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富治走下曬場,他從牛車小路往東川道上走,順便瞥了一眼左手邊的堰塘。


    不經意間,塘裏麵的荷葉已經改變了顏色,它們早已經由青變綠,又由深綠變成了褐黃。


    甚至,有的荷葉已經變得焦黃,那一張張葉子,就像是晾幹的煙葉似的卷起來;有的從莖稈的中部折斷,將扁圓的頭冠耷拉在淡墨色的水麵上。


    “時間過得真快呀!馬上又要入冬啦……”


    雲富治發出一聲感歎,他的心裏竟感到莫名的憂傷。


    隨後,雲富治看著荷塘裏麵的殘枝敗葉,他追憶著往昔的舊時時光,不禁長籲短歎起來。


    我們知道,雲家祠坐落在一個“凹”字形的山坳裏,東麵和西麵各有一個小山坡,低矮平緩的坡勢一直延伸到東川道的路邊。


    因此,東川古驛道自然的,又形成了兩道彎路。


    倘若說,不是在突出的坡腳下碰麵,山坡前後的行人是不會看見對方的。


    這時候,東坡下走出一個人來,此人身材瘦小,且麵目醜陋。


    他的頭上纏著一條褪去顏色的深藍色頭帕,身上穿著一件灰黑色的滿襟長衫,腰間拴著一根二指粗的細麻繩。


    來人身體虛弱,他喘氣的聲音,就像是來迴拉動的風箱一樣;他連抬腿的勁都快使光了似的,走起路來東搖西倒,仿佛山間的任何一陣柔風,都可以將他吹倒。


    隻見他步態踉蹌的繞過山腳,然後,就晃晃悠悠的朝著雲家祠的方向走來……


    雲富治瞥見古道上走來一個人,他便悄悄的走上前去,並躲藏在了樹冠的陰影下。


    那人的視力本來就不敏銳,在這個過程中,他並沒有注意到雲富治的行動。


    忽然間,那人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竟出現在了自己的前麵。


    等他看清楚時,雲富治已經就站在了離他不遠的地方。


    那人就像是在偷拿別人的東西時,被物品主人發現了一樣,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情急之下,他準備跳到驛道下麵,穿過那一片蒸發掉露水的、綠油油的菜地,再沿著青蓮溪邊的土埂路,繼續朝著下麵走去。


    打定好主意,他瞥了一眼雲富治,但見雲富治滿麵愁容,一雙小青牛似的眸子清澈見底。


    可是,他感覺到富治的目光,不僅顯得有些落寞,還有一些空洞。


    他見雲富治若有所思的看著身旁的荷塘,不知道雲家大少爺動了哪門子心思,即在琢磨著什麽問題。


    因此,他就在心裏麵設想著:雲富治肯定是顧不上自己了,自己也懶得多繞一圈,再走一段空路。


    於是,那人就抬起右手,他將雞爪子一樣的手指並攏,將滿是縫隙的手掌捂在嘴上。


    那人壓抑住,自己喘息不定的氣息,然後,他就匆匆忙忙的,從雲富治的身旁走了過去。


    盡管那人是如此的小心謹慎,但讓他感到擔心的事情,還是無一例外的發生了。


    原本,雲富治就像是菜地裏的稻草人一樣,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突然,雲富治就像是被神仙點化了似的,他轉眼間就活動了起來。


    那人聽見地麵發出的細微聲音,他連忙迴過頭,正好看見雲富治像木軸一樣的轉過身來。


    兩個人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對方,僅僅過了一毫秒,他撒開雙腿就朝下麵的山腳跑去。


    雲富治也不認慫,他就像是剛吃過鴉片煙一樣,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


    隨後,雲富治就像是新式學堂的運動健將一樣,他跑步追了上去,並一把抓住了那人捆在腰間的麻繩。


    接著,雲富治按壓著起伏不定的胸脯,他急忙叫道:“崔三哥,請等一等!”


    可是,雲富治嘴裏喊出的崔三哥,像是並不領他的情,隻見他像一頭使著性子、不肯掛犁頭的老強牛一樣,雙腳刨著地麵,不斷想往前衝。


    崔三哥姓“崔”是一點不假,出於禮貌厚道和有事相求,雲富治也顧不得身份地位才如此稱唿。


    其實,像崔三哥這樣沒身份沒地位又極其貧寒的人,大多數人都隻叫一個小名,無論男女老少都稱他為“崔老三”。


    雲富治的四根手指,貼在崔老三的後腰上,又緊緊的扣住那一根束衣保暖的麻繩。


    與此同時,雲富治的一雙眼睛,卻在看著崔老三身上穿著的、那件極不合身的長衫。


    崔老三所穿長衫的後擺已經拖到了地上,雲富治也不知道,對方是從哪裏偷來的,或者是從野地裏麵撿來的。


    ******


    雲富治的閱曆和見識都有限,他知道崔老三的家,就住在仁裏鎮街背後的一間小草房裏,而他本人卻在福祿堰的一個鹽灶上幫工。


    除此以外,雲富治還知道,崔老三染上了鴉片煙癮,但對於對方的其它家事,他卻是一無所知了。


    原來,就在盛夏間的時候,崔老三受了暑熱,此病雖不至於致命,但會導致患者渾身綿軟無力頭暈目眩。


    崔老三不想多花費醫藥錢,他就走到草庵堂來,想討要到幾副草藥。


    對於這種小病毛恙,雲鶴年也懶得伸手,他便放心的交給雲富治去醫治了。


    雲富治見崔老三的身上,不僅患有多種疾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十足的鴉片煙客。


    所以,雲富治就扭住崔老三不放,他硬要崔老三免費服用,自己熬製的戒煙藥湯。


    然後,雲富治就希望,通過崔老三身體上產生的反應,他才可以知道藥物的醫治效果。


    每當崔老三喝藥的時候,他就覺得滿嘴口苦舌頭發麻,並且,還有輕微的腹瀉症狀。


    無論雲富治怎樣將配伍改良,但實際上並沒有達到戒煙的效果,反而將崔老三的身體弄得一團糟。


    吃了幾副藥之後,崔老三就搖頭不幹了,他連草庵堂都害怕進去。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每當崔老三路過雲家祠的時候,他就感到有些心有餘悸。


