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堂之中,隨著馮天養言辭懇切的開口,堂中眾人頓時陷入沉默之中。


    便是蘇峻堂,想要開口幫著弟子找補一些,卻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且說,馮天養說的情真意切,必定是其真心話,而且其分析的十分有道理,堂中眾人對此都相當認同。


    但許多事,不是情真意切和有道理便能決定了的。


    譬如馮天養剛才所勸的談判之事。


    單論本心,葉名琛何嚐不想放開手腳,和英人好生談判一場,上解聖憂,下慰黎庶。


    英方、法方或者其他歐美列強想要談判的目的很明確,馮天養早前就曾為葉名琛分析過,無非兩者。


    一則讓中方擴大進口商品範疇,將本國生產出來的廉價工業製品向中方傾銷,逐步摧毀現有的中方農耕產業結構,使之淪為歐美列強商品傾銷地。


    二則通過修約談判,從中方索取更多特權,弱化國防,腐化政府,使之逐步向半殖民地和殖民地轉變。


    在此之前,為了麻痹中方,他們會用一些惠而不費的好處,來表達自己那虛偽的善意。


    而一旦進入正式談判亮出意圖之後,他們便會各種下作手段頻出,甚至不惜發動一場戰爭來逼迫清廷答應條約。


    馮天養的建議則是先將能拿到的好處拿到手,然後談判之中再想辦法拖延,盡量不給對方動武之借口。


    但一旦開啟談判,難免要背上賣國之名。


    縱使拿到了前期的勝利果實,後期進入正式談判之時,稍有不慎,也會直接將賣國的名頭坐實了。


    到那時,皇帝是不會為他說一句話的。


    就在上個月,在京師被清流輪番罵了數月的牛鑒,用三尺白綾給自己了一個了結。


    而耆英已淪為野狗腹中之餐。


    就連和英人合辦工廠之事,也已惹得清流輿論洶洶。


    京師之中甚至已經有了針對葉名琛的傳言,說起耗費巨資結交英人,勢必養虎為患雲雲。


    若非軍機大臣肅順處事果決,當即上奏,將散播此等言論的幾名翰林和禦史罷官奪職,開革出京,流言是否會繼續傳播還未可知。


    答應談判,於國百利,於己百害。


    葉名琛知道邁出這一步才是對的,但也知道,這一步邁出,莫說問鼎首輔之路斷絕。


    自己身敗名裂之日怕是也快來臨。


    若是後繼之君賢明,自己或許還有翻身之日,否則有清一朝,他都會是最大的賣國賊!


    堂中之人都明白其中厲害,也明白了剛才馮天養出言之前為何會有那一番作為了。


    一片震驚和沉默之中,葉名琛幽幽一歎,扶起馮天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公先賢之事在前,吾輩何惜此身。持正且先迴新安籌備慶祝酒會一事,擇機打探英人消息,為我前驅。”


    “卑職領命。“


    馮天養麵露振奮之色,對著葉名琛深深一躬,先行離開了總督府。


    堂中依舊無聲,隻是眾人和馮天養一樣,紛紛起身對著葉名琛深深一躬。


    離開總督府的馮天養並未立即離開廣州,而是先去按察司衙門找到佟士剛和嚴信伯二人,致謝一番。


    上次周家的事情兩人雖說是沒少拿好處,但卻也將兩人嚇得半死。


    由於馮天養不在廣州,作為直接處理案件的兩人便成了正常政治鬥爭的風暴眼。


    巡撫、按察使、清流領袖、本地豪族等諸般兩廣真正的權勢人物紛紛下場,好一番龍爭虎鬥。


    好在最後是勝利了,否則如今兩人怕已革除官身,身在牢獄之中了。


    馮天養雖然後來專門寫信安慰過二人,但畢竟好幾個月沒來過廣州了,因此借著順道,對兩人還是又好言感謝了一番。


    和兩人聊了不久,蘇峻堂自總督府返迴,隨後立即將馮天養召到後堂。


    “葉中堂不會去的,師父無需擔心。”


    未等麵色嚴峻的蘇峻堂開口,馮天養嗮然一笑,率先談及早先之事。


    “為何?”


