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


    一聲突兀打斷了穆雲喬的思緒,一名小兵上前,遞給了小葉一份文書。


    上麵赫然加蓋的皇家印記讓穆雲喬心中一緊,打開文書後一目十行掃過,是陛下趙構的親筆書信。


    小葉在又一旁見穆雲喬閱過書信後臉色發白,不由擔心。


    “將軍?”


    穆雲喬置若罔聞,手中脫力,文書落於雪地之上。


    文書中,趙構十萬火急,要穆雲喬立刻率領一隊精銳部隊返迴臨安城,接應皇室成員及其重臣逃往明州,渡海逃難。


    上年八月開始南侵的金軍,於是年正月又先後攻下徐州、淮陽、泗州,進襲揚州。準備一舉擒王,此為“斬首行動”。


    二月初三日,南遷揚州的宋帝得到金軍攻陷天長軍的消息,驚慌失措,落下了病根,落荒逃至臨安。


    一路奔逃,舟車勞頓之下,皇子病重,奄奄一息,宋帝為此更是焦慮煩心,宮中愁雲慘淡人心惶惶。


    “宮中傳出,陛下下令打死了一名太子殿服侍的宮人。”


    穆雲喬沒想到這一次前來替陛下送信的竟然是張憲,穆雲喬又驚又疑,尚未來不及問詢,就被張憲帶來的消息驚出了一身冷汗。


    穆雲喬連忙問道:“這是為何?”


    “因那宮女不慎撞翻一隻通鼎,聲響驚動了皇子,皇子竟然為此受到驚嚇抽搐不已,陛下大怒,當即下令拖出去打死。”


    張憲搖頭:“即便如此,小皇子依然也是薨逝了。”


    張憲說道這裏,左右看了看,朝著穆雲喬處略微俯了俯身子,壓低聲音道:“經過此番驚嚇,陛下已經不會再有子嗣了。”


    這話說的隱晦,但是穆雲喬卻也聽了明白,宋帝膽怯,偏安一隅,不思奪迴故土,隻求一方享樂,隻怕四太子打進揚州的時候,宋帝是在溫柔鄉中驚夢的。


    穆雲喬已經猜出宋帝下一步的路線:“難道陛下要逃往海上?”


    張憲點頭:“金人不善水戰,咱們又有水師,陛下,認為這是自保上計,且陛下如今如驚弓之鳥,隻信任穆大人,於是下了旨意,要求穆大人隨性護駕。”


    張憲一雙眼睛布滿血絲,不用想也知道這一番路上的艱難險阻,他費力咽了一口唾沫,不敢直視穆雲喬失望的眼睛。


    “穆將軍,不對,如今,您又是穆大人了。”


    ......


    這是畫壁的一幕。


    上官碧的目光自畫壁處收迴,她的眼中已經蓄滿了淚,她對著落顏道:“那小魔會選中雲喬作為宿主,是因為我。”


    落顏淡淡道:“即便是不選中穆雲喬,也會選中別人。”


    上官碧淒然一笑:“我知道,我也明白,我也該明白。可是......為何偏偏是他呢?”


    有風起,上官碧的眼淚灑落到了畫壁中,正在行軍迴返的穆雲喬此時抬頭,撞見了一場風雪。


    .......


    “張大人——”雪停而風不止,宋迴湊在張憲耳邊大聲喊,“金狗一時半刻不會再進犯了,大人進屋歇息吧。”


    張憲張口想答,喉嚨卻痛得發不出聲音,隻得從石壁上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適才驚心動魄一場,死裏逃生,反而坐不安穩。”


    “將軍放心,這一片雖然近金地,但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而且沿途都設置路障,若無熟人領頭根本無處尋路。且風雪愈大,大人若是病了,誰來穩定?”


    張憲到底點頭,向宋迴道:“我便去就是。”


    說是休息,張憲根本坐不住,薑湯半碗下肚,又去了穆雲喬養傷之地。


    宋迴說是屋,其實這一片皆是山洞,蜿蜒纏綿不到頭的山洞不下百個,除了當地人之外,誰也不知道那個洞口最後的盡頭通向哪裏。


    張憲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領著才到了嶽飛的住所,也不遠,左拐,第一個洞口不能進,第二個也不行,小孩說,到了第三個洞口,有蜘蛛,暖和,再進去。


    不大的空間,用品寢具倒是齊全,看起來該是通風不暢,可是奇怪炭火生著,此刻已經沒有開始時候的血腥氣。


    小葉一直守著,見張憲來了也沒主動吱聲。


    “……今天一天狀況怎樣?”


