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郎中,對靈嶽的疑難雜症根本束手無策,正沒頭緒,又來了一個,跟中邪一樣,瞪著大眼,張著嘴,卻絲毫沒有意識,怎麽叫都不應。


    前麵那個看著沒什麽症狀,卻無從下手,後來的這個雖然看著嚇人,但是能救,老郎中說,“急怒攻心,氣竇閉塞,看我來紮兩針!”


    老郎中掏出家夥事,摟起秦書生的衣袖,在每條小手臂上並排紮了三針,過了沒一會,秦書生手指蜷縮了一下,突然眨了眨眼,老郎中喜上眉梢,叫一旁穿紅衣裳的小夥,“再給他灌上一口酒。”


    陳錯趕緊叫店家給上了縣裏能找到最好的酒,老郎中拿著酒碗往躺著的那人嘴裏灌,可是灌不進去,全灑了,老郎中急了,這可怎麽辦?


    那紅衣小夥搶過酒碗,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在嘴裏含著,卻不咽,低頭趴在那躺著的人臉上,嘴對著嘴,緩緩地給他送下去,老郎中多虧是手裏沒拿什麽利器,隻是兩根銀針,要不腳麵子非得削成兩段不可。


    那躺著的突然就給激醒了,嗆咳著坐了起來,滿臉驚慌,四周張望,屋外的天已經黑透了,秦書生蹭的一聲就往地上躥,沒料到腿腳無力,又倒下來,連帶著把陳錯都給拽倒了,卻一刻不停,趕緊又站起來,將將穩住腿腳,“快!阿錯!快走!咱們去截住他!”


    陳錯疑惑,“截住?”


    秦書生點頭,“叫朱敞一起去,施即休要跑!趕緊去!他這人,遇到點事就要跑,晚了就趕不上了。”


    陳錯趕緊叫著朱敞三人一起,跑到鐵匠鋪一看,果然已經人去樓空,東西收拾得十分簡略,好些東西都在家裏散著,門口有車轍印,還好帶了朱敞,追蹤一事上,朱敞這七八年的侍衛首領,簡直是得心應手,三人唿唿唿就上了牆,朱敞在最前,白衣紅袖在身後跟著,像三隻鷂鷹,隻能聽見他們翅膀煽動風的響聲。


    一路追出了縣城,曠野寂靜,遠遠地聽見了趕車人的吆喝聲,三人又加緊步伐,秦書生似是力有不逮,被陳錯用力拉住,才沒掉了隊。


    一架小馬車,正疾行在一側山壁下的小路上,三人落地,分別堵住了小馬車前後和另一側邊,朱敞在後,秦書生在側,陳錯擋在正前方,翻身落地的瞬間,徒手奪過那馬兒的韁繩,用力一拽,那馬兒嘶鳴一聲,兩條前蹄跪在了地上,撲騰起一片塵灰。


    趕車的鐵匠由於馬車急停,滾到了地上,車裏的女人探出頭來,一看這倆人,犀利地大罵一聲,“陰魂不散!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秦書生喘著粗氣,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王紅參,眼神卻看向朱敞,還沒等他那句“把這女人給我打暈!”說完,朱敞已經把王紅參從車裏薅了出來,摜在了地上,一拳砸在她腦門上,王紅參暈了過去,車裏傳來小兒哭聲,朱敞轉身又上了車,把那小童抱了出來,輕撫後頸,那小童也昏睡過去了。


    這下就剩下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鐵匠,和圍住他的三個人。


    鐵匠十分狼狽,全身沾著泥土,站不直,喘著氣,秦書生走到近前,“即休!此刻沒有旁人了,有什麽不得已的話,你跟哥哥說,你若有苦衷,哥哥替你分擔!為何要這樣為難自己!”


    那鐵匠歎著氣,揉著好像跌傷了的手腕,聲音有點沙啞,“老秦,我沒什麽苦衷,我就是變心了,墮落了,變壞了,你放過我吧。”好似十分無奈。


    “怎可能?”秦書生一臉恨鐵不成鋼,“那不沾塵埃心高氣傲的施即休,獨步武林天下無敵!怎麽可能——”


    一句話沒說完,紅袖忽地飄了過來,一個大嘴巴扇在鐵匠臉上,鐵匠險些被拍倒在地,他不還手,也不抬頭,隻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黃土路上,陳錯揪過鐵匠的衣領子,惡狠狠對他說,“我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自己要死要活沒人攔著你!但是你欠我妹子的,你必須還!若還不了,拿命來償!”