    崔老三就像是老鼠害怕見著貓似的,他時時都在躲避著雲富治,即:不希望雲富治像絲瓜上的藤蔓一樣,總是在牢牢的纏著自己。


    ******


    稍後,崔老三見有人在背後拉著自己,他的心裏就更加的著急了,說道:


    “嘿,拉我幹嘛?我給你說,我身子現在朽得很,戳到搒倒都是事哈!”


    雲富治聽後,他連忙答道:“崔三哥,你快停一下!”


    崔老三明明知道是雲富治,他卻明知故問:“你……你又是哪一個嘛?”


    雲富治見崔老三始終不迴頭,他知道崔老三不想見著自己,便張嘴說道:


    “咦,崔三哥!難道說,就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呀?我是雲老太爺的大孫兒得嘛。”


    說完,雲富治就使勁的拉了兩下,但就是不讓對方繼續往前麵走。


    崔老三被攪得心煩,他隻好迴過頭來,說道:


    “嗨!砍腦殼的,我還以為是哪一個,原來是炒麵捏娃娃——熟人得嘛!嘿,我說,雲大少爺,你拉我幹啥子喃?“雲富治知道崔老三在耍滑頭,他連忙央求道:”崔三哥,我拉你嗎,總有事情求你幫忙嘛。走嘛,跟我到草庵堂去!嗯……”


    雲富治的話未說完,崔老三就不停的擺了擺手。


    然後,崔老三就繼續往前走,他的嘴裏說道:


    “嘖嘖……怪了!我們這樣的人,貴起來是個寶、賤起來是匹草,你現在是拿我當塊寶嗦,居然要求教我?不行哦,我現在是蠶老麥黃秧上節、娃哭屎脹豆漿糊,沒空陪你哈。”


    雲富治見狀,他依然緊緊拉住崔老三,再次懇求道:


    “三哥,你就等一下嘛!我就問你兩句話總可以嘛?”


    崔老三眨巴著眼睛,他遲疑了一下,說道:


    “喂,雲大少爺!我說,問話嘜,你總要把手鬆開嘛。這樣喃,我才好迴答你噻。”


    “哦,哦!”雲富治連聲答道,感覺自己的手指也在隱隱作痛。


    雲富治果然就信以為真,他一下子就將自己的雙手給鬆開了。


    然後,雲富治展露出一副笑臉,他反複的拍擊著手掌,問道:


    “你最近身上好些了沒有呢?我之前給你吃的兩副藥有沒有效果?後來怎麽樣,有沒有好轉?”


    崔老三轉動了一下,兩顆枯黃的眼珠子,像是在思考著對策。


    然後,崔老三定住眼神,他怔怔的看著雲富治,說道:


    “唉!雲大少爺,我之前給你講過好多次了,你總是不相信蛇皮是冷的得嘛。今天呢,我就再給你說一次嘛!唔……你那藥不頂事,吃了還要拉稀,可你總是不相信,叫我啷個給你說嘛。最開始,我還給別人說,在吃你開的戒煙藥。可是,後來呢,我都不好意思給人家講,隻是幫你扯起眉毛蓋眼睛,就怕壞了你的名聲。你看嘛,現在又扭到我,到底要做啥子嘛?”


    雲富治聽見崔老三嘴裏說的一席話,他的臉上,頓時就變得青一陣、紅一陣的。


    過了片刻,雲富治捂著嘴巴,他幹咳了一聲,連忙解釋道:


    “崔三哥,你快不要講了!很有可能,在這之前,我所配的藥,跟你身上的病有些不對症。其實,我每天都在琢磨方子,在仔細的想辦法。嗯,現在應該要好多了。不信的話,請你再試一試!”


    “嗬嗬……”崔老三冷笑起來,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雲富治。


    頓了頓,崔老三板著著麵孔,他就開始一個勁的推辭,說:


    “算啦,雲少爺,您還是去找別人吧!我屋裏吃的是合合米、燒的是把把柴,我自己又是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的人,哪裏有空陪著你鑽研藥方子?”


    崔老三圍繞著雲富治慢慢的轉了一圈,他用鄙夷不屑的眼光,將雲富治的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後,崔老三就像是一位正人君子似的,他竟調侃起來:


    “咦,雲大少爺,人家和尚吃了飯也要念消災經嘛。可你呢,整天就像是抱雞婆打擺子——又撲又顫的!我看呐,你是抱雞婆抓糠殼——搞空事。今天,或者往後,請不要纏著我。我嘛,也就少陪啦!”


    說完,崔老三就抬起腿,準備從雲富治的麵前闖過去。


    雲富治被崔老三,那像蜥蜴一樣幽冷的眼神,看得是渾身直打寒顫。


    讓雲富治沒有想到的是,麵前這個如此卑微的人,也敢當麵侮辱輕視自己。


    因此,雲富治不敢繼續央求崔老三,甚至說,他連正眼瞧崔老三的勇氣都沒有了。


    然後,雲富治隻好退到一邊,他讓崔老三從自己的身前,慢慢的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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