    蘇峻堂一愣,他雖然也如此判斷,但那是他出於這麽多年對葉名琛的了解,加上馮天養走後眾人又談了一番話,蘇峻堂從中隱約察覺到了葉名琛的態度,但亦不敢說能判斷準確。


    卻不料馮天養竟言之鑿鑿的判定葉名琛絕不會去會晤。


    馮天養跟葉名琛接觸如此之久,對其脾性特點已是十分了解熟悉,因早就對此人有了清楚的判斷。


    外寬內忌,多謀寡斷,擅於謀身,拙於謀國。


    一個典型的晚清官僚,富有權術,毫無擔當。


    心中雖然對葉名琛做如此認識,但馮天養嘴上卻不敢說出口,隻能說出自己如此判斷的另一番憑據。


    “師父,若是中堂真的打算見麵,又為何讓我去新安籌備那所謂酒會,外藩司難道是個擺設嗎?”


    “當此之時,不留下我細細商榷如何與英人如何會晤之策略,想方設法在談判之前先從英人手中多要些好處,反而將我打發迴了新安,中堂大人這是嫌我在廣州礙眼了。”


    馮天養頗為自豪的說出這番話,讓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話打算苦口婆心好好將他教導一番的蘇峻堂有些心累,但他卻從馮天養無所謂的態度之中察覺到了異樣。


    “在你勸言之前,可是已經預料到此番結果?”


    蘇峻堂頗為嚴肅的開口問道。


    許久之前對馮天養野心的擔憂重新浮現在他的心頭。


    “不瞞師傅,確實如此。”


    馮天養誠懇迴應,反而讓蘇峻堂更加憂慮起來。


    他明白,這是自己這個徒弟對葉名琛的考驗,考驗葉名琛究竟能有幾分擔當。


    毫無疑問,考驗的結果也將影響馮天養今後的抉擇。


    或是決定日後是否還追隨葉名琛,或是滋生其他想法......


    看樣子,馮天養心中此時怕是已經做完了抉擇。


    “師父,請恕弟子冒昧,中堂此時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早已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的局麵,便是現在不和英人會談,望廈條約到期之後又如何?”


    “中堂當前其實隻有一條路,就是舍己身榮辱,拚力一搏,喚醒朝中那些依舊做著天朝上國美夢的所謂清流官員們,讓他們明白當下之朝廷已是內憂外患,生死存亡之時。若是能改變朝中風氣,中堂或許還有東山再起之時。”


    馮天養沒有察覺到蘇峻堂的憂慮,而是繼續侃侃而談。


    “若非如此,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後年,拖到國勢敗壞、錯失良機、外敵環伺之境地,莫看中堂今日舉國譽之,屆時早晚舉國罵之。”


    “那你欲何為?”


    蘇峻堂心中雖然非常認可馮天養的判斷,但並沒有接著剛才那個話題,反而問起了馮天養的打算。


    “徒兒身為新安縣令,自然是暫迴新安,先將新安治理好再說。”


    馮天養一愣,但還是誠實的迴答道。


    “那以後呢?”


    蘇峻堂的麵色不知何時嚴肅起來,追問道。


    馮天養看著自己師父嚴峻的神色,在短暫的愣神之後很快意識到了對方的擔憂和真正想問的是什麽,沒有立刻迴答,而是沉默片刻,好生想了一番措辭才開口迴應。


    “師父,當此之世,列強虎視於外,民眾困苦於內,實乃我神州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如果中堂這條船早晚要沉,弟子隻能想辦法自己造一條船了。”


    這次是蘇峻堂沉默了。


    馮天養沒騙他,他對此番迴答多少也有一些心理預期,但當馮天養親口說出這番話之後,蘇峻堂還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打算何時成婚?”


    半晌之後,蘇峻堂打破沉默,卻是開口問起了馮天養的婚期。


    “暫定的是臘月二十三,湊個小年的吉利,船廠正式投產之後,弟子也能稍作歇息,這幾月忙的確實有些過頭了。”


    馮天養將自己和曾綰娘商量的婚期如實稟報。


    “新娘子的家人還是未曾找到嗎?”


