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長篇小說)張寶同


    這天早上,於小蘭要出院了。傅林早上請了假,沒去單位,而是騎車去了醫院。到了醫院的康複病房,於小蘭還躺在病床上。傅林就對於小蘭說,“起來,要迴家了。”於小蘭猶豫了一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傅林說,“你收拾一下,我去給你結帳。”說著,便下了樓下的醫務辦公室。


    年輕的女醫生把帳算過,對傅林說,“再交50元。”傅林拿出50元給了女醫生。女醫生把一些帳單給了傅林。傅林把帳單往兜裏一塞,便又上到了樓上。可是,於小蘭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什麽東西都沒有收拾。傅林沒辦法,隻好自己把於小蘭的東西收拾在一起,用塑料袋一裝,說,“走吧。”於小蘭跟對麵的病友說,“我要迴去了,你還要住多久?”那位女病友說,“再住一兩個星期吧。”於小蘭說,“你好好地呆在這裏,多養養,還是好。”說著,便從屋裏走了出來。


    於小蘭雖然做手術已有三個星期了,可是,她的腸子還沒有長出來,因為腸子短了一節,腰還是彎著,直不起來,走起路來顯得很困難。她扶著牆邊和圍欄,一步一步地慢慢地下著樓。下到樓下,沒有手扶的東西,於小蘭走上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會。傅林想扶她,可她不讓傅林扶她。傅林隻好用手拎著東西,慢慢地跟在她的身邊。


    出了醫院,傅林擋了輛出租車,把自行車放在後備箱裏,便進到了車裏。出租車開動了,不等傅林開口,於小蘭就對司機說,“去紗街工房。”這是她父母家的小區。傅林一聽,就不高興了,對於小蘭說,“你不迴家,孩子讓誰來管?”於小蘭本來就不想出院,可是,被傅林強行辦了出院,心裏本來就不高興,聽傅林這話,就說,“我都成了這樣,哪還能看管孩子?”


    傅林當然知道於小蘭從小就在父母身邊長大,不管啥事都離不開父母,好像呆在他們身邊就有種安全感和親近感。記得在斌斌出生之後,於小蘭就一直帶著孩子呆娘家,並一連三四年都不迴家,留著傅林一人獨守空房。傅林在本地舉目無親,是個單身,就因為害怕孤獨和渴望愛情才與於小蘭結了婚,本想結婚後能跟於小蘭甜甜蜜蜜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過上小日子。可不想,於小蘭卻成年累月住在父母家不迴來,好不容易盼到她迴家一次,還不等讓傅林親熱一下,便要急忙迴娘家,說孩子等著要吃奶呢。可是,傅林知道她根本就沒有奶水,孩子吃的全是牛奶。所以,傅林對於小蘭很惱火。對於小蘭的家人更是心懷不滿,覺得她家人嚴重地幹涉了他們的生活。久而久之,傅林跟於小蘭在感情方麵的危機和隔閡也越來越深了,曾兩三次差點去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


    這次出院,傅林是想讓於小蘭迴家來住,既可以照看斌斌,也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輕活,更重要的是傅林想擺脫她家的幹涉和打擾。但是,於小蘭根本沒有理睬他的話,隻是跟父母一商量便住在了娘家。她覺得這樣可以整天吃母親做的稀麵湯。這不僅是因為她的腸功能還沒有完全恢複,必須要吃稀軟食物,而且她本身就喜歡喝這種純河南特色的飯食。除此之外,她可以陪在母親身邊說些閑話。這幾乎是平常女人消除孤寂的最常見最平常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她正處在生命的危險期,處在與傅林行將離婚的感情危機期,更是離不開父母的安慰和安排。在她這一生中,從小到大,她基本上沒有離開過家。即使跟傅林結婚後,她也是三天兩頭地迴家來住,而家在千裏之外的傅林就對此非常地不滿,但是,也沒有辦法,為了少生氣吵嘴,也隻好是強忍著。


    車來到了紗街工房,傅林把自行車和所帶的物品從車上拿下,然後扶著於小蘭朝著嶽父家走去。傅林知道於小蘭不想出院不隻是覺得住院方便看病,還有她不想讓熟人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她聽醫生說腹部切除的腸子需要兩三個月才能長出來,隻有腸子長出來了,她才能把身子直起來。隻要她住在醫院裏,就不會讓熟人看到她彎腰駝背的樣子。在她患病住院期間,就對大家說不要把她得病的事對親朋好友和四鄰八舍說出去,怕鄰居們和單位裏的人來探望她,讓她受到打攪和煩擾,感到很丟麵子,有失尊嚴。可是,傅林不讓她住院,不給她交費,她才不得不出院。


