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興城是廬州邊境上的一座小城,位於廬州與西州交界、雙龍江東岸。出城南不遠,就是善光所說的殞帝牆了。雖說是牆,但卻是有山的高度,以及無法想象的寬度。善光說的傳說似乎是真的,因為除了傳說裏的描述外,實在是沒有辦法解釋這殞帝牆到底是怎麽形成的。


    高山擋住了從南側上空射下的陽光。於是在殞帝牆的北側有大片的土地常年處在陰影之下。南興城就剛好建在了常年陰影的邊界外麵,可以享受到正常的陽光。


    南清寺建在南興城外的山上,寺內住的都是禪隱宗的信徒僧人。禪隱宗是北陸宗教之一,在七州之內雖然信徒不多,但在廬州與東州範圍內,還是頗有一定影響力的。“道法自然”是禪隱宗的核心教義,他們信奉自然的力量,認為人並非世界的主宰,隻是自然的一部分。


    善光離開院子,穿過一個依靠池塘而建的過道。此時已經入秋,池塘裏布滿了泛黃的荷葉,荷花也早已敗落,池塘倒是顯得有些蕭條。


    過道盡頭的岔路一條是通往禪寺正殿的,另一條正通往住持的會客堂。但凡重要來客,需要住持掌門會見的,都會從正殿引進,直接進入會客堂。隻有寺裏的僧人才會經過這條荷花池。


    “弟子拜見師父。”善光來到會客堂門前,深鞠一禮。


    “是善光來了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快進來坐吧。”


    善光撩起門簾在走進堂內,隻見師父正合大師身著一件厚實、舒適的灰色棉質僧袍,盤腿坐於主位。正合大師是禪隱宗的掌門,也是南清寺的住持。門下共有八大“善”字輩弟子,法名依次為“光明源和水幽通行”,目前僅善和、善行在多年前還俗外,寺內修行的還有六大弟子。與正合大師同輩的師叔師伯們,或雲遊四方,或任其他禪寺住持,寺內僅剩正合一人為“正”字輩大師。


    在客位上,坐著一個大塊頭的陌生男子,是一個隻有二十七八歲的壯年。但他的臉上刻滿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雜亂無序的胡須擋住了他的小半張臉。


    他的靴子上沾滿了泥土,應該是經曆了一段很長的旅途才來到了南清寺。磨破的領口以及衣袖上的一道像是被鋒利刀刃割開的口子,能看出他的這段旅途並不安寧。


    在他麵前的台子上,還有兩個提籃,籃子中分別躺著兩個隻有八九個月大的孩子。其中一個正安安靜靜的睡著,另一個擺弄著蓋在身上的繈褓被。


    “這位就是老衲愚徒善光。”正合大師對陌生人介紹道,接著又轉向善光,“這位尊客是我們禪隱宗的信徒。他的身份隱秘且重要。事關生死,請你先起誓守密,我們再來說話。”


    “是,師父!”善光擺出了禪隱宗信徒與僧人向自然起誓的儀式動作,右手握拳,拳心壓於心口,左手扶住右手肘部,起誓道,“吾以吾身、吾血、吾命起誓,守衛這位尊客身份的秘密,自然為證。”


    “道法自然。”正合大師用相同的姿勢迴應道,“這位是南騰侯的兄弟,曾權將軍。”


    善光聽到這個名字,渾身一震。在廬州誰人不知南騰侯曾氏家族。北陸分為七州。西州、廬州、東州在最南端,從西向東排列,中部為霸州與豐州。北部為最為富饒的濱州。而再往北,與大陸隔著海峽相望的一大片群島,稱為海州,又被稱為北海。南騰曾氏自木丸王朝建立開始,廬州便是他們的封地。雖然廬州不及靠海的東州、濱州富裕,但也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居所安定、衣食無憂。就連多年前豐州因戰亂發生饑荒,大量災民向廬州遷徙,南騰侯還開放邊境,竭盡所能調配存量救濟。


    “大師安好。”曾權起身作揖道。


    “將軍安好。”善光還禮道。


    “令郎、令女本應該老衲親自照看,可如今虛長歲月,身子卻越發老朽不堪,實在是顧忌不暇。老衲寺內的六位愚徒中,以善光為長,也屬他最為心細穩重,如交由他來照看,將軍大可放心。”正合大師說道。


    “悉聽大師安排。”


    “善光,曾將軍的公子、千金乃孿生兄妹。自今日起將托付於你,務必悉心撫養,不得怠慢。”正合大師一邊說著一邊攤開雙手指向兩個嬰孩躺著的提籃。酣睡的那個仍在酣睡,醒著的那個仿佛迴應一般,竟發出一陣憨笑聲。


    “弟子謹遵師命,定保公子、千金平安。隻是……”善光說道。


    “師父但說無妨。”曾權說道。


    “如今北陸六州,侯爺已一統南方幾州。北方雖然桂帝在位,畢竟已經不是木丸正統,而且傳言尚離瀾楓把政,不得民心。前些年的阜城一戰,戰神鄭觀道將軍隻差一步就殺了尚離瀾楓。侯爺一統北陸,迴複木丸正統恐怕也隻是時間問題。到時候將軍家人團聚,未來可享天倫,為何卻要將公子千金送來我們這偏僻山門之中?”


