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魯哥兒準時來到山君廟開始勞作。


    由於陳子箋昨天做了些試探,導致許多瓦片被摔壞。這不僅破壞了原本尚算完好的部分,還導致預留的新瓦片不足以填補空缺。因此,必須下山補齊瓦片再返迴山君廟。


    “好吧,這樣,那我先下山去買材料。你就在這山君廟呆著吧,即使有不長眼的野獸在這遊蕩,它們也奈何不了你。趁著現在天色還早,你可以多修補一些破洞。”


    老道士對這種延誤工期的事故無法容忍,畢竟他真的認為有山君存在,昨天發生意外狀況,搞不好就會讓自己的形象受損。


    今天看了魯哥兒的圖紙,老道士幹脆讓魯哥兒留在山君廟工作,自己下山買瓦。


    對於陳子箋來說,這是無所謂的,他可以打出香灰,分出一道神識視角隨老道士下山。假如山君廟這邊出現任何異動,他也能夠通過神識留意到魯哥兒的情況,頗有監控室裏老大爺的風範。


    “雖然近日都沒什麽香火,但我的狀態似乎有所好轉,沒有天天犯困。”


    陳子箋目送老道士下山,在老道士接觸到其他人以前,他都不需要過分留意對方。


    而在老道士離開以後,之前對山君廟充滿懷疑和恐懼的魯哥兒,就顯得放肆起來。


    “山君、勿怪。”


    或許是為了心安理得地做點分外之事,魯哥兒想借修廟的名義驗證某些猜測。


    隻見他取來一支廉價的竹香點燃上供,向猛虎下山圖前低頭一拜。這一炷香裏夾雜的念頭仍然毫無誠意,但相比較於昨天,魯哥兒的內心平靜了許多。


    這個破破爛爛的山君廟裏就隻剩下魯哥兒一人,他在廟堂裏轉了轉,然後拿出拆磚用的鎬頭,一個一個挖起先前有填埋痕跡的磚塊,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這廟堂之中,明明有被挖掘填埋過的新鮮痕跡,那老道士當真不知情嗎?”


    沒有任何人的幹擾,魯哥兒熟練地操作著,一塊塊老舊的磚頭被掀起,露出了一部分夯土結構、山間岩石的混合地基。


    “我爹沒有騙我,這山君廟原本的部分地基,確實是古法糯米三合土做成。碎石、石灰、蔗糖、糯米、砂漿都是本地取材,非常的牢固,尋常人家絕對是沒錢做的。”


    “這古法糯米不僅是造價昂貴的城防建築材料,還能被用於製作陵墓,並設置機巧結構,製造出土地不斷滲出‘血水’的假象,用來嚇阻盜墓賊。”


    “但當初爺爺告訴我的那件事,似乎不太對得上號。按理說,這裏應該活埋了一對男女人樁才對,他們才是被人為製造出來的山君,但這屍首與棺槨為何不翼而飛了?”


    汗流浹背的魯哥兒自言自語,這話語的內容卻讓陳子箋眉頭微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真被山君本尊聽見,定叫這提桶打灰的老小兒有來無迴。


    不過這是個靈氣衰竭的時代,世間沒有神明與幽魂行走,凡人嘴欠也不會吃天罰。


    隻是,陳子箋一開始看到猛虎下山圖就先入為主,本以為這山君是山中老虎修煉得道,成為了鎮守本土的一方正道山神,因此才有人修建了山君廟進行供奉。


    現在聽魯哥兒一說,陳子箋卻覺得這地方問題很大,可能牽連到很多秘密。


    說完,魯哥兒又偷瞄猛虎下山圖,仔細傾聽動靜,發現確實沒有任何東西作怪:


    “唿,山君確實是不存在的。雖然不知道是誰弄走了人樁和棺槨,不過我答應老道士修好山君廟,撬起磚頭再用木板和泥沙把土壤壓實,他也不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那些終究是心魘幻象,魯樹澤啊魯樹澤,你可莫要再像昨天那樣嚇唬自己了,妻兒老小還指望著你養家糊口呢。要是你真的出了什麽事,他們可就活不成了。”


    如此放肆的試探,卻讓壓在心口的重石放下,魯哥兒握緊拳頭,渾身清爽,仿佛真的在陰曹地府又走了一招,還陽之後才恢複了活人順暢的唿吸。


    當然,魯哥兒肯定不會把這些告訴老道士。他重新爬上屋頂,專心清理梁木間的塵埃和蛛絲,以及瓦片間的雜草和泥土,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


    陳子箋見對方安分幹活之後,便開始留意老道士的舉動。


    這邊,老道士剛來到陳豐縣,就撞見四處采辦的陳家人。


    那些人見了老道士,刻意拱手搭訕:“喲,道長也來趕集啊,又見麵了!”


