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那天晚上,他正坐在電腦前繼續寫那部《家園》的長篇小說,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一聽是過去一起上大學時的班長韓凱打來的,就知道恐怕同學中又有人出了什麽急事和大事,因為同學們平時並不太來往,也很少相互聯係。


    韓凱對傅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林浩死了。”傅林一驚,心想半年前同學在一起聚會時還是好好的,怎麽突然一下說死就死了?傅林忙問,“林浩是咋死的?”韓凱說,“林浩出了車禍,昨晚他開車帶了個小秘在郊外的公路上兜風,可能是喝了點酒,車開得比較猛,就一下把小車開到了一輛大卡車的底下,人當場就死了,車也成了一堆廢鐵,場麵簡直慘不忍睹。”傅林知道韓凱給他打電話的意思,就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讓大家都過去看看?”韓凱說,“是這個意思,不過,如果你忙,也就算了,等遺體火化那天你再過來。”


    林浩是傅林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兩人在觀念和關係上卻有些格格不入,不堪交往,甚至還有些恩恩怨怨。但遇到這種情況,他不能沒點表示,就說,“不行,我明天抽空去看看。”韓凱卻說,“算了,你還是等遺體火化那天再來吧,這兩天,他家裏來人很多,徐靜哭得死去活來,人來多了沒法接待。”傅林說,“我又不用接待,我隻是去幫忙。”韓凱說,“不用了,我和咱班的幾個同學都在這裏幫忙,你就不要再麻煩了。不過,還有幾個同學沒聯係上,你幫著聯係一下。”然後,就說出了幾個同學的名字。傅林說,“你放心,老班長,我會想辦法通知到他們。”


    放下電話,傅林雖又坐在了電腦前,卻再也沒有一點心思繼續往下寫了。在上大學期間,傅林可以說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用在學習上,對此,林浩對他卻很有些瞧不上眼,曾多次當著眾人的麵說像傅林這樣苦讀苦學的人以後不會有多大的出息。最讓傅林不能忘懷的是,林浩的愛人徐靜自大學入學後不久就與傅林傾慕愛戀,兩人不但在學業上相互鼓勵,還常常以情詩相贈,以示熱戀傾愛之心。可是,到了大學四年級時,林浩不知用什麽手段竟將文靜美麗和富有才氣的徐靜給勾走了,並在畢業後不久就結了婚,成了同學中最令人羨慕與讚歎的一對。而傅林卻恰恰相反,這些年裏,婚姻卻一直在遭遇不幸,想過又過不好,想離又離不了。所以,傅林就常把自己婚姻不幸的根源記在林浩的身上。他覺得要不是林浩在他和徐靜之間插那麽一杠子,他哪會落到這種悲慘的地步?


    這樣一想,他就對林浩耿耿於懷恨之入骨。然而,更讓傅林記恨在心的是林浩依靠父親在省委工作的權力和祖傳的家業,辭去了單位的公職,在改革開放剛開始就辦起了一家建材公司,而且很快又辦起了一家規模較大的建材工廠,每年光淨收入就是幾十萬,住的是洋樓,小車也換成了本田,成了同學中最耀眼最闊氣的新貴。傅林雖被同學們稱為班裏的才子,被分在了全省有名的一家大廠裏,可國營企業近年來卻是舉步維艱,每況愈下,他自己也在秘書的位置上一呆就是將近十年,毫無長進,這不正好應了林浩多年前對他所做的預言。


    所以,每年遇到同學們集會,他心裏就很是矛盾,很是沉重,不知是該去還是不該去。去吧,他覺得自己在同學中,特別是在林浩麵前顯得很自卑,在徐靜麵前很丟麵子。不去吧,同學們熱情相邀,又不好迴絕。眼下,林浩死了,而且是與一個小秘同歸於盡。這雖說讓他感到了有些沉重和意外,但也讓他多少感到了些快慰。他林浩雖說有萬千資產,但他卻再也不能享用了。她徐靜也突然間成了寡婦,也知道了林浩有了不忠與外遇,要是她早知道這樣,她是絕對不會嫁給林浩的。傅林知道林浩的死正是因為他太有錢了,錢多得花不完,就要買轎車,買了轎車就要開,開車就會有危險。所以,傅林就覺得人錢多錢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好好地活著就很不錯了。


