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富治注視著崔老三的背影,他覺得崔老三的年紀,遠未到七老八十的地步,甚至對方還未年過花甲。


    可是,崔老三的整個人,就顯得老態龍鍾,連走路也顛倒蹣跚的樣子。


    雲富治的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發緊,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情,倒替別人擔憂起來,心想:


    “崔老三這些人,都是貧困人家,染上要命的煙癮可是作孽的事情。像他那樣,不知道還能在這世上活上多少時日。唉!真是憐的人啊……”


    雲富治發出一聲歎息,他為自己學藝不精,而感到傷心沮喪起來。


    其實,雲富治不止以這樣的方式找過崔老三,他還經常騷擾到其他那些,從雲家祠荷塘前路過的癮君子。


    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素質不一樣,藥物在每個人身上產生的效果也不一致,中醫認為辯證施治是最有效的措施。


    按說來,首先就要扶正,即讓病人身體強壯起來以抵禦煙毒的侵襲,再通過藥物的作用,逐步解除病人對鴉片煙癮的依賴性。


    事實上,身體越是虛弱之人,欲望越是強烈,無論是來自肉體的情欲,抑或是對毒品的依賴性,導致身體越來越虛弱。


    所以,雲富治需要更多吸鴉片上癮的人,來參與到自己的藥物試驗中,他才能夠了解到,自己開出的藥方有沒有實際效果。


    原來,雲鶴年在去世之前,雲富治無論是在清晨,或者是在傍晚,他隻要抓住眼前空出來的一丁點兒有時間,就會從草庵堂裏跑出去。


    雲富治就像是一隻準備下田去抓螺獅的產蛋鴨子一樣,他快速的跑到驛道上。


    當雲富治看見那些,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鴉片煙客,從自己的麵前路過時,他就像一位風(sao)的煙花女子一樣,去緊緊的抓住別人。


    然後,雲富治就迫不及待的問長問短,並著力邀請別人到草庵堂“品嚐”一下,他剛熬製成的中藥湯水。


    可是,那些鴉片煙客正犯著煙癮,他們感覺自己的身後,就像是站著一位敲骨吸髓的妖冶女子一樣,正將自己的三魂七魄,從後腦頸骨處一點點的吸去。


    同時,煙客們的胸口裏,就像是無故的竄進了一隻猴崽子,正用瘦長的指甲抓撓著自己的心窩。


    另外,煙客們還覺得,自己的股骨和四肢,又像是腐朽的枯樹枝椏一樣,沒有一點兒的力氣。


    不僅如此,煙客們還產生了幻覺,感覺身上就像是爬滿了千百萬隻螞蟻一樣,它們正在張開口器,在啃噬著自己的肌骨。


    所以,煙客們哪裏有多餘的功夫,去麵對雲富治的騷擾;哪裏又有時間,去傾聽那些喋喋不休的問詢;他們哪裏有閑暇,再去向一個初出茅廬的鄉村郎中,講明自己身體上的不適。


    煙客們隻想盡快的跑到仁裏鎮上,走到逍遙宮鴉片煙館裏麵去,再吸上一盅或是半泡的鴉片膏子。


    哪怕是身上沒有一文錢,煙客們也希望,鄢掌櫃能夠網開一麵,給自己施舍一星半點的藥膏。


    即使目的沒有達到,煙客們就趴在窗角邊,哪怕是聞上一縷煙膏散發出來的油煙子也行。


    於是,很多煙客剛走到坡腳的山嘴下,他們就要強打起精神,試看一下雲富治有沒有站在荷塘左右。


    如果沒有發現雲富治,煙客們就會拍著胸口,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這才放心大膽的朝著,雲家祠西麵的山嘴走下去。


