。


    善通猶豫了一下,道:“那可得忍忍了。”


    善通的手法與此刀一樣犀利見鋒,他快速修整了善光斷臂上的殘肢斷肉,又更換了一把鋸刀和矬子,將斷裂的肱骨切短、打磨。再換迴細刃,切開周圍的皮膚,用針線縫合傷口。最後塗抹創傷藥,用紗布包裹。


    整個過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而善光也幾乎疼的要昏迷過去。善源和善幽不斷的向善光喂食著糖水,唿喊他的名字,盡量讓他保持著意識清醒。


    待善通完成了一切,他們各自長出一口氣,紛紛癱坐在地上。


    沉默了許久,無人說話。


    堂屋外的僧徒們,不知是散去了,還是怕驚擾住持,也鴉雀無聲。


    “這……”不知道過了多久,善光用微弱的聲音緩緩道,“麻沸散酒……真難喝。”


    善源聽罷,忽的就忍不住掩麵大哭起來。


    善幽和善通雖然未哭,但表情也極其痛苦。尤其當善通再次從桌上拾起善光斷手的時候,他也忍不住痛苦的閉起了眼睛。


    “哭什麽……”善光問道。


    “師兄的手臂……再也迴不去了。”善源邊哭邊道。


    “隻是……左……左手小臂,但也無妨啊。”


    “師兄弟們練功一輩子,就為了這個嗎?”


    “道法自然……一切皆有因果。”善光的聲音雖然無力,但語氣卻愈發堅定。


    “這是為哪般因?哪般的果?”善幽直拍自己的大腿。


    “就應該打斷那趙勁的腿!”善源喊道。


    “和趙家……不能……不能再有衝突了。”善光道,“要是趙勁再出點事……就不是南清寺和他家的事情了,整個禪隱宗……都會受到牽連。”


    “這趙家老頭子歲數大了,也管不了什麽事,就憑趙勁的能耐,他家到不了下一代就得完。”善幽憤憤道。


    “趙家……可不是光……靠他們老爺子……才攢下的這些……商業資本,他家的二爺……你們又可曾見過。”


    “二爺?”


    “就是趙勁的二叔,趙申。”善通補充道。


    “他是誰?”


    “當今帝都政事堂總執事叢誌德,他可是掌控全國內政的三權臣之一。趙申便是他最信任的兩個參知政事之一。若真與趙家再起爭端,尚離朝廷的人再介入,那事情真的是沒個盡頭。”善通已經漸漸明白善光斷臂的意圖,替他解釋道。


    “可師兄這樣斷臂,也未必能讓他們善罷甘休。”


    “禧勇這番下山……已闖下滔天大禍……所幸……所幸打死的隻是趙家的家仆家丁……斷臂威懾也同時是對趙家的人命的還清……”


    “趙勁當眾說了那麽多關於火燒裴家的話,漏洞百出,在場的人們也不是傻子,由不得他們瞞天過海。”善通道,“師兄這麽做,無非也就是逼迫他們不再作孽,此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希望……如此。”善光長出了一口氣,半天又沒再說話,大家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善幽啊,去尋禧勇的人迴來了嗎?這事都是因他而起,趙家也都還在尋他。哎呀,這孩子,盡讓人不省心,怎麽教都不行,這街坊叫他‘混世魔王’還真是……”善源不知不覺中又開啟了嘮叨。


    善幽剛想接話,卻看到善通悄悄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


    “……找到他了嗎?”善源一長通話說完,終於有了個結尾,扭頭看著善幽問道,他的麵頰上還有剛才痛苦留下的淚痕。


    “還沒……”


    “哎!”善源用力歎了口氣,又要繼續說話。


    善光也輕歎一聲,就像是有氣無力的“喝止”。


    “別去找了,讓人都迴來吧……”他緩緩說道,“裴勇啊,自有他的命數,禪宗可能真不是他的路。”


    “那總不能不管他吧?”善通問道。


    “哎……怪我,沒……沒告訴你們。”善光歎道,“裴勇失蹤……當日,我就猜想啊……猜想他要出事。當時……就已經派人送信去給善和了。”


    三個師弟一聽交給善和處理,立馬也就明白了主持善光的良苦用心。


    正合大師在南清寺本有“善”字輩八大高徒,依次為“光明源和水幽通行”。其中善和與善行二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離寺。善和浪跡社會之中,與各類三教九流都有接觸,通過他身後強大的信息渠道,相信很快也就能找到禧勇。


    “禧勇在某些方麵,還真的與善和師兄有些像。”善幽說道,善源也跟著點頭應和。


    “哎呀,這一晃都十幾年了,善和這小子!”善源憨笑道,“對對對,找他沒錯,找他沒錯!還是師兄想的周全。”


    “大師兄還準備讓善和師兄找到禧勇後,帶他迴寺裏嗎?”善通問道。


    “不了……趙家也在找他,禧勇……怕是連廬州都不一定能待的下去了。”善光道,“讓他以後……就跟著……跟著善和吧。”


    善光緩了一會,突然又說道:“把他們仨喊來吧。”


    “誰啊?”善源和善幽愣愣的問道。


    “禧勇出事……除了我們,還能有誰最關心他們呢?”善光說罷,歎了口氣,閉目休息了。


    他倆再抬頭一看,善通已經轉身出屋,喊禧虎、禧兌和金令兒了。


    可出屋還沒幾個彈指間,他匆匆迴來,道:“禧虎也不見了!”


    天已近晌午。當禧虎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南清寺的後山上。


    他頭疼欲裂,但意識逐漸清晰。迴憶起昏迷之前,他隻記得大清早常城尉和趙勁帶人來寺裏要人,師父一掌自斷左臂,震走了這一幫鬧事之人。


    後來呢?後來我怎麽了?禧虎使勁迴憶著。


    師父斷臂濺出的血液,激發出他內心狂躁了力量,他慢慢想起自己應該是痛苦難耐,離開了禧兌和金令兒,想迴屋裏休息的,可不知怎麽的,就跑來了後山上。


    他爬起身,撥開眼前的樹枝,俯瞰山下,南清寺和南興城盡收眼底。後山並不高,寺裏還是可以看的清楚的,可此時的他內心裏,覺得自己和南清寺,是那麽遙遠。


    忽然,他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下意識的警覺起來,貓腰坐迴樹下。


    腳步漸進,還傳來孩童的念唱童謠的聲音:


    “南興城旁南清寺,


    一群禪僧一個孩。


    此孩不知從哪來,


    金毛尖耳長得怪。


    孩從翠雨山中迴,


    城外寺外鬧虎災。


    虎哪來,虎哪來?


    城裏寺裏找怪孩。”


    禧虎心中一緊,這莫非唱的就是自己?這不就是禧勇和禧兌曾說的南興城內傳唱的童謠?


    “析娃你聲音小點。”一個男人的聲音道,“雖然南清寺後山上沒有老虎,但山裏大聲念唱還是不太好的。”


    “知道了,阿爹。”孩童委屈的小聲道。


    “跟阿爹砍完柴火趕緊迴家。阿娘還等著我們呢!”


    “哈哈,好!”


    樵夫帶著孩子從禧虎身邊走過,似乎並沒有發現他。但禧虎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衝動,忽的站了出來,大聲道:“我不是老虎!虎災不是我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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