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雖然堅持認為陰曹地府並不存在,但他內心深處卻渴望著能夠得道成仙。


    陳還丹明知人樁儀式存在著巨大的問題,但在當年,他還是選擇犧牲自己阻止鬼王。盡管他是人樁儀式的幫兇,但更加重要的問題仍然是朝廷當年的強製推行。


    有陳家老祖的陰魂作為參照,陳子箋理論上來說可以看見所有的陰魂,可自從來到這世界以後,他卻從未目睹過陰魂的存在。


    “怨念、輪迴、成仙。”陳子箋從那些晦暗斑駁的記憶中,篩選出迴憶頻率較高的關鍵詞,將其提煉為重點標題,並根據標題對它們進行分類整理。


    首先,陳還丹和鬼王都沒有完整保留人樁儀式的流程記憶。


    陳還丹因為自我犧牲,隻保留了一小部分的殘識,而鬼王在活著的時候就不能被稱之為良民,他滿腦子都是花天酒地的廢料,人樁儀式也是當時找術士一手操辦的。


    “也就是說,當年朝廷不僅擁有一支龐大的術士隊伍,而且這些資源甚至足夠覆蓋到像陳豐縣這樣的偏遠山城。”


    “朝廷雖然吹得天花亂墜,描繪得道成仙後的種種好處,又主動派遣相對高端的術士人力主持儀式,但本質還是在鼓勵天下百姓報名自殺。”


    “作為一國之君,他為何要推行如此荒謬的儀式?難道皇帝瘋了,他想拉著全天下的百姓給他陪葬,然後那些文武百官也跟著皇帝一起發癲?”


    思索間,陳子箋想起每個人額頭上都有的詭異緊箍。


    如果在曆史上的某個時期,心魘病真的大規模爆發過,那麽這一切就能得到解釋。


    “可是全麵心魘爆發之後,這個世上的人,還能被稱為真正活著的人嗎?”


    陳子箋的能力無法完全繞過緊箍,他很清楚,使用迴憶覆蓋認知的手段,隻是臨時緩解心魘狀態而已,患者蘇醒之後仍然會時不時地出現精神失控與氣血損傷的症狀。


    以陳冬理為例,陳子箋試圖利用他兒時溫暖的迴憶來給他提供內心的支撐,但這種方法會被緊箍的激活所抵消。即使大腦暫時逃脫,最終也無法擺脫緊箍的束縛。


    以魯哥兒為例,當陳子箋故意在山君廟裏拖延了一些時間後,他的心魘病就立刻爆發。在氣血虧損的同時,他還湧現出對陳家的怨念、以及對過去的恐懼。


    陳還丹願意舍棄自己,也要阻止怨念的爆發,這說明當年的朝廷至少對怨念一事有所了解,甚至還可能知道緊箍的存在。


    但他們並非引發這場天地殺機的關鍵角色,因此也不知道背後的真相。


    “大多數都是沒有保存價值的記憶,不過……”


    陳子箋在陳還丹的記憶中偶然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陳慈芳。


    這是一場同名同姓的巧合?還是陳家老祖秘密部署的某些後手?


    陳還丹對於陳慈芳的記憶極為有限,他隻模糊地記得陳慈芳是自己的師傅。但是關於陳慈芳樣貌、體型、習慣的記憶,早就消失得一幹二淨。


    陳子箋不相信陳家老祖失去香爐就會那麽死了,他占據這香爐至少上百年,曆經了幾個朝代的更迭,曾多次更換容器,他的後手和退路絕非一般凡人所能輕易破壞的。


    “即使我現在不能治愈心魘,很難擺脫沒有肉身、沒有實體的困境,但是為了對抗可能存在的陳家老祖,我也必須學點功法才行。”


    陳子箋學習功法時並未感到任何障礙,幾乎是在了解功法的內容和術式後立刻就能夠施展,而且可以將其改良成自己需要的特定風格。


    對於陳子箋來說,鬼王的《食氣訣》是一份不錯的功法基礎材料。


    他可以通過改良這份功法,強化自己在神識標記、窺視記憶等方麵的能力,並且還能學習操縱陰陽二氣的技巧,避免過於依賴靈氣或構造術。


    有老道士支撐場麵,陳子箋便不用去操心那些香客。他全神貫注地沉浸在改良功法的世界中,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到了夜晚。