    假若是,有人看見了雲富治,他們就像是在躲避瘟神一樣的,從上麵的那一個山嘴跳到下麵的土埂路上。


    然後,煙客們就會像崔老三一樣,繞著一段路到鎮上的逍遙煙館去。


    所以,雲富治所能拉到的煙客,其實並不太多。


    對於鹽場上的那些鴉片煙客來說,他們要等到福祿堰鹽場,即個井灶老板發薪水的時候,才能夠到逍遙宮煙館去,過上一時半會兒的神仙日子。


    很多時候,煙客們麵臨著的是,青黃不接且無以為繼的苦日子,與之伴隨著的是一日半月的漫長等待。


    雲富治在鴉片煙毒患者身上,經過一段時間的試驗之後,他就一直在觀察和詢問,那些喝過自己湯藥的病人。


    後來,雲富治發現,那些鴉片煙客的煙癮依然如故,他還聽那些患者反饋出的信息,說是藥效並不太好。


    因此,雲富治竟對自己的藥方和試劑,產生了嚴重的懷疑,繼之而來的是,他對自己的智力,也產生了無限的擔憂。


    從懂事的那一天起,雲富治就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有用之人,為社會盡到一些責任的同時,也可以解除一點民眾的疾苦。


    爾後,雲富治就以孝為本、善待家人,他勵誌發憤讀書,希望能夠光耀門庭。


    結果,雲富治居然發現,國家和社會已經患上了嚴重的瘤疾,以自己個人的綿薄之力,根本就無法改變。


    與此同時,雲富治還發現,路上的鴉片病患日漸增多,他們不僅讓自己的身體產生崩潰,還給各自的家庭帶來毀滅性的的災難。


    漸漸的,雲富治的思想就發生了轉變,他認為自己應該從小處入手,即:首先,從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出發,以解除病患身上的痛苦,再去考慮其它的事物。


    因此,雲富治就對戒除鴉片煙毒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總是在希望,自己能夠研製出一副“濟世良方”來。


    正是出於這樣的目的,雲富治總是在背著雲鶴年,他從藥櫃裏偷拿出來一些藥物,再熬製成藥湯。


    有時候,雲富治會將病人請到草庵堂來,讓病患試著服用下去;有時候,他又用瓦罐將湯藥裝起來,再提到東川道上,讓過路的煙客免費喝下去。


    盡管雲富治如此的費心勞神,但他所付出的努力,並沒有收到良好的口碑,反而還聽到了不少的謠言。


    那些癮君子在喝了藥湯之後,他們不僅沒有戒除掉煙癮,還嫌口舌焦苦渾身發麻。


    沒事的時候,煙客們就四處去胡誑瞎說,以致於,敗壞了雲富治在鄉間的名聲。


    其中,就有一個人,他曾說道:


    “雲家後生的心太黑,為了自己的生意紅火,偷偷在藥湯裏麵放了引藥,讓病人由此上癮。以後,但凡是生瘡害病,都必須吃他家的藥物,否則就不會管用。剛開始,他先說不要錢,以後呢,恐怕是要讓喝過他藥水的人,傾家蕩產啦……就他那樣的藥湯子,還不如青蓮溪的河水香甜……”


    那些癮君子聽說以後,心裏感到非常害怕。


    因此,他們都在說,自己再也不會到草庵堂,去上雲富治的陰謀大當了。


    剛開始,即聽到這些風言風語之後,雲富治還在一個勁的辯稱,熬製湯藥的裏麵,放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即使是這樣,再也沒有人相信了。


    乃至到後來,雲富治就是將自己熬製的湯藥,免費的送給別人,都沒有誰願意喝進自己的肚子裏了。


    到了眼下,雲富治又聽見,崔老三如此的說著自己,他真感覺到羞愧難當。


    此刻,雲富治恨不得,馬上就鑽進青石板之間的縫隙裏去,再也不要出來見人。


    隨後,雲富治歎了一口氣,他迴想起農曆十五那一天,自己幺爸雲守田在曬場上說起過的一件事,即:江州有一位神醫,他能醫治鴉片病患,去除掉病人身上的煙毒。


    想到這裏,雲富治搖了搖頭,他感到頗為無奈。


    因為,當時正趕上雲守權夫妻吵架,雲富治根本就沒有聽多大清楚。


    再加上,當天晚上又遇到雲鶴年駕鶴西去,因此,他幾乎就將那一件事情給遺忘掉了。


    ******


    突然間,雲富治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他的大腦就像是,受到了什麽嚴重的刺激一樣。