    傅林按照同學錄上留下的電話號碼開始打電話。可是,有些同學家中沒人接電話。電話打半天沒有接。於小蘭坐在一旁看電視,感到受到了打擾,很嫌煩地說,“給誰打電話呢?沒完沒了。”傅林說,“給同學打電話呢,咋了?”於小蘭不高興地說,“你們那些狗屁同學,平時都沒來往,一點也用不上,還聯係幹嘛。”傅林說,“同學平時是沒用,可是,到了有用時還是有用的。人不能非要到有用時再打電話,真是這樣,到了有用時,你再打電話,人家就不理你了。”


    終於,傅林打通了史文昌的電話。史文昌是班裏男生中年齡最大的同學,特別喜歡在學習上幫助女同學,被選為學習委員。他曾一直追著一位叫薛愛芳的女生,並一直幫著人家補習英語。可是,人家後來去了一所中學當了英語教師,再不理他了。這點跟傅林與徐靜的境況相同,所以,傅林跟史文昌有種同病相憐的遭遇和感受。不過,史文昌畢業後沒有從事與電機自動相關的專業,而是當上了律師,混得還不錯,收入也很高。反而是那位叫薛愛芳的女生找了位同校的男教師。那位男教師不但在收入上比史文昌差了很多,在人品上也不如史文昌,還跟本校的一位女教師有出軌行為。所以同學們都在私自說她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電話打通了,史文昌說,“傅林,你打電話有事嗎?”傅林說,“史兄,林浩出車禍了。韓凱要咱們過兩天參加林浩的葬禮。”史文昌一聽,說,“活該,他不是牛逼嘛,當了大老板,有錢了,老是在咱們麵前擺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現在好了,看他還能在咱們麵前擺他那副臭架子不。”傅林覺得史文昌這樣說話太過分了,畢竟林浩已經死了,再這樣說話就缺失禮節了。要說恨林浩,傅林恐怕比任何人都恨他,可是,他還是覺得林浩的死讓他感到十分地悲痛。他說,“史兄,那都是過去了,現在他死了,咱們還得要念記同學一場的友情,給他送葬,讓他入土為安。”史文昌說,“那是,畢竟同學一場。”


    接著,他又給四五位同學打去了電話,把參加林浩葬禮一事告訴了他們。


    林浩遺體火化那天早上,傅林早早就來到了徐靜家中。徐靜的家住在北郊以外的一片新建的精致豪華的兩層洋樓的別墅群中。樓房周圍用鐵柵欄圍著,房前屋後的空地種著綠茵茵的草坪,一條過車的通道從樓前拐到側麵的車庫。可那車庫已空,旁邊放滿了白紙白花和寫著挽聯的花圈,大約有三五十個。傅林早就聽說他們住的樓房是花了五十萬買的,又花了六十萬精心裝修的,卻是未曾來過。不是人家沒邀請過他,而是他不肯來這裏丟麵子。要不是因為來參加林浩的葬禮,他是絕不會來這裏。


    進到大門,就有人把他引到了樓上,去見徐靜。徐靜見他來,疲憊虛弱的臉上顯出了些驚異和感動之色。她想同傅林說上幾句話,但因連續幾天的悲慟和痛哭,早已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傅林趕忙把她扶坐在沙發上,用致歉一般的口氣說,“本想前兩天就來看看,可韓凱說這兩天你這裏來人很多,讓我今天再來。”徐靜掙著力氣說,“不好意思,把你們都驚動了。”傅林說,“別這樣說,咱們同學一場,也是不小的緣分。”接著,又問徐靜,“我能幫些啥忙?”徐靜說,“都弄得差不多了,你就坐著歇著吧。”


    可這時,傅林聽說要將花圈裝上卡車,便下了樓,幫著把花圈往卡車上裝。往車上裝完花園,屋裏響起了鞭炮聲。傅林知道這是家人要送死者上路了,便進到一樓的客廳裏,看有沒有啥事能幫上忙。客廳裏剛放過鞭炮,濃重的硝煙聚集不散。透過濃煙,傅林看到客廳的正麵放著一張桌台,上麵放著一個裝有黑色鏡框的遺像。遺像中的林浩麵帶微笑,神采飛揚,英俊灑脫,氣度不凡。傅林不禁對林浩心存敬意。不管他過去是嫉恨還是不服,此時,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其實是沒法能跟林浩相提並論,林浩遠比自己優秀得多,聰明得多。他能在十多年前就看到了傅林的今天,而他自己卻仍執迷不悟地像蝸牛那樣亦步亦趨地順著命運之軌在緩慢地爬行著。他覺得像林浩這樣的人真是應該值得徐靜悲慟懷念。