    這篇新的功法,陳子箋把它叫做《焚香化法》。


    陳子箋本身沒有實體,無需像鬼王那樣通過吃人控屍來壯大勢力。因此他的手段更偏向於輔助性質,他雖然可以提供幫助,但真正做出命運抉擇的還是那些活人本身。


    “說起來,不知道小山君怎麽樣了?”陳子箋激發神識故地重遊,掌握焚香化法之後,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騰雲駕霧、神識也變得輕盈靈動。


    極限感知的範圍似乎比之前增加了兩成。


    當陳子箋來到山坡這邊的時候,他發現小山君躺過的地方已經被翻土掩埋。


    另一隻老虎也不見了蹤影,有可能是在恢複行動能力之後選擇藏起來了。


    “也不知道山君廟有沒有變迴野獸,不過目前應該是吊住了一口氣。”


    陳子箋並沒有費力去搜尋老虎,因為隻要小山君養好傷勢、靈智清醒,總有一天他要迴山君廟過來尋親的,專門追蹤那個條紋煤氣罐實在沒必要。


    那兩枚山河玉璽是真假難分的煉化產物,不太可能是被煉屍道人所贈。總不可能是煉屍道人伏虎有悔,剛剛行過兇又反手修好山河玉璽,還將其還給小山君了吧?


    經過一番嚐試,陳子箋已經能夠使用神識捕獲陰氣,並將其製成“陰翠香”然後儲備在爐中天地裏,作為煉化記憶使用的試驗材料。


    完工一看,這會兒夜深人靜,沒人上香也沒人惦記。


    就連老道士也躺在床上唿唿大睡,確實稱得上是拿得起又放得下。


    倒是陳豐縣內,那些白天養傷補眠的人,此刻卻已日夜顛倒地蘇醒過來。


    陳延虎緩緩地睜開眼睛,目光落在趴在桌子上打盹的姚馬桀身上,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很頭痛地皺起了眉。


    姚馬桀察覺到陳延虎蘇醒,迅速起身幫忙更換熱毛巾,關切地問道:“延虎大哥,你總算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陳延虎咳嗽了幾聲,聲音有些低沉:


    “感覺身體狀況不太對勁,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而且,我好像做了一個噩夢,怎麽掙紮都醒不過來。”


    “我夢見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又來找我了,他們想帶我走,我知道他們恨我……”


    姚馬桀低聲說道:“但是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因為陳將軍的關係活了下來。”


    陳延虎猛地坐起身來,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二當家的,別再叫我陳將軍了,我根本不配。”


    “當年要是我選擇浪跡江湖混個逍遙自在,橫豎死了也是活該。”


    “如今這般生不如死,就是害人害己的代價吧,恐怕我這輩子都無法安寧了。”


    姚馬桀看著陳延虎,輕聲安慰道:“要是我說,那些已故的兄弟們確實幫助我們做了正道該做的事,他們沒有白白死去,延虎大哥心裏會不會好受一點?”


    陳延虎仿佛被心魘壓得喘不過氣來:“可能我得去單獨找他們聊聊才行。”


    姚馬桀吃驚說:“現在嗎?山河嶺入夜後陰氣極重,咱們還是別去了吧?”


    陳延虎歎息道:“山河嶺中並未埋葬兄弟們的遺骨,我去那邊又有何意?”


    “隻是心中鬱氣難以撫平,想要趁著夜色為兄弟們的陰魂祭拜一番,雖然我沒臉這麽說,但我還是希望能夠看到他們得到解脫投胎做人。”


    姚馬桀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記得,之前大哥說陳滿熊買了些香燭材料,祭拜先祖之後可能還剩下不少,不如我去討些過來準備供桌吧。”


    陳延虎拒絕了姚馬桀的好意:“我和你一起去,如果我連這份心意都沒有,那我連騙騙自己都做不到。”


    陳延虎決意要親自去搭建供桌,為兄弟們敬酒祭拜。這樣他才能真正麵對自己的內疚,不管半路上會不會真的冒出陰魂索命,至少他還有一點麵對過去的勇氣。


    陳子箋觀察分析:“唔,當時他們無法戰勝鬼王,所以我選擇了煉化陳延虎在戰場上真實經曆過的噩夢。我將他在戰場上慘敗的經曆提取出來,並適度調整為晦暗程度後釋放出去,以免大規模記憶投放將我自己陷入沉眠之中。”


    “盡管我選用的是質量較差的負麵記憶,但陳延虎對此的反應要比陳冬理強得多。他似乎在受挫之後獲得了更強的主觀行動力,而陳冬理則仍然停留在心魘的狀態。”


