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七年,初春。


    江西南安府大庾城,正是一片青翠欲滴之色。


    霧蘊霞繞中,市井之間彌漫著溫暖親切的人間煙火氣。


    大庾縣,城分南北兩市,北市官家生意居多,頗具規模。南市不大,卻是本地尋常百姓家最愛光顧之地。這裏大多都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店,平日裏的吃穿用度、生熟物料、山貨野材應有盡有。


    南市裏一棵數百年老槐樹旁有家土布作坊,那房簷還掛著八成新的燈籠,一看就知道開張並不很久。


    本地街坊都不太知曉老板的來曆,隻曉得店家姓王,去年中秋後才自外省遷來,原來隻是在鄉裏做些絲蠶買賣,前不久才在城裏開了坊。


    這布坊老板待人和善、忠厚誠信,生意自然逐漸吉慶。數月來賓客絡繹不絕,好不熱鬧。


    王家並無女眷,有一養子,老板喚作昭兒。小子十歲出頭,聰慧伶俐,年紀不大卻有一般孩童不具的少小老成。


    小子平日除了送去東城師塾念書,便是幫著父親跟了店中夥計上下跑動。


    這昭兒雖年紀尚幼,卻對店內貨物種類、品相質地一一明了,四處鄉鄰無不嘖嘖稱許。


    可單單這王家掌櫃一見小兒在那店裏店外活蹦亂跳,便急著拎了孩子迴內堂溫書,仿佛不大願小子拋頭露麵。有四眾鄰裏見麵誇讚孩子,他也連連擺手,竟是不願多提,要說王家作坊便這一點略顯古怪。


    時日宛轉,轉眼已入寒冬。這天,是農曆冬月二十八。


    大庾城北二十裏大道上,伴著嘈雜急促的疾蹄聲,一大哨人馬風馳電掣般飆過。雖然各人所著衣飾不同,卻掩蓋不住一股滲人的騰騰殺氣。


    快近城門,一眾人便在楊樹林喝住馬匹。隻見左側一人在馬上對領頭模樣的抱拳揖手道:


    “千戶大人,前麵即是南安府府轄的大庾城,屬下是否先去那官衙傳個號令?”


    那千戶勒住韁繩,著馬往前踱了幾步,看了看不遠處的城樓,略微思量片刻將手一擺道:


    “不。傳下去,人馬依舊江湖作扮,分散進城,各自查探,不可驚動了地界,免得打草驚蛇。我獨去官衙授令,諸位但有收獲,直接去衙門稟報,務必要盡快拿住那小對頭。”


    “此番出京行前,薛國師專召了我錦衣衛指揮使嶽大人,辦好了差使,都有賞賜。辦砸了,不要說我們,連頭兒都沒好果子吃。爾等切記,行走腰牌、飛魚官服都給我收妥當了,不可露了山水,讓人給跑嘍。”


    “是!”


    一眾人應諾到,隨即散作數隊,策馬揚鞭,奔大庾城各門而去。


    次日,正午將近。


    南市裏的王家布坊一如往常,行人往來如鯽,店裏一幫夥計依舊忙得不亦樂乎。那王掌櫃正在櫃台撥弄著算盤。


    “此處可是王之貴的上坊?”


    一聲中氣十足的話語處,店門邁入一人,此人白衣素襖,身型健碩,一襲江湖打扮。左手提著柄雕花鐵劍,肩背一青色褡褳,一看便是頗有身手之士。


    這人既不和旁人搭話,仿佛也不怎麽看貨便直奔櫃台問到。


    王老板見是來了生客,暗想又多了一單生意交際,連忙含笑接話道:


    “客官,在下便是王之貴,請問先生要何買賣,本坊土布皆為本地絲蠶作紡,質地雖不及蘇州,可南安府一帶,貨品往來還是不少,價格公道,口碑素來不錯。客官是要看哪種,你看,這裏是素紗,花羅,這裏有素羅,龍綃、雲錦......”


    “王掌櫃,可否借一步說話?”白衣人眼睛四顧了一下周遭,便打斷王之貴的言語,徑直往後房小院走去,惹得王老板一臉狐疑地跟了過來。


    “這位先生,您這是......”


    “昭公子現在何處?”


