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顏有一種凡人無法拋開的思維:對於她來說,見血見肉的才視如生命,不論是凡人還是牲畜,他們都鮮活無比,血是熱的,心是跳的,有感情知冷暖天生的擁有畏懼之心。


    而絕對不是像他們這樣,無情無愛,無病無痛,即便歲月能夠讓滄海換成桑田,她的容顏也不會有一絲改變。


    連最無情的歲月都無法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何況其他?


    就像現在這樣,那些鬼魅隻敢在她周圍相聚五尺的地方晃動,卻絲毫不敢近身,因為畏懼她身上的結界和未知的法力。


    如今已經要接近諸神時代的尾聲,她在來到人間之前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法力不再如從前充沛。


    這是很明顯的改變:隨著時間的過度,他們這些古早的神仙必然會漸漸的被遺忘,隨著凡人乞求的內容逐漸的明確,他們需要更多分工明確的神仙。


    於是凡人開始造神,於是有了財神,之後還分了文武;之前還有看守門戶的門神,待在廚房的灶神,主司官祿的祿神;以及十分受歡迎的壽星公等。


    而這些神仙的衰落和興盛與凡間的盛衰也是捆綁在一起的。


    落顏踩到一塊木板,門板上陳壓的灰塵被震落了少許,露出了門板一角斑駁的彩色的紙張。尚且依稀能夠辨認,那原該是一副門神。


    如今亂世,民不聊生,凡人自保尚且不能,自然也沒了去供奉這些神仙的心思。要活命才能求溫飽,有了溫飽才能乞求炊煙不斷,要吃飽穿暖才會去想口袋充盈,要過得好才會去想長命百歲。


    自古都是君王求長生,誰見百姓要什麽千年萬年的。


    落顏歎了一口氣,麵前短暫的略過了幾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忽然遇上力量這般強大的神仙,這些鬼魅也是沒有想到的,所以在落顏下凡之時,那些識趣的、怕死的、有自知之明的鬼魅早就逃了個幹淨。


    而剩下的這些,已經可以夠得上棘手二字了。


    它們多半嗜殺,多半道行極高,甚至有的隻差一步便可登天。而這最好的一步,莫過於像落顏這樣的神仙魂魄。


    然後,鬼魅便可入魔了。


    她記得兩百多年前曾經有仙人誅魔,折損了數位仙家,險些動的天地變色,之後雖然平息,可是付出的代價極為慘烈。


    落顏若是此戰落敗,那麽下一個下凡的,隻能是瀛洲典史的長老。


    無他,不過如今天界,可稱為戰神的,實在是少之又缺。


    故而這一次落顏下凡,除了要完整無缺的帶迴天子之劍之外,還要帶迴去那位戰神。


    落顏想到那個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笑意的年輕長老……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個鬼魅一直不停的圍繞在她的身邊絮絮叨叨似乎在說著什麽,可是她在發呆出神一字都不曾入耳,反而如同趕蒼蠅一般煩不勝煩,她對於被打斷思緒就如同常人的起床氣一樣,發怒:“煩死了!做個鬼而已!不要以為有多了不起!”


    “自然沒有上仙這般清雅高貴,小魔隻怕窮盡一生,都沾不得上仙一角華衣……”鬼魅般的聲音如同遊魂一樣纏繞在她耳畔,“不過上仙真的當得逍遙麽?”


    落顏連抬眼都懶得抬,閑閑地糾正道:“小……魔?你不過隻是個區區的夢魘,離成魔還遠得很。你即便不是人,在人間久了,也該有點自知之明。”


    似乎是被落顏的話激怒,那半空中的黑霧漸漸凝聚成形,慢慢地化為了實體,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獸體,一張臉妖媚無比,時男時女,就連貼在耳邊的魅惑淺笑,也是一會黯啞一會柔媚,撩人心弦。


    “上仙教訓的是,小的自然聽命,不過都說為神佛者都有大慈大悲之心,若是上仙可憐芸芸眾生,不如就親自了斷這亂世如何?——連佛祖都曾舍身喂虎。”


    “若你是虎,我也可舍身。”


    夢魘笑地輕狂,一雙絲毫不帶溫度的手自落顏的臉邊拂過,留戀不已:“上仙成仙之時並未拋卻肉身,且無欲無求,清潔無比,端地是天地間最可遇不可求的極品……我若是能得上仙魂魄,便可立即飛升成仙,絕不再禍害生靈,上仙以一己自身救下天下生靈,豈不是大功一件?日後成神成佛,指日可待……”


    落顏一笑:“若是你真的有如此本事禍害生靈,今日又怎會被我困在這徐州……你說太多大話,我一句都不信。”


    “上仙好本事,如今徐州已是空城,小的又被困在此處自然不可能作怪,那麽,小的便先退了,若是上仙想通了,再來召喚小的即可,小的隨傳隨到。”


    ......


    距離徐州還有兩日行程,此番已經進入了金狗侵占領地,更加要謹慎小心,穆雲喬與另外一位負責護送糧草的副將輪流值夜,日夜兼程的趕路,饒是如此,計算一番,要到達郾城,尚且還需要兩日。


    這一次他們選擇水路,喬莊而行,夜間由熟悉水路的水兵帶路,悄無聲息的突破無邊的暗夜。


    夜幕降臨之時,他們找到了一處渡口稍作休息,無話,萬籟俱寂,黑暗中安靜得連一絲聲響也沒有。


    穆雲喬慢慢的睜開了眼——觸目所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仿佛所有的光線盡被吞噬,不光是光線,便連所有的聲音,也好似被這黑夜一並吞噬了。


    隱隱中,有淡淡的暗香飄來,似隱似現,若有若無。而在這極端的安靜之中,忽然傳出一聲細細的笑聲。


    鬼魅般穿透寂靜,瞬息間又迴複了一片安靜。


    穆雲喬晃了晃頭,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剛剛要起身出船艙查看一番之時,身旁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聲音帶著微微的鼻音傳來:“穆大人?”


    聲音熟悉,是當初他在軍營時候認識的隨行兵士小葉。


    可是,他此刻不應該跟隨嶽將軍一起為了北上做準備?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那個鬼魅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男兒沙場征戰大願莫過兩件事:保家衛國和建功立業。嶽將軍乃一代英雄也,生於亂世,真乃天命所歸,可是難道穆大人就甘心趨於人後,做個丹青史書上默默無聞者嗎?”


    穆雲喬沒有迴答那個聲音,可是他的眼簾,卻不由自主的慢慢垂了下來,連眼神也渙散開了。


    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竟是不知自己已身處何方。猛然一睜眼,卻聽到耳畔有人輕輕喚他:“穆將軍,官家以及允諾了上奏,明日我們便要北上伐金,將軍早些睡吧,也好養足精神。”


    他轉過頭,軍帳,寶劍,盔甲,這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事物讓他的心緒起伏不已。但是他來不及思考,便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


    雖然心中疑竇叢生,然而身不由己,他依舊在第二天天未亮便睜開了眼睛,由小葉服侍自己穿上盔甲,執劍在手,穆雲喬發現這寶劍的觸感竟然無比真實,他深深吸了一口微涼而幹燥的空氣,再緩緩吐出:“走吧!”


    一切都順利地不可思議:他帶領的軍隊戰無不克,連連告捷,在半月之內,很快就打了一場勝戰,金兵被連連趕退,很快,汴京城遙遙可及。


    就在那天,他與小葉一起站在收複的城牆上遙望汴京的方向,很奇怪,他以為他會激動地落淚,卻沒有。反而異常平靜,或者說,心不在焉。他總覺得他忘掉了什麽事情,是的,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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