    然後,雲富治就轉過身,他急匆匆的朝著草庵堂走去。


    走到脈堂的小門前,雲富治看見雲富鴻和雲富娣二人,正麵對麵坐在杏林桌兩邊,倆人正嘻嘻哈哈的說笑著。


    雲富治再也顧不得,張嘴去說他們兩句,他快步走到杏林桌邊,拿起剛才看過的《本草綱目》。


    然後,雲富治就移步到西麵的那一個大藥櫃前,靜靜的翻閱起來。


    雲富治左手托著醫書,右手撚著紙頁,他的一雙眼睛,在紙張上的字裏行間裏快速的移動。


    接著,雲富治又拉開一個個藥匣子,他瞪大雙眼,在查看著裏麵存留的藥物數量。


    “大哥,你在在做什麽呀?”


    雲富鴻站起身來,他感到有些奇怪,便問了一句。


    雲富鴻見大哥沒有迴答,他就走到雲富治的身後,繼續問道:


    “你又是哪一股筋發了,我才將藥匣子裏麵的藥材收拾清理幹淨,你又在東翻西找些什麽?”


    雲富治隻顧著做自己的事情,他從一隻藥鬥子裏麵,取出僅剩下的一塊雲母。


    雲富治將雲母拿在手裏,與和藥書上的圖畫,對照著看起來。


    隨後,雲富治見富鴻擋在麵前,他感覺到礙手礙腳的,便說道:


    “走開,你別管在做啥!我還有正經事你,你快到別的地方去……”


    雲富鴻撇著嘴,他瞄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藥鬥子,再看了一眼做了魔似的大哥。


    然後,雲富鴻就退到雲富娣身旁,他譏諷道:


    “你還有什麽事情?不就是想繼續配製一些酸湯苦水,再去麻醉別人嘛。哼,自己花了力氣不說,還招來別人記恨,敗壞了草庵堂的名聲。這些事情,你倒是曉得,或者是不曉得喃?唔……這一家草庵堂,可是爺爺操勞了一輩子,才創下的牌子。


    ……他老人家在生前時,好歹沒有讓別人摘去牌匾。嗯,你若是繼續這樣弄下去,恐怕這兩扇門板,都是要拿給別人,去砸得稀巴爛呢。我看呐,你有那麽的閑心和力氣,還不如在青蓮溪打一桶水提到大路上,送給路人解渴。說不定呀,人家還要對你千恩萬謝呢。就像你這樣,自己敗光了家裏積攢下來的藥草不說,還要給自己招來天大的禍事……”


    雲富鴻越說越氣氛,他上前走了兩步,準備製止雲富治,再去拉動另外的一個藥鬥。


    “等他!”雲富娣歪著頭,氣哼哼的看著方磚鋪成的地麵說道,


    “今天過節,人家孝子孝孫都要到祖先墳前去燒紙。你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自己不上山祭拜不說,還鬼迷心竅的擺弄啥藥盒子。哼哼,我看他在爺爺去世的時候,都沒有那麽用心呢。我就不信,他能炮製出一味靈丹妙藥出來……”


    講到這裏,雲富娣一下子就說不下去了,她站起身來,走到那一扇厚實的方格半窗後麵。


    少頃,雲富娣睜大兩眼,她望著左麵那一方半畝大的荷塘,看著滿池塘的殘荷,在瑟瑟秋風下兀自飄搖。


    而那些凋零的荷葉,似乎隻是在一瞬間,就不可逆轉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蒼山雲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作家oSynat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作家oSynat並收藏蒼山雲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