    王之貴神色微緊,立刻警覺地問道:


    “你究竟何人,你說的什麽公子,老夫不知!你走吧!”說罷就叫喚著夥計要趕人。


    白衣人也不接話,從內懷拿出一封書信,微微躬身雙手遞與之貴後低聲道:


    “事發倉促,老管院,恕我唐突了。恩師吩咐,望您切記按書信行事,務必保昭公子周全。”


    聽得“老管院”三字,王之貴麵色驟變,那狐疑的眼神又打量了一番來人,隨即接過信函。


    隻見這信函中黃側紅,一看便是大明官家所用,信劄封麵並無一字。之貴打開紅色封泥,背過身去展開信紙,隻見上書道:


    “管院老弟,淮昭隱匿之事已為朝廷破曉,不日緹騎將至。見書即帶昭兒往五台山拜方丈淳遠大師周全。信使乃我多年侍衛,隨你同往。從速行事,萬不可怠!”


    落名隻兩字“伯安”,卻有“守仁”字樣的朱紅印鑒。


    王之貴連看了三遍這書信,麵目頓肅,額頭上竟然浸出一頭冷汗來。略加思慮後轉身對白衣人揖手道:


    “大人,此事事關重大,老夫以為,一刻也耽擱不得了,請大人馬上隨我去城東師塾接公子啟程。”


    白衣人迴禮道:“老管院,在下秦衝,恩師之命,自聽老哥吩咐。”


    “秦衝!”


    之貴謹慎,看了一下四周馬上又壓低了聲音道:


    “原來你就是先生陽明五子中久駐邊塞的秦大人,難怪老朽未曾在伯府見過你,久仰,有勞大人了。”


    二人當下打發了夥計,關了店鋪,簡單收拾好行囊,之貴騎驢,秦衝騎馬,自南市奔東而去,卻不知這舉動已被布坊對麵如意酒肆裏的兩雙眼睛盯住。


    大庾城外十裏,章江蜿蜒而過。


    江岸青龍碼頭,寒風颯颯,一支梢篷官船逆流而至。船上一名清瘦老者倚船遠望,不時伴著一些劇烈的咳嗽,眼神略顯昏暗卻不失矍鑠,目光所在正是大庾城方向。


    “恩師,師弟想必已平安接到公子,保重貴體要緊,勿要多慮。”身旁一名侍衛模樣的漢子打斷了老者思緒。


    “衛祥啊,昭兒靈童頂換之事已泄露,咳咳...此乃欺君之死罪,我雖剛平定廣西斷藤峽叛軍,略有寸功,卻仍覺坐臥不寧。此番上疏告老還鄉,已是搏了老命要昭兒周全,遂鬥膽不等上諭恩準,便啟程徑來大庾。秦衝雖謹慎周到,我卻不放心那錦衣衛的手段,何況一老一小,著實令人擔憂。”


    這梢篷官船裏的老者,正是大明傳奇陽明子王守仁。


    世宗嘉靖皇帝繼位七年來,國勢起伏,雖有勉力圖治之為,卻逐漸有了一宗獨特嗜好——修仙問道,以求長生。


    近些年在那大道士薛虯攛掇下,皇帝於宮內大興方士,在京城宮廷內外修建了不少齋醮專侍煉丹。


    如前所講,這薛虯並不是什麽得道高修,隻不過自幼時便一直陪侍天子左右,甚為受寵。


    後來這妖人揣摩到皇帝所好,假意雲遊尋道,出京廝混了兩年,迴來便道服加身,整日裝神弄鬼,用些障眼法誆騙於人。


    加上他擅長拍馬奉承,讓這大明皇子頗為受用,對其格外寵信。嘉靖登基後,此人跟著雞犬升天,仗著皇寵在京畿飛揚跋扈,那朝中大臣也畏懼其幾分。


    爾後這薛虯感覺手裏的金銀還是太少,便琢磨了幾天,去呈稟皇帝,稱他所煉長生丹藥即將大成,但需尋世上九名靈童陽血為引,更稱卜得玄卦,得天尊顯靈恩賜了九子生辰八字,而且這些靈童還須是生在五品以上官宦之家。


    其實,朝野上下都知道,這妖人又開始胡說八道、故弄玄虛,不過是想著招花這年輕皇帝的銀子罷了。但世宗並無半點懷疑,依著那薛虯所點,著選定的靈童進宮。


    王守仁剛正不阿之氣,自然容不得這種妖人作亂,曾多次參劾妖道禍亂內廷,勸皇帝厘清宮禁。故而薛虯早就對陽明子恨的牙癢難耐,這“公”報私仇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於是守仁的幼子王淮昭第一個被薛虯造入了名冊。


