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山林間的小路,氣溫便開始不斷下降。


    司方浩仁修行陰陽二氣,能調和陰陽護體,所以他麵色風輕雲淡,唿吸平穩愜意。


    但司方雪瑩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剛開始修煉陰陽二氣,對陰陽調和還沒有完全掌握竅門。此時,她正在和漸漸濃鬱的陰氣環境激烈鬥爭。


    如果放棄守護心神任由陰氣浸泡,身體會因為陰氣的掠奪和吞噬而迅速失溫。一旦患上失溫症,就會喪失對溫度的判斷力。等到此人突然覺得周圍暖和起來的時候,那就意味著人快要被凍死了。


    如果信馬由韁地激發心火,比如將柳頁眉那幫人的挑釁和憤怒作為陽氣的激發條件,則會導致她渾身上下像是被潑了辣椒油一樣滾燙難忍,這情況讓她臉色時而一陣紅、時而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極力忍耐。


    僵持片刻之後,司方雪瑩的情緒輕微失控,她忍不住開口說:“老師,這地方真是太古怪了!隻要用陽氣抵抗陰氣,越感到身上像是著了火一樣啊!”


    司方雪瑩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責怪老師故意折磨她,又不告訴她這裏的情況。盡管她並沒有打算這樣做,但是她以往的習慣已經變成了本能反應,所以這不太中聽的話,就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司方雪瑩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她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努力學習的好學生應該說的話,反而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在向父親撒嬌。


    盡管這句話一出口,使得司方雪瑩的陽氣和肝火減弱了些,不再那麽灼熱燙人,但這隻是暫時的緩解,畢竟她的調和陰陽的能力還不夠嫻熟,抵抗陰氣全靠臨場發揮。


    司方浩仁語氣嚴肅地說:“你慌張什麽?老師前幾天才教過你的功法和見聞,難道你現在就已經忘記了?說別人書呆子不懂得實踐使用,你倒是記得用出來啊?”


    這句話,好像一張撲麵而來的麵團,堵住了司方雪瑩渾身上下的氣竅,使得她原本釋放出來的陽火又迅速積攢起來:


    “老師教訓得是,學生想做些嚐試,還請老師看護一二。”


    司方雪瑩嚐試守住心神,低聲念叨:


    “陰氣太盛,則夢魘滋生、夜半神遊驚夢而蘇醒後輾轉難眠。日漸寡言少語,喜蔭蔽、喜獨處、喜夜深人靜,聞人言則受陽氣衝撞,所以脾氣古怪、情緒陰晴不定。”


    “陽氣太盛,則殺性滋生、尋常摩擦小事容易引發口角紛爭。日漸性情暴烈,喜烈酒、喜闊論、喜人聲鼎沸,聞人言則受陰氣衝撞,所以目中無人、動則大發雷霆。”


    “調和陰陽,是維持內息平靜,不受陰陽外物所困擾,以養先天一氣,使陰陽二氣代替先天一氣作為損耗,若是心神寧靜能如繈褓嬰兒安眠,亦能在飽食之後靜視蒼生,可延年益壽,精神、氣息、體力完滿,則為三花綻放……”


    當司方雪瑩念叨時,她不自覺地將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像一首填字詩一樣填入每條心法要領之中,再由心法引導計算,逐漸舒緩她內心的焦慮。


    念完整整三遍後,司方雪瑩終於感到陽氣平息、陰氣柔和,她暫時恢複了寒窗苦讀時的專注和平靜,不由得好奇地開口說:


    “奇怪啊,之前練習的時候從來沒有這種效果,可今天一用就成功了?”


    司方浩仁這才微微一笑,彎起右手食指輕敲了一下她的腦門:


    “你姑娘家家的,動則陽氣過旺,陰氣衰微。自強不息是件好事,但修煉陰陽二氣需要調和平衡、凝神靜心。你有時候聽不下別人的意見,讓你自己反省反而更好。”


    司方雪瑩叩拜行禮:“多謝老師指點。”


    雖然她的內心並沒有完全這麽想,總覺得老師沒有像對待女兒一樣接納她,一定是出於某種目的,但這些懦弱、畏懼的想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對這些念頭感到無比的羞恥,所以更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弱點,抓住機會對她進行攻擊。


    陳子箋觀察司方雪瑩的神色與氣息變化,不知不覺之間,他就學會了如何用氣息去判斷一個人的情緒和狀態,能夠更加精準地識破某人的想法。


    “哼哼,決定窺視這兩人果然不虧。”陳子箋成功偷學一招,頓時覺得心情大好。


    見司方雪瑩調息完畢,暫時不成問題之後,司方浩仁的腳步也隨之加快:


    “這山裏當真好濃的陰氣,雪瑩,試一試那招。”


    “好。”司方雪瑩伸手往懷裏一摸,摸出一隻帶著活人體溫的司南銅盤。


    “咦?!這陰陽司南居然也不起作用!”


