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就在此地靜候佳音,希望你們能夠盡快商量出一個結果。”


    煉屍道人的言辭讓許多人一時間難以理解,隻覺得此人的思維異於常人,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操縱僵屍殘害百姓,簡直是極度放肆、無法無天。


    煉屍道人的囂張和狂妄也讓不少人心生畏懼,在場的大多數人隻是些學了點三腳貓功夫的縣城衙役,此時見狀惶恐不已。


    連巡捕司的莫桑文都無法拿下這妖道,他們惦記著家中老小的穩定生活,更是不敢豁出腦袋與這道人拚命。


    不過,這番話倒是意料之外地解開了陳子箋的疑惑:


    “原來如此,這件事一開始的問題就出在雪晴夫人身上。陳竹香確實是活人,但她除了香火比別人多之外,我暫時也看不出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這個煉屍道人故意透露了一部分真實情報,明顯是為了將事態引向對他有利的方向。所以他並不是特別急著想殺雪晴夫人,而是故意拋頭露麵給陳家施壓。”


    “若能花些時日仔細研究陳還丹和鬼王的記憶,或許可以找出人樁儀式的秘密。可是眼下我不好以山君的名義幹預此事,特別是在不知道如何克製煉屍道人的時候。”


    “貿然出手又未能將其擊敗,反而是助長他的威風,對我而言並無益處。”


    “此外,若是陳家的雪晴夫人真的存在問題,她會在陰氣複蘇之後持續引來鬼怪,那麽山君廟的香火可能也將更加興盛。”


    “畢竟沒有犯罪就沒有監獄,要是沒有一些妖魔鬼怪四處搗亂,陳豐縣的百姓又何必專程跑一趟過來上香?”


    在暗中觀察片刻之後,陳子箋就決定保持觀望。


    盡管煉屍道人的品行極差,放他離開並非上策,但當前的局勢發展對陳子箋同樣有利。在自身實力尚不足夠時,盡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才是明智之舉。


    不過鬼王被消滅的時候,煉屍道人顯然是不知情的,因為他扔完陳冬理就去找小山君了,他根本沒有機會知道山君顯靈的真相。


    而且,煉屍道人雖然假裝自己博學多識,但因為從未親眼見過真正的山河玉璽,所以他並沒有意識到手中的兩塊山河玉璽早已損毀。


    他對自己費盡心思、蟄伏等待搶奪來的寶物一無所知,自以為得到了天大的好處,其實隻得到了兩塊毫無價值的廢品。


    雖然陰氣本身具有一定的作用,但在陰氣複蘇的時代,它已經變得非常普遍而且容易獲取,如同爛大街的資源。因此,陰氣的價值隻會不斷下降,根本犯不著為它拚命。


    因為陳延虎的歸來讓陳家處於警覺狀態,所以他們很快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陳滿熊絕不可能將妻子交給煉屍道人,也不會犧牲妻子來驗證對方的說法。


    但此時陳滿熊要是拒絕公開表態,那麽將來一旦真的出現鬧鬼事件,很多人肯定會首先懷疑這是陳家的問題,因此他隻能硬著頭皮來到衙門,主動找煉屍道人開罵:


    “荒唐,簡直是一派胡言!這妖道控屍害人你們都信?我家娘子怎麽可能是鬼!”


    “這妖道花言巧語、蠱惑人心,我們千萬不要上他的當,陳家今日願意無償為諸位拔除屍毒、贈予糯米作為報酬,隻請諸位攜手合力共同禦敵,斬除妖道!”


    煉屍道人盯著陳滿熊,露出陰險的笑容:“既然陳豐縣的眾生都執迷不悟,看來緣分已盡,貧道無意多言。”


    “陳滿熊啊,過去的恩怨情仇可不會僅憑你幾句話就能抹去!你家娘子終將有一日被陳豐縣百姓擒獲,活活燒死!這就是命數!”


    “貧道曾經也飽受那種絕望的折磨,不過如今啊,這個命數終將傳承到你。”


    煉屍道人臉色陰沉,手握兩枚山河玉璽,頓時寒風唿嘯,冰雪紛飛,驚得圍觀眾人退避三舍,連鞋底都被凍得牢牢地粘在原地。


    煉屍道人轉身望向庭院中的老道士,深深歎了口氣,說道:


    “好自為之,貧道去也。”


    煉屍道人揮手掀起一陣煙霧,借著陰風和冰雪的掩護脫離視線,然後縱身躍過城牆,將追擊者遠遠地甩在身後。


    陳子箋想知道煉屍道人究竟會去何處。


    隻見煉屍道人離開陳豐縣,絲毫沒有迴山河嶺的意思,朝著州府大河的方向奔去。


    此時此刻,四麵八方的陰氣都被煉屍道人手中的玉璽所吸引,在他周身凝聚成一團濃重的陰雲。


    看來這山河玉璽有一部分的規則是與敕封區域掛鉤的。


    如果強行將玉璽帶離陳豐縣的山河嶺,離遠之後就會引發異常狀況。


    “沒想到你人還怪好的咧?主動帶著兩顆陰氣炸彈遠離人群,成功避免了這兩個危險物品在陳豐縣內爆炸。放在某些年代,這操作完全稱得上是拆彈英雄一類的壯舉。”


    “不過這樣一來的話,你似乎就成最大的輸家了喲?”