    鐵匠腦子裏轉著圈,沈西樓的妹子。


    朱敞在身後冷眼看著,秦書生一臉痛惜,“即休啊!是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你恨我,也罷!靈——”


    一個靈字剛冒了頭,鐵匠突然像瘋了一樣大叫起來,“啊——啊啊——啊——老秦!你不要說!我不想聽!不要告訴我!”身體拚命扭動,想掙脫陳錯的手,陳錯哪給他機會,一手揪著不放,另一手啪的一聲又扇了過去,“我答應她找到了你替她揍你一頓!”說著便手腳齊上,把鐵匠按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拳頭劈裏啪啦落在鐵匠的頭上臉上,鐵匠發出幾聲悶哼,卻也沒喊疼。


    那如期而至的痛感,好像把麻木的鐵匠果真砸醒了一點。


    他的心還沒死之前,曾日夜懷念那些跟秦書生快意瀟灑的過往,忽而又覺得此生再不能相見,心裏痛得像掉了底,他不是不盼望重逢,但是他害怕,他現在這樣,哪還配得上那些人?


    然秦書生還是個能想的人,想起來,不過是有些難受,難受久了,就慢慢習慣了,漸漸他竟有些期待那心裏抽筋一樣難受的感覺,好像那是唯一能證明他曾經以施即休的身份活過的證據。


    然而有個人,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要瘋,那人也乖,就在他心底老老實實的呆著,很少出來作亂,偶然不經意出來一次,鐵匠抬手就打自己一個巴掌,或者幹脆把熱鐵放在腿上燙一下,那人許是心疼,剛露了一個頭,趕緊又縮迴去了,越藏越深,幾乎遺忘。


    而此刻,在陳錯雷鳴般的拳頭下,那個人仿佛又從心底抬頭,想看看他,好像心底那道緊鎖怪獸的封印,就要破裂了。


    鐵匠哭沒哭不知道,陳錯這打人的倒是氣哭得喘不上氣,等他發泄夠了,秦書生才去拉他,“阿錯!好了!別打了。”


    鐵匠不知是不是被打死了,身體佝僂成一團,像一隻大蝦米,兩隻手抱著頭,一動不動,陳錯被秦書生拉著站起來,還恨恨地一腳踢在鐵匠的屁股上,又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彎著腰跟他喊,“你不想聽!你個王八蛋!你不想聽就可以不聽?!你他媽的給我聽清楚了!我妹子靈嶽!為了來看你一眼,拖著病體,千裏奔襲!如今還躺在榻上不知死活!她要死了你知道嗎!她腿壞了,胳膊壞了,五感日日喪失,聞不出氣味,嚐不到酸甜,眼睛也瞎啦!耳朵也聾了!唯獨就沒忘了你!你個慫貨!兩年多啦!她夜夜枕著眼淚睡覺!日日盼你平安,時時等你歸來!你可倒好,你在幹什麽?”


    秦書生一把沒拉住脫了手,陳錯又去踹了鐵匠一腳,然後再被秦書生拉了迴來,陳錯嘴上卻不停,“躲在溫柔鄉裏過什麽歲月靜好!你踩著她的屍骨快活!你爽嗎?啊?爽不爽?”沈西樓又衝了過去,手舞足蹈,竟被他一把抓住了鐵匠的頭發,揪著鐵匠在地上轉了一圈,坐了起來,打法堪比街頭潑皮,鐵匠終於沒法再用手捂著頭,捂著耳朵了,鼻青臉腫,滿麵塵灰。


    鐵匠突然覺得頭好疼,倆手壓住自己的太陽穴,咧著腿坐在地上大哭,好像著是在哭死人,“靈嶽————小七啊————”一聲長號,催人心肝俱裂,鐵匠又轉身趴在地上,心底封印崩塌,碎石亂飛,那灰黑的亂石之中跳出一人來,打扮得像個小夥子,衣著鮮活利落,腰間掛著兩把短劍,笑嘻嘻站在他麵前,十足的少年模樣,滿臉陽光,正邪不怕,脆生生地對他說,“你來呀!”