    老道士不卑不亢地迴禮:“隻是下山買些材料,諸位若是有事相求,不如去山君廟一拜,別老在這縣城裏跟著貧道溜達?”


    聞言,那陳家人也是微微一愣,隨後麵不改色:“哎呀,最近家裏生意忙,實在是分不開人手。我們家在采購上好香料、州府酒糟,若是道長有些山野珍奇,我們也會高價收購。”


    老道士:“喔,你們家準備釀酒啊?貧道是聽說那山間野果釀造的猴兒酒,清涼甘澈如深泉糖水,奔騰熱辣如烈火焚心,卻是沒有見過,你們可以去山間樹洞找找。”


    那陳家人明顯隻是敷衍客套,給囤積糯米之類的事情布局,率先在人畜無害的角度上暴露家裏有所存糧,非常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免得溢價大賣時被人記恨:


    “哈哈,在下也聽說過此酒,不過那江湖武林中流傳的猴兒酒配方成謎,酒水難尋,都說尋常人喝了也能增長內力咧。咱們這些漁村糯米,是釀不了猴兒酒的。”


    老道士點點頭:“這樣,那祝願諸君釀酒順利,貧道……”


    正是聊了兩句,忽然斜刺裏有人擠來,在這陳家人邊上耳語幾句,這人就立刻說:“不瞞道長,陳家突然有事,可否請道長去宅院一趟,幫忙瞧瞧頭痛與癲病?”


    老道士本來想著買夠瓦片就迴去的,現在突然來了生意。


    轉念一想,反正魯哥兒在山上慢慢修,今天又修不完,晚些時候再迴去也一樣:


    “可,不過這頭痛癲病不是失魂落魄的話,還是多看郎中,請大夫瞧瞧的好。”


    先給自己的跑路行為製造台階,老道士才肯答應去陳家一看。


    陳子箋可以神識穿牆,又能稍微擴張些範圍,率先偷窺陳家人的意圖。


    隻見那宅院後堂之中,有兩人在低聲密謀,陳子箋神識入門,輕鬆偷聽。


    “冬理,今日那雪瑩姑娘要來陳家,與你說清那300兩銀子還有先前的約定,你真不要再裝瘋賣傻了,好好對待人家。”


    “這潘雪瑩雖然快要改名司方雪瑩,但她若是沒喜歡過你,肯定也是派人送銀兩上門,不會親自來見你的,你可得抓住機會好好表現啊!”


    “你可以不喜歡爹,覺得爹在強迫你,可這是關乎終生的大事,你也不想看見雪瑩姑娘坐在別人的帳兒裏,給別的男人暖被窩、生娃娃吧?”


    陳延虎看著身強力壯,是個習武之人,他兒子陳冬理本來應該是個醉酒狂歌的酒劍書生,卻不知道在詩會裏遇到什麽,變成了一副披頭散發、黑眼圈濃重的酒鬼模樣。


    陳子箋細看陳冬理,假如給對方化妝遮瑕,此人確實稱得上是青年才俊。


    可惜酒水釀出了個酒糟紅鼻子,又熬夜傷神得滿臉枯槁,再加上那雙時而糾結,時而呆滯的眼睛,這人的顏值和形象基本上是毀了個幹淨,渾身上下隻剩頹廢和憔悴。


    “……”麵對父親的提議,陳冬理原本就很頹廢的模樣,卻變得更加怯懦退縮。


    “我、我真的不想見她,還是讓她走吧。”


    陳延虎額頭暴起青筋:“那可是300兩銀子和你的未婚妻啊!現在這什麽年頭,你還以為陳家是官宦之家,可以隨手揮霍銀錢的,你這小子,今天就是不想見也得見!”


    謔,這背地裏又是唱哪出啊?虎父和犬子?