    煉屍道人修煉過輕功與遁術,現在腿上又貼著神行符,尋常人馬根本無法追上他的身影。


    可是煉屍道人疑神疑鬼的誰都不信,他擔心自己會被人設下陷阱攔截,因此他不敢順著官道一路前行。


    為此,他隻能繞開官道另辟蹊徑。


    而今沒有土遁術的幫助,他又不能飛天遁地,很快就跑了個滿頭大汗:“真見鬼,這山河玉璽怎麽會越來越冰,越來越重?”


    煉屍道人察覺到山河玉璽的異常,但他無法確定問題出在哪裏,隻好先用盒子和布帛將其包好。


    可繼續奔跑一段時間後,他又發現盒子上結出冰霜,在懷裏凍得人喘不過氣來。隻得將裝有玉璽的盒子放進布袋,然後折了一根樹枝當作扁擔,將布袋掛在樹枝扁擔的兩端來保持距離。


    饒是如此,煉屍道人仍然感覺步伐越來越沉重,布袋表麵不斷凝出陰氣玄冰,搞得他一身輕功都被壓製,速度也越來越慢。


    “這不可能!難道敕封神旨上所寫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可是陰氣玄冰的重量實在是難以承受,煉屍道人拚命地扛著扁擔前進,但樹枝卻無法一直承受布袋的重量。


    在煉屍道人靠近一條大河,尋找蘆葦蕩內事先藏好的船隻打算跑路的時候,他一個不穩踩了個趔趄,這樹枝卻像冷凍的甘蔗一樣,“啪”的一聲突然斷裂。


    “不好!”


    瘋狂吸引陰氣的玉璽布袋掉進水中,轉眼間就凝結成了一塊比水缸還要大的寒冰。


    煉屍道人本想將玉璽撿迴來,但那股陰氣的爆發速度實在太快,幾乎將他的胳膊都凍在水中,使得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玉璽化為堰塞冰塊,被洶湧的波濤卷離了岸邊。


    “我的玉璽!”煉屍道人睚眥欲裂,當場破防。


    “太慘了,簡直慘不忍睹。”


    陳子箋盯著煉屍道人劃船駛向江中,看著他拚命想要追上那比船還大的冰塊。


    但不幸的是,冰塊入水後本來就很難抓住,那麽巨大一塊又滑溜溜的,沒有運貨商船級別的載具,根本別想把它打撈起來。


    更讓人心碎的是,江河水流的勢能極大,船隻剛剛觸到冰塊又會隨之彈開,這種求之不得的場麵實在讓人感到無比絕望,淚水不禁湧上眼眶。


    可惜陳子箋神識範圍有限,無法觀賞這場戲劇般的變數,隻曉得煉屍道人劃船追冰,消失在神識視野的朦朧邊緣:


    “也不知道這江河之中是否存在河伯啊,我確實需要惡補一下相關知識了。”


    吃瓜也總得有個限度,陳子箋收迴神識,將注意力轉向陳豐縣的動態。


    由於煉屍道人的跳臉示威,陳豐縣的民眾陷入短暫的恐慌。


    不過陳家打算利用糯米結個善緣,讓縣城百姓不要相信煉屍道人的話。對於很多生活貧困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陳家的舉動讓生活困難的人們重新燃起一線希望,他們開始將目光投向陳家,期待著得到幫助和庇護。


    盡管陳家知道割米行為會給他們帶來損失,打亂原本的糯米生意安排,但在那個關頭,陳滿熊並沒有考慮太多。


    他隻能先暫時犧牲家族的利益,開口將一部分糯米的利益出讓,以便應對眼前的困境。至於這部分的成本怎麽安排,那隻能迴頭與族人進行溝通,慢慢商討解決之道。


    出乎陳子箋的意料,陳豐縣城的百姓仿佛隻是看了一場殺頭之類的熱鬧。


    見到巡捕司的莫桑文吃了個大虧,衙門的衙役又在巡街維護秩序,大家便紛紛散去,各自迴到家中忙著家庭瑣事和生活的煩惱,仿佛這些事件隻是過眼雲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柴米油鹽問題要解決,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瑣碎事務需要應對,所以他們不會因為這些事件而停下生活的腳步。


    當然,一旦涉及到他們自身的具體利益,危及到他們的生命安全,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情況了。


    “唉,既然那道人逃走了,貧道留在這裏也無事可做。今天可能還有不少人要去山君廟上香,不如就迴山上守著去了。”老道士輕歎一聲,無奈離開。


    莫桑文苦笑著迴到衙門寫信:“他先前引誘我們去討伐鬼王,然後拖垮了我們的作戰狀態,這迴真是拿他沒啥辦法了,看看巡捕司那邊能不能增援捉人吧。”


    山河玉璽的失竊使人十分遺憾,但衙門被煉屍道人誆騙的事實,無疑會使莫桑文感到失望。衙門未能給予他足夠的人力和支持,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衙門的責任。


    好在縣令老爺任期內沒有發生無法收場的命案,這讓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鬆了口氣。


    要是那煉屍道人當街行兇屠殺百姓,完事之後還帶著僵屍逃之夭夭,讓陳豐縣的根基徹底毀於一旦,那麽縣令老爺和相關人員必將受到牽連。


    隨著“陳豐縣鬧僵屍”事件進入善後處理階段,陳子箋也就不再過分關注這些。


    如果真的有什麽問題,香客們應該會自發地上山祈願,不然沒聽說就是沒發生,陳子箋並不可能一天到晚地監控整座縣城。


    “終於有時間翻開這些記憶了!”