    “沒有。隻怕是很難尋到了。”


    綰娘的親人大多戰死了,隻剩爺爺和叔叔在太平軍中當將領,自然是不能暴露的。


    司馬運峰死後,馮天養也隨之喪失了和太平軍聯係的間接渠道,為了兩人安全起見,結婚的消息也隻能暫時隱瞞,不能向綰娘的親人傳遞。


    “我和你師娘商量過,覺得綰娘等你尋你多年,如此節烈女子,當真為你的良配,因此想要收她為義女,你迴去之後不妨問問,是否願意和我們結個幹親?若是不願,也不必強求。”


    蘇峻堂接著開口,開口說出的話卻讓馮天養有些措手不及。


    “多謝師傅師娘垂憐,我迴去後和綰娘好生商量一番,寄信給您迴複。”


    馮天養不知綰娘心中如何思量此事,不敢擅自答應,隻好先說迴去商量。


    “行,你先去吧,為師有些累了。”


    臨近中午,蘇峻堂鮮見的沒有留馮天養吃飯,將他趕了出去。


    他打算將馮天養關於葉名琛的分析好好梳理一番,找個合適機會再勸一勸葉名琛。


    於公,他身居堂堂三品,心中良知不允許他看著局勢敗壞而無所作為。


    於私,他和葉名琛相互扶持近二十年,無法坐視葉名琛真的窮途末路。


    馮天養還從未大中午的被師父趕出來過,在按察司門口發了會兒呆,有些摸不著頭腦,跟著自己的親衛在街邊隨便找了個家飯館吃了飯,然後便原路乘船返迴,於第二天早上迴到了新安縣。


    “怎麽迴來這麽早?”


    曾綰娘正在後堂書房苦練馮天養給她布置的英文作業,看到未婚夫比預計提前了好幾日返迴,頗有些好奇的問道。


    “那裏已經沒有什麽努力的需要了,眼下最要緊的事在家裏。”


    馮天養邊迴答邊拿起綰娘寫完的作業檢查。


    寫的不夠規範,但每個字母都寫的十分認真,顯然是下了功夫。


    自司馬運峰死後,綰娘就變得沉靜了許多,傷感了一陣,開口向馮天養提出了學習英語的要求。


    馮天養自然不會拒絕。


    眼下他最大的難關,其實就是人才短缺的困境。


    容閎在香港剛剛晉升為一等秘書,位置不可取代,隻能抽出時間幫著編寫教材,或者尋找些和阿方索一樣的人,將其推薦到馮天養這裏來提供助力。


    黃勝現在是所有工廠的靈魂人物,一刻也離開不得。


    而馮天養肩頭更是重任如山。


    團練擴編,吏員培訓、減租減息。


    哪一項都是需要馮天養全力投入的艱巨任務,如果綰娘能幫他分擔一下,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好在馮天養知道基層軍官和吏員隊伍的重要性,從未放鬆過對年輕吏員和軍官的培養,眼下第二批團練的營、連、排、班軍官體係已經完善,唯一讓馮天養頭疼的是擴編之後的編製。