    “在大師與二位師父麵前,我曾某也不必避諱,實話實說。各地諸侯為爭奪天下而戰多年。現在的木丸王朝何存正統可言。尚離瀾楓這小賊手雖未稱侯稱帝,但早已經露出了他的逆臣賊子的野心。


    當下北陸七州,除了海州,尚離瀾楓已經拿下了四州。家兄目前駐軍卯城,與尚離瀾楓相隔雙龍江,蓄勢待發,隻等一戰。我本想在大戰之前,將內子與兩個孩子一起安置到南清寺來,遠離戰場。即使我們失利了,也不必牽連他們。但路途之上內子舊疾複發,沒能撐得住,留下我與這一對犬子小女。”曾權說著,握住的拳頭越發的攥緊了。


    “曾將軍請節哀,方才與老衲交談時,怎竟未提此事?”正合大師尚不知曾權夫人在路途已逝,大為吃驚。


    “掌門大師慈悲豁達,僅是聽了我托付的請求,連原由過程都沒有細究,就答應了。也怪曾某沒有及時稟報。”


    “道法自然,將軍請節哀順變。”善光說道,“請恕小僧冒昧,此番備戰關鍵時期,將軍不僅是侯爺的胞弟,更是麾下名將。怎麽能放心將軍獨自一人帶家眷遠離前線,而來到這裏呢?”


    曾權道:“師父不必如此隱晦。決戰在即,如果放在別人身上,家兄萬萬是不能在這種時候讓他們帶走自己的家眷遠離戰線的。在下此番前來,也是家兄的意思。他現已無子嗣,一心撲在誅伐尚離叛小賊的戰事準備上。但此戰兇險,未必滿盤勝算,家兄與我商量一定要為曾氏留下後人,才出此下策。方才掌門大師與師父已經對曾某許下承諾,曾某會連夜趕迴家兄身邊,與尚離一決死戰。無論在下是否生死,定將還天下一個太平。”


    “尚離瀾楓雖勇,但侯爺與將軍也都是天下英傑,想必此戰也自有安排。”善光道。


    “當年豐州饑荒,餓殍無數,這尚離瀾楓帶著他的弟弟逃荒過來幾乎餓死。還是我家兄長放糧賑災,才救了他們一命。不過就此十多年的時間而已,翅膀硬了就自立門戶,如今卻已經打下了大半江山。”曾權道。


    “道法自然,凡事也會因緣結果。”正合大師仿佛又想起了什麽,一抬眼眉,問道,“將軍一路奔波,不知夫人遺體是否已經安置?”


    “路上我與內子遭遇了一夥賊人的偷襲,雖被我們擊退,但她也因此舊疾發作,毒血攻心。我們落腳在在雙龍江支流交匯地界,河東岸的馬家鎮中。出寨向南二裏地有個紫壺山,山上就是馬氏祖墳所在。內子亡故後,馬氏族長允許曾某將她安葬在其祖墳附近。那裏生氣盛旺,內子下葬於此,也算是有福分了。”曾權的語氣裏充滿了不舍。


    “夫人追隨將軍多年,本應厚葬,如今卻……”正合大師搖頭歎息道。


    “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隻能一切從簡了。我稍後會畫出墓地所在的路線圖,未來犬子小女能明事之時,還請大師帶他們去看望看望自己的母親。”


    “將軍此番一別,莫非這是要與孩子們訣別不成?”善光問道。


    曾權苦笑道:“這一番惡戰,生死未卜,誰也說不好誰能成王敗寇。如我曾氏僥幸能勝,我自將迴來接他們,為內子重辦厚葬之禮。到時候也必將重謝禪隱宗南清寺掌門大師與各位師父。但若有不測,也望各位能賞犬子小女一羹一飯,隻到成年便可打發他們下山,自尋生計便可。”


    “將軍過謙了,公子千金隻到適合年紀,老衲便讓他們拜於我禪隱宗門下,自然也就是我禪隱宗門人,自有山門照顧。將軍意下如何?”


    “甚好!”曾權聽罷,起身後又單膝跪地,向正合大師連連拜謝,“曾某還有一事相求。此番托付在下也不想未來因為曾氏之名使南清寺遭受牽連。本次所行除家兄與我之外,再無人知曉。也望掌門大師與各位師父保全犬子小女身世之密。從此他倆也再不姓曾,還請大師賜名。有朝一日如有機會,再讓他們恢複祖名。”


    “不知令郎與千金尊名?”


    “小犬曾銳,小女曾鈴。”


    “即便亂世,天下人也是拜金而生。所謂混沌未定,有金則安。”正合大師笑道,“就取二位名之偏旁,就叫金兌兒和金令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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