    這樣一來,她隻能迴家,必須麵臨著要從紗街工房裏走過的尷尬與無奈。在這個工房大院裏,從小至今,她出現在大家麵前的都是光彩照人光芒耀目的形像,可現在她仿佛成了一個廢人,就像一隻落水的鳳凰,所以,她不想讓這些在一起住了幾十年的四鄰八舍的熟人們看到她這種樣子。


    一進到紗街工房,於小蘭就把頭低下來,不去看人,也不想讓別人看她。可是,紗街工房屬於過去六十年代蓋的平房,平房四周加蓋了許多的違章建築,所以,整個小區的房子顯得過於密集,過道上隻能讓行人和單車通行,三輪車都無法通過。即使是在那很少的空地上,


    卻圍著一圈圈老頭們在下棋,或是一圈圈老婆們在閑聊。看見於小蘭彎著腰一步一步地從路上走了過來,都圍了過來朝著她問長問短。可是於小蘭本來就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更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彎腰駝背這樣子。所以,見別人朝著她圍了過來,問長問短,便不由地惱火起來,也不理睬別人,把頭低著,隻是費力地朝前走著。這讓那些熱心過來關心她的人感到很是難看,於是,大家都紛紛散去,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著。走到離父母家還有二三十米時,就有人朝著於家喊道,“於伯,你家小蘭迴來了。”


    嶽父從平房那邊走了過來,朝著於小蘭看了看,就板著麵孔對傅林說,“你看她這樣子,咋就能出院?”傅林就說,“咋就不能出院?”嶽父高聲說,“你看她的腰都彎成了這樣,連路都走不了。”傅林說,“咋走不了路,這不是從醫院都走過來了。”嶽父見傅林這樣跟他說話,就把手一擺,惱怒地說,“好了,不用你管,你迴去吧。”傅林見嶽父對他這種態度,便一轉身,騎著車子離開了。


    傅林沒有迴家,而是去了單位。迴到單位,一看表還不到十一點鍾,便坐下來打開電腦,準備繼續寫那篇還沒寫完的散文。到了快下班時,小吳和候傑從外麵進來了。候傑對傅林說,“幹嘛去了,咋沒見你開會?”傅林說,“我請了個假,給家人辦出院。”然後,就問,“開的啥會?”候傑說,“機關人員精減改革動員會。”傅林一聽,又問,“會上都說了些啥內容?”候傑說,“沒啥,就是那幾位領導讀讀文件,說說形勢。”傅林說,“沒說怎麽精減,怎麽改革?”候傑說,“隻是動員,先吹吹風,沒啥內容。”


    下班了,傅林再也不用跑迴去給於小蘭送飯了。他拿起飯盒去了機關食堂買飯。食堂供應的是米飯和炒土豆絲,每頓成本為一元錢。打過飯,傅林便來到了行政辦公室,看王科長和財務科老項下象棋。王科長不是老項的對手,就讓傅林跟老項下。傅林平時很少下棋,棋藝還是比老項稍差一下,下了兩局,結果是一輸一和。


    一會,關梅來了,見到傅林就問,“今天沒迴家?”傅林說,“於小蘭出院了,不用迴去送飯了。”關梅說,“那你不迴家給人家做飯?”傅林說,“她迴她媽家了。”關梅說,“這下你可解脫了,自由了。”傅林搖了搖頭說,“哪能說解脫了自由了,隻能說任重道遠前程堪憂。”接著,傅林問關梅,“你平時都不來這裏,今天是怎麽了?”關梅說,“我來打個電話。”傅林說,“你們辦公室不是有電話?”關梅說,“他們那些炒股的人真是討厭死了,老是拿著公用電話不撒手。我想打個電話,可是,方會計沒完沒了地在打著電話,好像公家這電話就不要錢一樣。”說著,便拿起電話,跟人家沒完沒了地聊起了螺旋藻。傅林聽別人說關梅在傳銷螺旋藻,可是,傅林並不知道螺旋藻是啥東西,隻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好像是種什麽藥。


    到了上班時間,傅林迴到了辦公室,想著要給杜廠長寫職代會上的講話稿,就去總務室去領些稿紙。可是,一敲門,門是關著,裏麵問,“誰呀?”傅林說,“是我,傅林。”門開了,傅林一進到總務室,就聞到很嗆的煙味,再一看總務室的小龐正在跟候傑和保衛科的穆科長三人正坐在辦公桌旁在挖坑。每人旁邊都堆放著一些兩元,五元和十元的錢。傅林見到此狀,就說,“你們也真夠膽大了,廠裏馬上就要精減裁員了,你們還敢在上班時間打牌。讓領導看見了,準會抓你們的典型。”小龐一聽,就對其他兩人說,“算了,不打了。”於是,大家把身邊的錢一拿,就匆匆地離開了。