    鐵匠眼前一片迷亂,好像天塌地陷,胃裏一片翻江倒海,他哇地一口,吐出一大片酸水,又持續幹嘔幾聲,他看見那在他心底的少年,好像又被他一腳給踩死了,一轉眼就變成了躺在地上的一片猩紅的血水和殘缺不全的骨肉。


    他掙紮著坐起來,眼睛裏露著恐懼和仇恨,朝著陳錯和秦書生喊,“那你們讓我怎麽辦?!施即休不行啦!是個廢人了!拖不動腿,拿不起刀!腦子生了鏽!這副軀體裏如今全是腐肉冷血!是一窩蛆!什麽都幹不了!就想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不行嗎!不行嗎?我不配活下去嗎?”


    陳錯又要來揍他,秦書生拚命拉住,對著地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說,“即休啊,你受了苦,不願意告訴我們,要跟我們劃清界限,你若是覺得跟王紅參畏縮在這邊關小城,了此一生,就是你的心願,我成全你,隨你自己選擇。哥哥從來不強迫你,但是我要告訴你,靈嶽現在就像阿錯剛剛說的模樣,正在垂死邊緣,她也許活不過明日,也許就會死在這地方,死前沒能看到你一眼,她帶著怨念,不知能否轉生,你想跑,你就跑,你想繼續當這個縮頭烏龜,你就當,但你記住,你曾有機會,救靈嶽一命,但是你沒救——”


    鐵匠突然抬頭,“我能救她?怎麽救?”


    “靈嶽今日所受之苦,是中了你師父賀雀的手段,昔日在胥蒙山居住,日日被那山毒浸染,才至今日手腳癱瘓,五感俱亡,你若能找到賀雀,便可救她性命,或許你說一聲,你找不到賀雀,那便容易多了,她也沒怕過死,盼你往後夜裏生夢,不悔你今日所為。”


    秦書生拉著陳錯,“阿錯,別爭了,若是靈嶽自己在這,也不肯讓我們逼迫他,對吧?她寧願自己死。”


    鐵匠又開始捂著頭,滿地打滾,嗷嗷大叫,仿佛瘋了一樣。


    秦書生叫朱敞把王紅參和孩子又給他搬到車上去,安撫他的馬,收拾好他家的物件,隻等這車夫就位,就可以繼續奔逃了。


    秦書生拉著陳錯,“走吧,讓他自己決定,他想跑就跑,何必強求。這樣的兄弟,我不要了。”朱敞在身後跟著,三個人飛著來,爬著走,許久都還能聽見鐵匠在曠野裏,如同瘋獸般的哭聲。


    迴了客棧,三人對了詞,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天就亮了,三個人打扮得幹淨利落,絲毫看不出昨晚上那樣瘋癲過的痕跡,卯時末,靈嶽醒了,杉湖扶她坐起來,伺候她洗漱過,靈嶽交代了,哪怕到她走那一天,也要給她梳洗得工工整整,棺槨裏別忘了放上那一年她曾在煙霞劉三郎手裏接過的‘故人歸’。


    杉湖喂靈嶽吃早飯,無味也要吃,這些蠟一樣的東西咽下去,可以幫她再苟延殘喘幾日。看得出靈嶽徹底失去了光明,眼神空洞無望,這使得她的笑也很不自然,好像在模仿別人,秦書生最先進來,問了問她的狀況,還能說什麽呢,靈嶽說,“還好,無礙,又白得了一日。”


    秦書生歎了口氣,坐在靈嶽對麵,“靈嶽,咱們迴去吧,你累了,迴去的路上咱們慢慢走,朱敞對即休不熟悉,他看錯了,那人不是施即休,成峰怕也是一廂情願,唯獨我不會看錯,我自己去看過了,不是施即休,也沒有王紅參,就是一對鄉野夫妻,我們這樣興師動眾的,還把人家嚇了一跳,你哥也看了,不是他。”


    陳錯在一旁接話,“小妹,確實不是,個頭差很多,而且人家那個也不是假腿,人是自己的腿,就是壞了,常年拖著走。”


    朱敞也搭茬,“我多少年沒見過了,哪知道世上還有這麽像的人。”


    靈嶽擺了擺笑容,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好,辛苦你們陪我跑這一趟,迴去吧,我也不想死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去玉鴦潭,秦大哥一定把我葬在那,可好?”