    “燒還是燒,說些胡話。”


    張憲心中一陣歎氣。


    小葉見張憲這樣,想了想又道:“其實天氣冷成這樣,燒些不是壞事,那些傷兵裏有幾個身子冷得厲害,怕撐不住了。”


    張憲起先點頭,聽見小葉後半句話,道:“我那還有些燒酒,若實在撐不過去,便喂些,比藥靈。”


    張憲整好戰甲出了山洞,小姑娘領著迴去,路又變了,右拐,第一個洞口就到了,起先說不能走的路又能走了,張憲記得之前那個洞口沒有蜘蛛,如今卻有了半張網。


    宋迴帶了熬製的湯藥,除了喂給了受傷的將士之外,剩下的都端來了穆雲喬的身邊,穆雲喬牙關緊閉,根本飲不進去多少,這些都是用來熱敷傷口,指望藥勁透過傷口滲透血液,以達到比喝藥更見效的目的。這些藥必須熱敷才有效,天氣嚴寒,熬煮好的藥冷的很快,宋迴每每來送藥,都會隨身帶著手爐。


    張憲極為過意不去,通過昨日的粗略了解,他知道宋迴等人都是當年南渡時候的遺民,因不願背離鄉土又不甘淪為金奴,便舉家北逃,全部改了宋姓,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勿忘故土國恨。


    躲到了這邊境之界的一處險要山穀中,姑且算是避世的桃花源,但此地常年嚴寒,多風雪,沒有良田美池隻有寒風枯草,沒有落英繽紛隻有風聲鶴唳,最最暖和的時日,都催不開一朵桃花。


    據宋迴說當年北逃時候的人數接近五六百人,舉家遷徙,全鎮逃命。


    也算是井然有序,壯實的男人開道,護著牛車騾車裏的財產和孩童,女人都能卷卷包袱背著糧食采集野菜生火做飯,然而金兵攻陷,見到逃亡的漢人皆不會留下活口,到了最後能活到這一片峽穀的,也堪堪不過半。


    “當時想著,與其落入金狗之手當亡國奴,不如給自己個痛快。”


    宋迴當年屬裏長一職,雖年事已高,但到如今依然思緒清楚耳聰目明,對於當年之事依然曆曆在目。


    “我的發妻在當年逃難之時失蹤,從此音訊全無。如今路口所掩埋的,也隻是一個空草席罷了。”


    “不曾出穀去尋過麽?”


    “不曾尋過。尋了又有何用,必然是死了。”


    就連再見之日的空念都不曾再想過,可見心中的絕望已到了何種程度。張憲心中酸楚又自責,寬慰之語打好腹稿卻一個字都擠不出口。想著我軍此番險些陣亡,卻要靠百姓營救,此等恩情,不收複失地驅除金狗不足以報。


    張憲想到一事:“昨日聽到一些話語,似乎不似官話也不像周邊方言?”


    宋迴解釋道:“土話,自己編的,沒給起名。也就幾個人會,隻有這裏的人懂得。“宋迴畫了個圈圈了個大概,“此地雖然易守難攻,卻地處夾縫,金狗自然不可能放過。各種手段都用了,就連密探都派過,若是沒有術語,如何防範?此地的暗道燈語皆是三天一換,夜間口令也是一個時辰一次。半點不敢鬆懈。”


    “那水糧又是如何解決的?”


    “洞中有溫暖之地,當年逃難又帶著蔬菜的種子,種些容易收成的蔬菜和水果,蘿卜收成了埋在地窖可以存儲到來年。糧食和牲畜也有些,不遠處有密林沼澤,金兵不敢涉險,但我們敢,那裏有水有泥,水裏有魚,泥裏可以種穀子,設個陷阱本來想防範金狗,有的時候野豬也能中計,野豬比金狗來的叫我們高興。還有些草藥茶葉長在絕頂險峰,張將軍猜我們如何取到?”


    張憲猜不出來。


    “我們養猴子。”


    見張憲恍然大悟,宋迴又問他:“清早有叫彩萍給你送茶,可好?別看葉子碎,可茶是好茶。”


    張憲笑道:“是好茶。這麽多年行軍,總沒機會喝到好茶。”


    “小宋都說是好茶。自然是挑不出毛病的,”宋迴說話間又在沸水裏添了一小把葉子,“此番若不是有小宋在,即便是昨日救迴了穆大人,今日也活不了了。”


    張憲正愁著如何提起這人,自然不肯輕易把話頭換走。


    於是裝著無意的口吻問他:“那位小宋似乎並不是這裏的人?”


    宋迴點頭:“不瞞將軍,雖然穀中的人都姓宋,但是小宋和朵朵確實也不是本地的。小宋他們比你們來得早三天,彩萍去林裏抓魚,迴來的時候帶迴的。說是自己不小心陷入沼澤幸虧遇到了小宋和他妹妹。來者是客,又是彩萍的救命恩人。說來,他們也算是穆大人的救命恩人不是?”


    張憲點頭。


    宋迴說的沒錯,昨日遇伏,穆雲喬重傷,雖然後來被宋迴的人救下,但是當時已經流血過多失了意識,眼看就不活了的時候小宋就出現了,幾針下去氣息迴轉。


    當時滿身血的張憲看那一襲青衫的小宋站在如同修羅一般的兵士人群中,那個場景就跟下凡濟世的神靈沒兩樣了。


    可是如今腦子冷下來想想,想不通的卻要比想得通的多太多了,多到完全可以忽略那些想得通的。


    如今亂世,一個幹淨清秀的哥兒是怎麽帶著一個小姑娘來到這裏的?


    而且宋迴也說,此地易守難攻前後夾擊,就連他們到達此地也是九死一生加上機緣巧合,那麽這個小宋又是如何來到的?那片密林有野豬有沼澤,時不時還有金兵巡邏,那小宋渾身上下幹幹淨淨衣著光鮮神態悠然,難道金兵各個眼瞎就這麽放著這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


    細作。


    叛臣。


    這個念頭在張憲的腦中一閃而過,然後再也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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