    清軍老舊落後的那套編製馮天養自然不會再用。


    但是四千人這個尷尬的數量讓馮天養也有些為難。


    一個團有點裝不下。


    兩個團又有些太瘦了。


    幾經權衡後,馮天養還是決定先把兩個團的架子搭起來。


    以後早晚還得擴軍。


    若不是手頭沒有像樣的參謀人才,馮天養都想先搭起來旅一級的架構。


    但阿方索不會培訓參謀,會當參謀的也不會來投奔馮天養,容閎找遍全香港,也隻是找了幾個會畫軍事地圖的底層軍官送來充當教官。


    什麽樣的人適合當參謀馮天養也不知道,於是選了七八個編筐篾匠出身的班排長先培養一下試試。


    而團長的人選在馮天養一番認真選拔之後選了出身自己早期衙兵的兩人。


    席三寶,外出幹活不舍得吃幹飯,想要將飯帶迴家孝敬老娘結果餓倒在路邊,被馮天養在路邊看到救起,也是他親手收的第一個衙兵,擔任剛剛組建的一團團長。


    韓達,原名韓大,身材魁梧,因為得罪了本村地主被欺負,怕惹事沒敢還手,馮天養看中其能夠忍辱負重和冷靜的脾性,吸收到了衙兵隊伍,為其改名韓達,擔任二團團長。


    每個團定額一千八百人。


    團下轄三個營,每個營四百五十人,由三個連和一個彈藥保障排組成。


    團直屬兩個連,一個彈藥保障連,一個由通訊、偵查、警衛組成的直屬連,還有一個直屬的教導排。


    兩個團之外剩下來的四百人,馮天養組建了一個炮兵營,營長由阿方索暫時兼任。


    主要武器就四門英製八磅野戰炮,比曾國藩買的先進一代半,一個炮組定額四十人,馮天養直接按照雙倍還多的人員配置,以盡快培養成熟炮手。


    容閎接任一等秘書之後,權力大了很多,借助塔特又買了四門同款火炮,十來天左右就能到貨,到時候兩個炮營列裝八門野戰炮,也算是有了像樣的重型火力。


    除了四千人如數配足,馮天養將一千五百人的隨軍民夫也如數招滿,還為其配備了三百匹馱馬和二百輛大車,把後勤保障能力拉滿。


    四千人齊裝滿員,將馮天養在軍火貿易中賺的錢花的一幹二淨,為了省錢,馮天養不得不放棄了曾經組建水師的想法。


    反正船廠內有的是前來維修的紅單船,武器、兵員都是現成的,真要有事直接以官府的名義征調,比自己養水師省錢還省事。


    將部隊擴編的事情辦的差不多,英方派出的共同籌辦慶祝酒會的代表也已到了新安船廠。


    馮天養和黃勝雖然知道必定會不歡而散,但麵子工程還是要做的,陪著總督府派來協助的外藩司人員一番好生忙碌,總算將慶祝儀式的流程、儀式後酒會的地點、形式、人員等等諸般事項一一敲定。


    為了這場不可能舉辦成功的酒會,船廠特地支出了六千兩白銀,將一個暫時未啟用的倉庫裝修成了一個宴會廳,還請來了廣東當地名廚,提前數天來製備食材,所需酒水也一並從廣州帶來。


    如此隆重的準備讓英方似乎真的相信了葉名琛會來和包令會晤,也相應的提高了籌備等級,連包令的首席秘書也親自來到新安船廠,和被派來打前站的談元益舉辦了一次私下會談,將兩位地方最高長官會談的形式、內容進行了初步的溝通。


    一切似乎都進行的很順利。


    在宴會將要開始的三天之前,馮天養將自己從繁忙的籌備工作之中抽出身來,參加了第一批村長培訓班的畢業儀式。


    第一批培訓的村長共九十三人,全部是船廠工人之中逐步篩選出來的。


    培訓所需的教材由容閎編寫,馮天養進行最後的把關審定,內容雖然比較繁雜,但最主要的有兩點。


    一是算數,能夠進行馮天養眼裏小學水平的數學計算,可以完成基礎的數據統計工作。


    二是職責,教會這些村長如何開展分地、降租、掃盲這三項工作,而其中分地是重中之重。


    農玉亮在審案局幹的很出色,已經將全縣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土地所有權以平價強製贖買的方式收歸到了縣衙手中,後續還將繼續贖買土地,分地的條件已經初步成熟。


    馮天養給土地重新分配設定的原則是七、二、一。


    既將七成土地經營權發到村民手中,但所有權仍歸縣衙所有,而且以此為由禁止土地買賣,避免再次出現土地兼並。


    二成土地在縣衙手中,作為縣裏的錢袋子,無論是作為工廠預留地,還是租出去補貼縣財政,都是今後新安縣財政的主要保障。


    一成土地保留給殘餘的地主和士紳階層,但限製頗多,如賣地隻能平價賣給縣衙,地租要和縣衙保持一致等等。


    經營權分到鄉農手中的土地,地租全部設置為二成五。


    地租的問題太過關鍵,馮天養考慮了足足一個月才做決定。


    原先設想的一成有些太過異想天開了,單單是攤派的餉銀稅銀和縣衙運轉都不夠,馮天養和黃勝兩人粗略算了下,要是將各級的攤派支應過去,至少要一成五的地租才夠滿足。


    這還是沒有臨時性的加餉加稅的情況下。


    而若想讓縣衙有餘力繼續投資興辦工廠,開展兩人準備了許久的後續計劃,兩成五的地租已經是最低的限度了。


    為了搞好分地這項工作,馮天養先將全縣行政區域重新劃分,根據漢、壯、迴、瑤各族聚居情況和地理態勢,將全縣劃分為十一個鄉,每個鄉大概管轄三十個村,兩萬人口左右。


    由於這項工作太過重要,相當於給整個新安縣日後發展的奠基一般的緊要,馮天養謹慎的選擇了兩個基礎較好的鄉開展試點。


    除此之外的每個鄉隻有三個村進行試點。


    這兩個鄉的鄉長都是馮天養精心培養出來的吏員,馮天養手把手帶著教了三個多月,算是手頭僅有的幾個能用的人才了。


    將委任狀和代表著各村名字的紅旗逐個發給麵色激動的村長們,然後目送這些人遠去,馮天養也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欲把日月換新天,且將新安先紅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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