    秦書生憋了憋眼淚,“好!到時候我和你哥都去玉鴦潭陪著你。”


    秦書生心裏想,看著靈嶽這個樣子,真覺得這世上什麽都是假的,名利,功名,地位,權柄,都是假的,隻有手中人,當你握住他的時候,他就躲在你手中,那是世間唯一的真實。


    *************************


    禿鷂巷的鐵匠鋪裏,王紅參醒來,驚覺自己跑了半宿,醒來又迴了自己家。孩子都早已經醒了,正跟他爹在屋外玩耍。鐵匠今日沒開門做生意,小家夥在學郎中給他爹治傷,因為他爹臉腫得像豬頭。


    王紅參沒做聲,默默地聽著,鐵匠很耐心,孩子玩得也很開心。


    沒過一會,灶間響起了叮叮咣咣的聲響,不知道鐵匠搗鼓了什麽吃食,給孩子吃下,又哄了孩子去午睡,等孩子睡熟了,鐵匠迴屋來看王紅參,見她睜著眼躺在榻上,鐵匠挨挨擦擦走過來,乖順地站在一旁,低眉順眼,“你醒啦,我給你拿點吃的去。”


    剛要轉身,王紅參喝止,“我不吃!你迴來!”


    鐵匠轉迴身,不做聲,王紅參說,“我們怎麽又迴來了?”


    鐵匠吭哧了半天,聲音低得聽不見,“我想……求你件事……”


    王紅參仍然筆挺地躺著,一動不動,“你不必說,我不同意!”


    鐵匠捏了好一會手指,撲通一聲,跪在了王紅參床頭,王紅參這才側臉看了看他,眼神裏有些嫌棄,鐵匠說,“就這一件事,往後再不求你別的,哪怕……你要罰我……想怎麽罰……我都認……我想……救她一命。”


    王紅參轟地坐了起來,背挺得筆直,“誰?她?她也來了!?”


    鐵匠低著頭,“老秦說她來了,但是很不好,要死了,我能救她。”


    王紅參鼻孔出著氣,“哼,你怎麽救?你一個打鐵的,又不是郎中!”


    鐵匠聲音越來越低,“要我師父救她,我師父住在東海上搖山,隻要能找到我師父,就能救她。”


    “那讓他們自己去好了!怎麽還用你去?”王紅參瞪著眼。


    “旁人去了找不到我師父,隻有我去,有暗語,我也隻能是到了那地方才知道怎麽進去——”


    “別說了!”王紅參打斷他,“我不許,她死活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是說你早忘了她嗎?難道是騙我的?”


    鐵匠往前跪行兩步,“紅參啊,我隻是要救她一命,我欠她的,當年在汴京城,是她把我救出來的,你放心,救了她性命之後,我不會跟她走,我……”鐵匠舉起右手指天,“我在路上不跟她說一句話,帶她找到我師父,我轉頭就迴來——”


    王紅參再次打斷,“你是不是對她還舊情難忘?”


    鐵匠心裏轟然慌亂,酸楚地應了一句,“早都沒有舊情了。”這句話像一把刀,慢條斯理地把他的心剌成了兩瓣。


    “你保證此次事了之後,便同我隱居深山,再也不問世事?”


    鐵匠連連點頭,“保證!”