    “或許美好的記憶太容易被殘酷的現實摧毀,煉化這份美好的迴憶,也隻是製造一個無法長久欺騙自己的安慰幻夢。而相比之下,故人的交托和傳承似乎更能讓他們重新點燃鬥誌,勇敢地麵對生活和過往。”


    “不過,刺激療法若使用不當很容易讓病人徹底失去理智,所以通常我隻采用溫和手段。真把他爹的方案用在陳冬理身上,讓他再經曆一次被姚馬桀襲擊的噩夢,也不知道陳冬理能不能承受得住,萬一他頂不住直接人格崩潰,那樣的結果也沒有意義。”


    陳冬理當年的性格確實過於純粹和剛直,幾乎無法容忍黑暗和負麵傳聞。


    因為幼年遭到創傷,孤獨的成長之中又遭到嘲諷和排斥,他憋著一口不平之氣決心反抗命運成為天才。


    可惜命運卻給他強行安排一個小醜的背景,使他的那口氣散了,然後就變得不知所措,不僅失去了勇氣和鬥誌,還沾染了仇恨和怨念,這才最終淪為廢物。


    “不行,這刺激療法還是太激進了,在處理記憶方麵一定需要小心謹慎,以免給患者帶來更多的精神傷害。”陳子箋看來看去,最終放棄了給陳冬理下猛藥。


    陳冬理現在的精神和氣血狀況都非常脆弱,一劑猛藥可能導致他的精神徹底崩潰。


    好在陳冬理並不太傻,白天休息後,他一直在暗中觀察父親和姚馬桀的一舉一動。


    盡管他心中依舊憎恨姚馬桀,每當看到他在父親身邊時,陳冬理都渴望揭穿他虛偽的真麵目,渴望將其殺之而後快。


    但是在昨晚,陳冬理親眼目睹了父親狼狽不堪的神情,和那令人窒息的恐怖鬼蜮之後。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對姚馬桀心存憎恨,又使得他陷入了矛盾和困擾之中。


    陳冬理心中盤旋著這樣的念頭:


    ‘陽火飄搖,命如草芥,想要苟且一日都是艱辛不易,而要以堂堂正正的姿態活著做人,則需要接連不斷的拚命掙紮。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的,也許我理想中的自我姿態,在別人眼中並不是什麽英雄豪傑,隻不過是仗著家底作威作福的二世祖而已。’


    ‘無論是我父親,還是我母親,甚至是家族的其他成員,其實一直以來都被這王朝的大勢束縛著。我們宛如戴上枷鎖一般寸步難行,根本無法追求自己渴望的人生。我好想打破這些枷鎖,但是為戰勝惡鬼,就要變得比惡鬼更可怕,我不想這樣……’


    ‘不,我絕不能為他開脫!幫忙敷個熱毛巾算什麽懺悔,他根本不能算是救了我的父親,隻是借著山君顯靈之機,撿了我父親的便宜罷了,同樣的狐假虎威罷了。要不是這恩怨糾纏得我解不開,我要、我要把他……’


    ‘不行,我永遠不會原諒姚馬桀。看在這次事情的份兒上,我暫時不該這樣去殺掉他,但我也不想再利用他讓他教我武功。光是想想他站在馬車外麵行兇的場麵,我就感到熱血湧上腦子,一直有聲音唿喊著要我上去一劍將他刺死……’


    ‘不行啊!我到底該怎麽辦!’


    陳冬理深陷心魘怪病,搖擺不定的精神狀態讓他感到迷茫恐慌。


    一方麵,他努力掙紮著自救;另一方麵,怨念的惡意開始影響他的神智,讓他開始否定那些救贖之路。這種內心的鬥爭令他苦不堪言,同時也不斷消磨著他的意誌。


    就像一根繩子,越磨越細終有繃斷的那一天。


    陳子箋看著陳延虎和姚馬桀忙碌地擺設供桌,發現他們在專心懺悔和做事的時候精神狀態有所迴升,並沒有陳冬理那種反複無常的崩壞跡象,心中突然閃過一計:


    “在前世有些研究者發現,為了生存和減輕壓力,許多人會選擇戴上麵具,在社交場合之中展現不同的人格和姿態進行自我保護。這便是人類自我本能的人格麵具。”


    “如果我能給陳冬理製造第二張臉,讓他能夠在偽裝中獲得持久的安慰,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強化他自救的本能。”


    陳子箋捏住記憶和香火,打算小小地嚐試一番:


    “陳延虎,我無法代表那些已故之人來原諒寬恕你,畢竟這樣我也覺得惡心。但如果你想救你的兒子,那麽付出一些代價也是可以接受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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