    小龐問傅林,“你要領啥?”傅林說,“領本稿紙,要給領導寫職代會報告。”小龐不屑地說,“廠子都要垮了,還開什麽職代會。”說著,把一它稿紙拿給傅林。傅林問小龐,“沒聽說廠裏改革有什麽動靜?”小龐說,“管它什麽動靜,混一天算一天,真到廠子垮了,咱再想別的辦法。反正天無絕人之路。”


    整個一下午,傅林屁股抬都沒抬,一直埋頭在寫職代會報告。自從傅林來到這裏,每年的職代會報告都是傅林寫的。因為存有底稿,傅林每年寫職代會報告時,總是把前年報告的格式不變,隻是根據本年度的一些新的內容和成績來寫新一年的報告。但是,今年的報告就很難寫,雖然領導並沒有給出新的內容,但單位的現狀與去年不同,就是新的形勢和變化。所以,他把電機總廠所麵臨的嚴酷形勢提了出來,著筆於如何地進行精減改革,要求全體幹部職工要認清形勢,奮發有為。


    小吳和候傑根本坐不住,早早就離開了辦公室。而且,也沒有別人來打擾,所以,傅林就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不停地敲打著鍵盤。等他把稿子寫了一大半了,感到手指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看鍾表,早就過了六點半了。難怪辦公大樓裏那麽安靜,原來大家都下班離開了。


    因為不用再去醫院給於小蘭送飯了,傅林收拾完東西,不急不忙地出了辦公大樓。推車走到大院門口時,門衛何順把他給攔住了,說,“傅師,你一向迴家積極,今天怎麽這晚才離開?”傅林說,“前一陣家人住院,今天已經出院了。”何順說,“好長時間沒跟你挖坑了。”傅林說,“等家裏的事都安定下來,再陪你挖坑。”說著,便騎著車子離開了。


    挖坑是陝西本地非常流行的一種打牌方式,由兩人合夥或是三人合夥打叫牌的人,一般都是帶彩的,也就是有點小賭的方式。過去,傅林常常在夜間值班時,為了消磨時間就跟何順約人呆在傳達室裏挖坑。但是,傅林在算牌方麵不如何順那麽精細,所以,總是輸多贏少。隻是牌打的不大,贏點輸點無所謂,隻當是請別人吃了頓飯。


    迴到家裏,因為斌斌去了姥爺家吃飯了,傅林準備給自己下上一碗西紅柿雞蛋麵,可是,剛進到廚房,就聽有人敲門。傅林把門打開一看是嶽父,就有些納悶。嶽父劈頭蓋臉地對傅林說,“趕緊送小蘭去醫院。”傅林不知於小蘭出了啥事,但見嶽父這副嚇人的樣子,以為於小蘭又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驚得臉色大變,忙問,“她咋了?”嶽父怒氣衝衝地說,“我說讓她多住一段時間的院,你非要她出院,這下好了,她這邊一出院,那邊就感冒了。”


    聽著這話,真要把傅林氣躁,哪有人說得了感冒還要住院的?如果連感冒都要住院,那麽,蓋再多醫院都不夠病人住。這不是在生生地折騰他嗎?他真想發作出來,但還是忍了忍,沉著臉做出滿臉不悅的樣子,長長地出著氣,說,“沒必要住院吧,不就是感冒嗎。她現在抵抗力差,感冒是很正常的。”如果不是她手術不久,害怕她出現什麽萬一,他連管都不用管。


    嶽父見他顯得十分地不樂意和不耐煩,隻好忍了忍,說,“你要快些,小蘭和她媽還在醫院等著呢。”傅林應了一聲,便進到廚房開始給自己下方便麵,把嶽父大人撇在過道上。他打開煤氣灶,開始炒西紅柿和雞蛋,然後再燒水下麵。等他把飯做好端出廚房時,發現嶽父早就離開了。他這才覺得心中的煩躁和火氣減緩了不少。這是他在忍耐了老頭子多年的強迫和壓製之後,第一次做出這樣公開和大膽的挑戰。雖然這次挑戰比較委婉和軟弱,但畢竟是一個開始,而且,對他的這種勇敢和大膽的挑戰,老頭子也並不能把他咋樣。傅林就此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所有人都喜歡欺軟怕硬,隻要你一軟別人就會對你硬起來,隻要你硬了起來,別人就會軟下來。更何況現在是他們的女兒患病,要是他們敢把他惹躁了,他就馬上同於小蘭離婚。這樣想著,他就暗暗給自己打氣,以後不能再跟他們犯軟,否則,他們就會把你當軟柿子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中年苦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作家張寶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作家張寶同並收藏中年苦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