    王紅參似是鬆了一口氣,“你起來吧,若能助你了斷,也無不可,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鐵匠沒起身,又往前蹭了兩步,兩手扒在榻沿上,像隻狗,“你說。”


    王紅參說,“第一個,帶著我和孩子一起去,我們要時時刻刻跟你在一起,辦完了事,咱們一起走。”


    不算過分,鐵匠點頭說,“好。”


    “第二個,我不要你在路上一句話都不跟她說,我要你清清楚楚跟她說,你與她情誼已斷,恩義已絕,往後兩兩相忘,再無牽連,讓她再不要來糾纏。”


    鐵匠鼻子裏發酸,點著頭,“誒,好,就是欠她這麽一句呢。”


    ***********************


    靈嶽躺在馬車裏,朱敞在一邊坐著,靈嶽若沒睡著,便過一會問問她渴不渴,餓不餓,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靈嶽這次反倒沒有那麽多覺了,這一日大部分時間都是清醒的,因此和朱敞有答有對,情緒很穩定。馬車外麵,白衣紅袖騎著馬,但是臉上表情都不太好,互相也不說話,默默往前趕路。


    夏日炎炎,關中尤甚,土地上熱得像冒了煙,馬蹄虛軟無力。


    朱敞感覺馬車突然一頓,停了下來,掀簾子一看,陳錯站在車窗外,手指比著噓聲的動作,並遞了個眼色,朱敞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心頭突然一沉,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不遠的路邊上,秦書生正在和趕上來的鐵匠說話,朱敞聽不清,靈嶽肯定聽不到,她問了一句,“朱大哥,怎麽了?”


    朱敞說,“沒什麽事,前方路上有障礙,處理一下再走。”


    靈嶽說,“朱大哥,我有些悶,帶我下車待一會吧。”


    朱敞和陳錯對視一眼,陳錯點了下頭,把輪車先搬了下來,朱敞將靈嶽扶起身,再把她抱起來,靈嶽的重量在日日減輕。陳錯拉著車門的簾子,朱敞緩緩地走了下來,把靈嶽放在輪車上,推著她,緩緩地走了幾步。


    這景象一下子落入在一旁和秦書生說話的鐵匠眼裏,不知道是不是距離遠,鐵匠看見那姑娘比從前還要小好幾圈,跟他記得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簡直毫無關係,靈嶽的臉正對著他,但是那空洞的眼神裏並沒有他,鐵匠突然拔腿就往這邊跑過來,剛跑了兩步,就被秦書生抓住了,並且捂住了他的嘴。


    鐵匠感覺整顆心都被那一瞬挖走了。


    好容易才被秦書生連拖帶拽給拉了好遠,看不見了。


    一刻鍾,秦書生迴來了,先是跟陳錯在一起竊竊私語了好一會,然後倆人別別扭扭地走到靈嶽麵前。


    陳錯說,“小妹,如瓶……傳來個消息,南方有個神醫,說是能治你這個病,我和阿秀打算帶你過去看看,你覺得怎樣?”


    靈嶽說,“你們怎地還不死心?我這病哪有人能治,我看別費那個功夫,咱們直接迴家吧。”


    陳錯蹲在她麵前,抓住靈嶽的手,“去看看吧,管他有沒有用,要不然他日爹問起我來,覺得我沒有盡力,讓我怎麽迴他。”


    靈嶽笑笑,“那就去,都隨你。”靈嶽想,如今她這副樣子,還有什麽可爭,去哪對她來說都一樣,這一行若是能讓哥哥心裏舒坦點,也值得。


    又休息了一會,靈嶽重新上了車,幾人繼續走,但是走得慢了很多,直到秦書生看見,另一輛小馬車,從後邊跟了上來,他們摒棄了迴程路線,斜著往東南邊而去。


    秦書生和鐵匠達成協議,說既然你確定沒法迴到她身邊,不如當做你壓根沒出現過,我們已經跟她說了,那鐵匠不是你,因此你一路上靜悄悄的,不要讓她聽見你的聲音,躲遠些,不要讓她知道你在。


    鐵匠同意,因此他們隻遠遠地跟著,不靠近,偶爾下車休憩的時候,還是能看見她,離老遠也能感覺到她的生命力正日漸衰微,但是鐵匠心裏的那個人,卻又一次日益蓬勃地複活,過去的一點一滴,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他心裏慢慢又清晰起來,連第一次下山後在太師府裏,看見那個還在被人抱在懷裏的小奶娃的樣子,他都想起來了。


    鐵匠趕著他們的小馬車,眼睛緊緊地盯著前麵的馬車,想象她是怎樣躺在那車裏,想過去的事,看到前麵的馬車停了,他便也停下來,有時候看見朱敞把她從車上抱下來,放在輪車上,推著她到處逛逛,看見朱敞彎腰伏在他耳邊說話,鐵匠又氣又恨又痛,但盡管這樣,他還是願意就那樣貪婪地一眼不眨地看著她,想把她這樣子刻在心裏,供餘生迴味。