    陳子箋收迴神識,拆分著記憶布匹上的各種畫麵。


    他梳理好陳還丹和鬼王之間的記憶,將其拚綴成連貫場景,再挑出感興趣的部分。


    原來,那個鬼王並非天生的惡鬼,他本來也是陳豐縣內的一個普通居民,自我記憶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然磨滅,還是繼續將其稱之為山河嶺鬼王。


    在那個人樁獻祭儀式盛行的年代,鬼王同樣受到了長生不死的誘惑。當他看到那些無需付出任何努力卻能享受美食和供奉的人,他的內心就萌生出了得道成仙的念頭。


    他希望能夠超越凡人的局限,成為一個永恆不滅的存在。他想掌控一切,並在無盡的歲月中享受無上的權力和威嚴。


    但是讓鬼王本人直接去搶奪山君的玉璽,那他是萬萬不敢主動嚐試的。他有一股奇怪的執念,堅持認為這樣的行為必將招致天譴,即使成功也難以成為真神。


    因此,鬼王決定采取一種更為巧妙的方式。他安排其他人樁主動獻祭取得玉璽,然後他再打算搶奪人樁手中的玉璽,以此作為自己成神的方案。


    鬼王害怕山君的報複,但他對於那些主動選擇當鬼的人樁並不畏懼。


    用鬼王自己的話來說:“大家都是從活人變成鬼的,活著的時候你玩不過我,難道剛死了一次,你就能比老子強了不成?就是真的成了神,那老子就吃了你這個神!”


    可惜鬼王不知道的是,小山君很早就把山君廟的人樁棺材刨了出來,並且奪走了一隻山河玉璽。而推入水中的人樁棺材,最終又陰差陽錯地落到鬼王手裏。


    鬼王找不到玉璽,陳豐縣內的城隍廟又在市井之地不好動身,而他得到的人樁屍身和棺材又完好無損(陳子箋覺得,這裏有可能是小山君在用土遁術搬運取巧)。


    所以鬼王以為,那些山河玉璽在儀式完成之後,變成“玉化酒”被屍體吸收了。


    於是,在術士的安排下,鬼王按照儀式吃下了大量的酒肉和藥食。


    這些美食進入他的胃中,很快使他陷入醉生夢死的狀態。


    在他迷迷糊糊的時候,他開始幻想成神並且服用人樁的屍肉,寄希望於到了陰曹地府之後能夠壓製住那兩個人樁,奪迴自己渴望的神位。


    儀式完成後,陳還丹當年感應到怨念惡意在山河嶺瘋狂聚集,但卻一直無法找出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他不斷地嚐試推算因果,但是並沒有得到答案。


    一次偶然的同行酒會,陳還丹在得知鬼王吃過人樁的屍肉後,立刻察覺到問題所在,並意識到這可能是導致怨念失控的關鍵。


    於是陳還丹迅速展開行動,開始破壞鬼王的計劃。


    因為陳還丹對儀式的異常變動感到擔憂。他能預見到如果這個儀式繼續進行下去,可能會喚醒龐大的怨念,引發地龍翻身等浩劫,將整個陳豐縣化為一片死寂之地。


    陳還丹也深知陳家在當年執行朝廷命令時已經背負了巨大的壓力。他明白此時再去否認人樁儀式也無法迴頭,因為這涉及到陳家的聲譽、家族的利益以及對朝廷的服從。


    於是為了服眾和謝罪,陳還丹不得不死。隻是在舍身送死之前,他與其他術士暗中謀劃,設法壓製鬼王的屍體,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和蘇醒的鬼王同歸於盡。


    那日,陳還丹眺望遠方的山河嶺,對趕來赴宴的眾人說道:


    “今日一別,或許此生難見,但這大喜之日,諸君不必流淚。”


    “我若一夢不醒、長醉千年,那便是山河嶺神位已滿,天地之間自有新的傳承,這些儀式從今往後都不必再辦。”


    “若世間真有輪迴,便與諸君來世再會!”


    ‘可是我們這樣的人,命中注定無法輪迴,永別了……’


    陳還丹的最後一個念頭浮出水麵,然而他的大部分記憶已經支離破碎、消散殆盡。隻剩下術法保持的殘缺自我和本能使命,防止鬼王在有朝一日複蘇之後禍害蒼生。


    陳子箋突然想起一個盲點:在鬼王和陳還丹死後,他們的魂魄究竟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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