    司方浩仁皺眉說道:“看來這個大山中陰氣太過強盛,以至於形成了絕陽之地。而且我感覺,這裏的陰氣濃度還在不斷增加。如果山野間的人城出現異常,這些陰氣就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傾瀉而下。”


    “氣滿則溢,雪瑩,你可知如此這般一來,會發生什麽事?”


    司方雪瑩臉色微寒,說道:“陰氣一定會找防禦的薄弱處作為突破口!陳豐縣現在沒事,不意味著周邊的村落沒事。要是陰氣遍布四野,這怕是要鬧僵屍了……”


    司方浩仁捋須說道:“不錯,不管這山裏是不是真的出了鬼怪,我們都需要前去一探究竟。確認麻煩的根源後,我們就盡快通知巡捕司。”


    說著,司方浩仁左手一抬,右手拔出腰間的紅纓佩劍,削開樹皮嫩白的一角。


    接著,他取出一支普通毛筆,用筆筒內藏著的墨汁在進行書寫:文以載……


    還沒寫完第三個字,第一個字就像落水的公雞一樣,逐漸變得苗條而細長,一部分墨汁也被樹幹的紋理吸收,使得嫩白的樹枝浮現出發黑的細線。


    司方雪瑩也照樣跟著操作,這對她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實踐經驗。不過,當她引導陽氣進行書寫時,字體也隻能堅持了一會兒就迅速潰散。


    這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老師,為什麽陰氣濃鬱的地方總是會出現僵屍呢?”


    司方浩仁也搖搖頭:“老師也不知道,要是我們能研究透徹其中原理,再用通俗易懂的字句寫成文章,那可真能去皇庭領賞了。”


    “走吧,那條小瀑布有些不對勁,過去看看。”


    兩人迅速接近文涼望風亭,陳子箋的神識也跟了進去。進入陰氣沸騰的區域,他就立刻感到視野略微受到限製,所有的場景和事物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青黑色。


    隻見一條纖細的瀑布引水跌入落楓潭,濺起的水花形成了一片濃鬱的白霧。


    隱約可以看到有人匍匐在水麵上,在瀑布的水流之中像葫蘆一樣沉浮不定。


    “這裏有船。”


    陳子箋往那邊看了一眼,之前姚馬桀和陳延虎來的時候,這裏並沒有船隻。


    難道恰好是殺人拋屍?但這屍體,應該不可能從上遊瀑布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在那凸起的岩石上撞個幾下,普通人也早就摔爛了。


    一晃神的功夫,司方浩仁和司方雪瑩這倆行動派,早已搖搖晃晃地劃向屍體。


    陳子箋神識鎖定,先兩人一步發現這屍體的古怪之處:屍體皮膚蒼白幹枯,不像是在水裏泡了很久的模樣,但從他破破爛爛的衣服來看,這人又明顯死了有些年頭了。


    隻見木舟靠近屍體,兩人先是謹慎地拍打推動屍體,又故意釋放陽氣刺激屍體,確認屍體沒有什麽古怪的動靜之後,才用船槳和樹枝將屍體綁在船尾,拖拽著帶迴岸邊。


    “好沉,簡直像一塊石頭!”司方雪瑩和司方浩仁合力將屍體抬到岸上。


    翻身確認是具男屍,司方雪瑩隻好暫時迴避。


    司方浩仁檢查一番,隨後說道:“這具屍體懷裏有一張防水油紙,似乎是‘奉人成神’時期自願死掉的瘋子,他身上刻有一些術式符法,似乎是有高人術士指點他進入地脈,讓他與龍脈合體,死後可成一方土地神。”


    司方浩仁檢查完紙,催動陽氣伸出拇指抵壓屍體咽喉,屍體立刻張開嘴來,口中用處一股透明翠綠的液體,看著跟獼猴桃果酒一樣:


    司方浩仁小心的用瓷瓶收集,辨識確認:“這是人藥酒,給醉昏者服下遠超正常分量的藥食,等服藥者醉死之後,將其投入棺槨或養屍地封存,使其內髒被藥物醃製,混合沒有消化的酒釀成為一味‘葷釀酒’。”


    司方雪瑩站在涼亭望向這邊:“那這人藥酒,還能喝嗎?”