    不等煙氣消散,就聽有人讓徐靜的女兒瑩瑩向敬愛的爸爸跪地三拜。傅林未曾見過徐靜的女兒,隻是聽說徐靜的女兒不但比徐靜長得還漂亮,而且學習也非常優異,就擠到人群前麵去看徐靜的女兒。果然,這女孩雖隻有八九歲的樣子,模樣真是如天之嬌女一般地清秀嬌美。傅林就覺得林浩的福氣也太大了,天下的好事都讓他占盡了,別說世俗凡人,就連上帝都嫉恨他了,他能不出車禍嗎?林浩的死興許就是上帝的執意安排,就像上帝有意在亞當和夏娃身邊放著一條狡猾的帶有漂亮翅膀的蛇一樣。


    有件事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樣讓傅林怎麽也鬧不清,不知上帝給每個人的福氣是否是同等的,不知上帝是否真地在操縱著那個“禍兮福所伏,福兮禍所伏”的魔杖。因為許多事情都讓傅林覺得凡是大富大貴者必會有深重倒黴的災難,而大難不死者必有驚人的洪福。當然,這隻是傅林自己的猜想,並非現實。而現實的問題是林浩有這麽漂亮溫順的妻子和聰明可愛的女兒,為什麽還不知足,非要在外麵出軌,帶著自己公司的女秘書喝酒飆車?恐怕是他財大氣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身為老幾了。這樣想來,就覺得人最好還是平平淡淡慢慢悠悠地過日子,隻求安穩太平,不求榮華富貴。若是他林浩能做到這一點,他哪會年紀輕輕地就去了陰曹地府?


    要送林浩上路了,徐靜再次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那哭聲真是能把天哭塌把地哭陷。哭著哭著,徐靜便暈倒在地上。傅林不禁在想如果林浩生前能看到這一幕,恐怕打死他也不會去做那些出牆越軌的事。他真是嫉妒林浩能得到徐靜這樣的女人,明知他在外麵出軌,卻還要如此地對他的離世悲痛欲絕。這讓徐靜在他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升高了許多。實際上,從畢業到現在,他還一直在對徐靜離他而去在耿耿於懷,在心中對她不肯原諒。看著徐靜暈倒在地,姐妹們便一起將徐靜扶坐著,給她掐人中。


    徐靜醒來時,林浩已經出了門上了路。其實,出門上路的隻是林浩的遺像,他的遺體早在前兩天就送到三兆殯儀館了。徐靜本來應該和女兒瑩瑩帶著林浩的遺像坐在檔次較高的奧迪轎車裏,可姐妹們怕她會出意外,就扶著她一起坐進了一輛依維科車裏。傅林見徐靜進到了車裏,便急忙進到旁邊停著的一輛大巴車裏。車裏早已坐滿了昔日的同學。平日同學很難相互見上一麵,見了麵會顯得很親熱很稀罕。可是,因為是在為林浩送行,所以,大家都能把握住分寸,見麵也隻是輕輕地握個手,淡淡地說上兩句話,便把目光投向窗外。因為沒有人說話,車裏靜得出奇。


    因為林浩的遺體是頭爐火化,所以,等他們來到殯儀館時,時間就有些晚了,便有人開始給每人發隻白色的小花戴在胸前,招唿著大家排隊進到殯儀大廳。未等所有人都進到大廳,哀樂已經奏起,隨著哀樂撞擊般地奏響,徐靜悲痛欲絕的尖厲哭聲再次響起,猛然蓋住了震撼人心的哀樂聲。隨之,大廳裏頓時響起了一片悲切痛心的嗚咽和抽泣。傅林從未聽到過像徐靜這樣慘痛悲絕的哭聲,心裏一酸,淚水就一下子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致過悼詞,人群開始緩慢移動著向死者的遺體告別。當傅林走過林浩那用玻璃棺材罩起來的遺體時,見到林浩的身子和頭部都是用布遮住和罩住了,隻露出了大半邊的臉部,而且就是露出的麵部也是有著明顯的整容的痕跡。可想而知,林浩當時遭遇車禍有多麽地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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