    自陸南邳去年先斬後奏,將王淮昭私自送出紹興後,幾經輾轉,才將王之貴和小公子安頓在了南安大庾。待守仁知曉,也無法再挽迴什麽。不得已,陸煥平頂替淮昭被欽差帶入了京城。


    其後守仁又上了幾份奏折,力諫皇帝廓清朝政,遠離妖邪,同時也一直多方打點,想解救出南邳親子,但非常奇怪的是,朝中內線報來的消息,卻是這孩子至今杳無音信。


    王陽明領官軍平逆一路勢如破竹,叛軍紛紛望風而降,大勢已定後,守仁還是放心不下淮昭,即使後來政務繁忙,終歸念子心切,這幾個月來夫婦倆人也曾多次密赴大庾探視愛兒。


    那妖人薛虯所煉的丹藥給皇上吃了自然毫無功效,世宗反而龍體屢屢欠安。皇帝責問之下,薛虯惶恐不已,正苦於尋找借口開脫,也是牆無不透,陽明子多年宦海浮沉,數次平亂平叛,得罪了不少官民,淮昭出走當晚趕車之人,有意無意將這事透了出來。


    不多時日,守仁換子一事便被薛虯獲悉,不用說,妖道很快便參了守仁欺君之罪。世宗龍顏大怒,本欲發作要降詔論罪於陽明,卻因守仁功高蓋世,民望極高,廣西平叛還在收尾。皇帝思量再三,也隻得暫時按下殺心,獨令錦衣衛去密拿王淮昭,要重煉長生丹。


    此時剛平叛得勝的陽明子在廣西突得朝中學生飛馬密報,說錦衣衛要去南安捉拿淮昭,那心中自然急火如焚,連忙一邊差遣秦衝快馬連夜先赴南安救子,而自己也顧不上南寧府擺設的慶功酒宴,寫了告老上疏便匆匆啟程。


    秦衝已出發多日,篷船上的守仁低頭掐指計算了一番錦衣衛出京的日子,心中發緊。


    那緹騎君命在身,通常趕路的走法,隻會快,不會慢.....


    “會不會遲了。”陽明子長歎一聲道。


    “恩師,都是弟子處事不周,那晚匆忙之間叫了駕不妥當的車馬,讓小公子如今身陷險境。”船頭另一位侍衛跪拜在地,滿臉自責,正是陸南邳說話。


    “南邳,這如何能歸咎於你,你最不該的,是拿自己孩子頂換淮昭。”守仁歎氣道。


    “起來吧,師弟。你雖瞞著師尊,但是沒錯。那日如若我們幾個也得知此情,也會像你一樣做的。”衛祥扶起南邳道,此時聚於船頭的其他兩位侍衛點頭稱是。


    “恩師,如您憂慮,為保萬全,弟子四人,願即刻再往大庾城內接應,請老師定奪。”


    衛祥見重病的師父憂心忡忡的樣子,接著揖手在旁請命道。


    “恩師,我等請往!”另三位同門也揖手齊聲請道。


    自陽明立院講學以來,先生榻下先有“廬陵八弟子”,現在都已入仕多年,有的已官至禮部尚書。


    守仁年過五十後又有“陽明五子”聞名天下,這些學生年紀輕些,分別是衛祥、文子丹、霍邈離、秦衝及陸南邳。


    此五人在不僅在心學,尤其在武學兼修上也頗有成就。他們不僅跟隨守仁修學,也在平叛剿匪的征伐戰事中立下了諸多奇功。


    陽明子思慮片刻,轉身長歎道:“也好,衛祥,你們蒙麵行事,千萬小心,勿要傷及無辜性命,保全淮昭平安離開南安府即是,切記不要露了身份。你等皆如我骨肉,還有大好前途。”


    “弟子遵命!”眾人諾完便準備轉身行事。


    “等等!”


    “陸路恐怕已不安全,若見到他們,帶淮昭來走水路。”


    “是!”衛祥內心很清楚,恩師太想見到兒子了。


    不多會,四人迅速換上黑衣,裹了布巾蒙麵,停船登岸,頃刻消失在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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