    司方浩仁額頭的緊箍微微顫動:“自然是喝不得的,哪怕是屍身不腐沒有屍毒,這屍體內藥材也有大毒,不然這人也不會麵帶笑意地死在夢中,想做他的神仙大夢。”


    “隻是,這屍體似乎一直以來都是藏在水下的,若是陰氣洶湧導致屍體脫離棺槨,那說明棺槨上的封禁鎮壓術式一定失效了。老師要下水檢查一趟,你看著點。”


    說罷,司方浩仁取出一張白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白紙念念有詞,不一會兒這紙就軟如手帕,被司方浩仁鋪在死者的臉上。他還將紙張往屍首的嘴裏懟了懟,像一張麵膜一樣牢牢地敷在屍首的臉上。


    “雪瑩,要是這屍首口中的紙手帕鼓脹起來,你可要立刻告知老師。”


    “知道。”司方雪瑩看見司方浩仁劃船劃迴水潭,又在木舟上脫衣下水,便開始仔細觀察這具屍體的相貌和體型。


    這女人似乎不怕死人,反而對屍體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幾乎每一任皇帝都想在追求長生不老,生死人、肉白骨之類的妙法。要是有合適的樣本,就能驗證我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


    “說不定陰氣隻是讓屍體動了起來,真想讓死人複活,得搞清楚活人的本質到底是什麽,但活人的本質到底是什麽?也許我能設法讓屍體動起來,反正老師可以擺平。”


    “畢竟這屍首要是送到衙門去認領,死者的家屬說不定反而不樂意多出一筆喪葬的銀錢,還會斥責我們把屍體帶迴陳豐縣。但是瘋到以死求仙的人,真有家裏人嗎?”


    陳子箋暗中皺眉,他覺得現在的司方雪瑩,其實和魯哥兒一開始的那種狀態很像。隻不過她是執迷於自身的成績還有成果,魯哥兒是畏懼之中不敢麵對真相。


    也不知道這修煉陰陽二氣的人,是否知曉緊箍的存在,又能否對其進行修補。


    潛水而下的司方浩仁,自然不知道司方雪瑩有那麽多古怪的念頭,他集中精神尋找棺材,一雙眼睛能夠看破陰氣造成的黑暗,朝著水潭深處潛去。


    ‘果真有具棺材,不過棺材上的符文不是成仙奉神的,而是鎮壓魘鬼用的?’


    ‘這人竟然是自願醉死,主動製造醉生夢死的幻境,想把鬼怪給困在夢中?’


    司方浩仁檢查片刻,隨即感到活氣不足,迅速運功浮出水麵,在木舟上擦幹穿衣。


    待他滑迴岸邊,看到司方雪瑩還是沒有觸碰屍體,才鬆了口氣:“雪瑩,這屍首有問題,得想辦法把屍體放迴去。”


    “要放迴去?”司方雪瑩愣了一下,可是老師都這麽說了,她又能怎麽辦?


    兩人費勁巴拉地將屍體抬迴船上,司方浩仁又獨自劃迴水潭中間,嘴裏橫咬著那支黃金毛筆,潛水將屍體拖迴棺材,又將棺材的蓋子重新加固,用黃金毛筆覆寫封禁。


    做好這一切後,司方浩仁才歎了口氣:“走吧,陳冬理大概不是因為這件事才生病的,我們去附近村裏看看,這陰氣衝不垮陳豐縣的人城氣旺,肯定往其他地方去了。”


    兩人整理好行裝,轉身離開。


    然而,陳子箋卻發現那具屍體在兩人離開後不久,又背對天空浮出水麵,在瀑布聲中不斷地沉浮,但他仍然沒有看到任何作祟的鬼怪出現。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一隻斑斕的老虎藏在落楓潭邊的灌木叢中,它靜靜地注視著兩人離去,確認兩人離去之後才爬向瀑布的上方。


    有那麽一瞬間,陳子箋察覺到一縷額外的靈氣存在。但很快,這一縷靈氣隨著老虎的身影一同消失,再也無法被察覺捕捉。


    卻是神識視角一轉,司方雪瑩和司方浩仁來到了一處破敗的村莊,隻見家家戶戶緊閉門窗。隱約之間,能聽到裏麵有人在喊:


    “好癢,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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