    陳子箋神識看戲,隨著老道士的靠近,這後堂裏的畫麵也愈發清晰起來。


    隨後陳子箋心頭一跳:又是這緊箍?不過他的緊箍,好像和別人的不太一樣。


    “……”陳冬理無語沉默,與此同時他額頭的緊箍,忽然變得破碎斷開,每一節都宛如一支精鐵打造的順逆神針,讓他原本就憔悴的麵容,變得更加蒼老和衰弱。


    這恐怕才是陳冬理一直頭痛的真相。似乎每當他想起了什麽,頭上緊箍就會化作刺釘,深深地刺入他的精神和血肉,讓他的麵容扭曲,苦不堪言。


    而陳延虎無法看到陳冬理頭上的緊箍,他的每句話都是在加劇緊箍的束縛和痛苦,這份施加痛苦的因果來源,又在陳冬理的頭頂形成怨恨、鬱悶、糾結、痛苦。


    隻能說陳冬理現在,就是一副印堂發黑、半截入土的模樣。


    由此,也可以看出陳延虎對家主陳滿熊頗有意見。自己兒子情況不好,那陳滿熊卻是常常惦記自家的雪晴夫人,把族庫裏的銀錢又拿去囤積糯米,嘴巴上這不必擔心,那定會好起來的,要不念及兄弟舊情,一直這麽厚此薄彼,他早就要分家翻臉了。


    “唔,看來陳家內部也並非齊心協力,鐵板一塊。隻是陳滿熊的糯米發財計劃,暫時說服了不少人,不然這失去了核心官職利益源頭的家族,早就樹倒猢猻散了……”


    “畢竟分了家也解決不了問題,隻是發泄一時不滿而已。”


    陳子箋神識一晃,看向老道士那邊。


    先前聽江湖人士人說起潘雪瑩,又聽說她與陳家有所恩怨,如今終於看到本人。


    那是個打扮得略顯中性化的女人,模樣生得標誌。頗有幾分白蛇問情故事中,女演員扮作男角色的“文曲星、小郎中”扮相。但她這說話風格,又不像文曲謫仙那樣溫婉柔和,而是一副自來熟、哥倆好、百無禁忌的古怪風格。


    若是放在現代世界,潘雪瑩也許是個能和男孩子一起搶籃球的豪爽女俠。不過放在規矩觀念比裹腳布還多的落後世界,她的這番言行,就讓她自身顯得很紮眼了。


    “陳冬理在幹嘛,這三百兩銀子我親自送到,他為什麽不肯出來見我?”


    隻是這一句話,陳子箋就看到她額頭的兩道緊箍在微微搖晃,其他人頭頂的緊箍也在微微顫動,像是在譏諷嘲笑她這性格,又像是在為陳家的婚約感到惋惜。


    特立獨行的風格,在學府裏不夠合群,又經常和講書的老師針鋒相對。於是那些書生、才女找到機會發泄自身的嫉妒,把那些流言蜚語傳得滿城都是。


    “有學府霸淩的成分,也有她僭越禮數的操作,還有她二甲進士的事實。不過她頭頂兩道緊箍,比一般人還多一道,也不知道這緊箍到底是什麽造的。”


    陳子箋心中暗想,便看見潘雪瑩走入院中,一路上目標明確的去找那陳冬理。


    陳延虎見潘雪瑩要來要來,表麵上抽身離開往後屋去了,實則暗中靠著門扉偷聽。


    那陳冬理聽說潘雪瑩要來,幹脆無可奈何的往桌子上伸手一趴,遇到困難睡大覺。


    就這兩人天差地別的風格,陳子箋真想不出要把“情投意合”這四個字寫在哪裏。


    “老道士也真夠倒黴催的,這種情況還要設法給人算命說媒說好話,不過老道士看起來臉皮還挺厚的,估計臉皮薄點兒的都招架不住這奇葩的場麵吧。”


    潘雪瑩找到陳冬理,推開門來就“啊?!”了一聲大的。


    那陳冬理聽見聲音,知是好友來尋,卻是如何也抬不起頭來,幹脆趴著裝死。


    “陳冬理,一年半載不見,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潘雪瑩一開始還不相信,如今親自登門、親眼看見陳冬理,她也震驚得無以複加。


    印象中那個瀟灑輕狂、揮劍成詩的書生,仿佛一夜之間在記憶中衰老、遠去,隻剩下一具枯槁憔悴的可憐軀殼,趴在這液滴四濺的濕桌上,連抓著酒杯的手都微微發抖。


    “陳冬理,你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你可以和我說的!”


    隨後,後堂陷入安靜。


    陳冬理越是想要壓低唿吸,就越是覺得唿吸的噪音太大,壓的他胸悶難受。


    等了半天,他最終也才勉強開口:“當初那個陳冬理是假的,他已經死了。”


    “你走吧,我不想耽誤你。”


    說完,陳冬理頭頂的紮腦緊箍自然散開,既無鮮血也無凹痕。隻是他的目光隨後又變得呆滯渙散,仿佛是被某種無法看清的夢魘纏住,神魂已經不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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