    當然,他也看秦書生,也迴憶他,也想把他記在心裏,那些他這兩年多拚命抹殺的記憶,又一點一點迴來了。前車走得很慢,就這樣靜靜地在他們身後跟著,簡直是這兩年來鐵匠最美好的日子。


    就這樣走了十幾日,看了十幾日,遠遠地能看見上搖山了。


    這一日鐵匠如常駕著馬車跟在前車遠處,鐵匠聚精會神,未察覺一支飛矢已經在飛速地朝他靠近,鐵匠如今反應慢了很多,直等那飛矢幾乎到了眼前,他才感覺到,彎腰想躲,可是已經來不及,就像一個不會功夫的人一樣,當看到朝自己射來的飛矢時,該是已然倒地了。


    要是放在從前,恐怕那射箭之人剛走進他身周百步的範圍,他已然精準地察覺出來人動向了。鐵匠腦子裏那時候什麽想法都沒有,根本來不及想,一片空洞,但那箭矢在他眼前停住了,他覺得眼前一花,才看清陳錯好像穿越時空而來,徒手抓住了那箭尾。


    明明前麵的車馬還在二十步開外,他怎麽一瞬間能趕過來的?鐵匠疑惑,忘了他曾經也有這樣飛天遁地之能。


    鐵匠驚魂未定,陳錯猛一迴頭,將手裏的箭甩了出去,不知是朝著什麽人,卻在半路上被人打掉了,這時朱敞也已經從前車跑下來了,和陳錯一起警戒起來,路旁的山林中走出一個黑衣黑麵的人,倒背著手,步履閑適,看了看這些人,語意帶笑,“沒想到沈尊主的身手如今這樣了得了。”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說了聲,“通天塔!”陳錯還說了句,“認識我。”


    話音未落,那黑衣人已經一陣旋風一樣卷了過來,陳錯和朱敞也衝了上去,正麵相撞,青寰劍出手,朱敞手裏一把鋼刀,黑衣人身後背著弓箭,除此沒有別的兵器,他那一雙手倒是出神入化,那人身姿輕盈,對陳錯和朱敞的刀劍走向判斷得極其準確,側身輕飄飄劃過刀劍中間,兩手去扣那兩人的手腕,想要奪走他們手裏的兵器,被倆人扭過去之後,翻身起落,又從背後去抓倆人的臂膀,他那兩隻手,像水中的魚兒一樣,想抓卻抓不到,想砍也砍不著,反而趁人不備,總是往人身上貼。


    以陳錯彼時的功夫,加上朱敞倆人,竟然一時也占不了上風,倆人納悶,照成峰之前的說法,通天塔不應該還有功夫這麽厲害的人了才對,那麽眼前這一位又是何人呢,而且他還稱唿陳錯為沈尊主。


    那人除了赤手空拳應付陳錯倆人之外,還趁機朝鐵匠放了兩次暗器,第一次被朱敞擋住了,第二次沒擋住,一枚五星釘朝著鐵匠飛過去,眼看著鐵匠躲不過,一旁又衝出一人,手裏拿著一根枯樹枝,將那釘蕩開了幾寸,釘在鐵匠的馬車上。


    來人正是秦書生。


    那釘要是再偏兩寸,釘的就是秦神秀。


    陳錯肺腑裏突然湧出一股惡怒,沈青寰——不知是不是該改名叫陳青寰——突然驚鳴起來,朱敞也同時加快了腳下步伐,一刀一劍山唿海嘯般朝那人壓過去,這一壓,基本上試出來這人的功夫深淺了,刀劍並未同時出手過,此刻卻配合得極好,刀接住了劍的破綻,劍補上了刀的短板,戰局仿佛扭轉,那人也感覺到了落敗之相,連出幾手虛招,忽然從懷裏掏出兩把五星釘,朝著兩輛馬車飛撒出去。


    陳錯和朱敞一時忙不迭地去擋那些暗器,但仍有落網之魚,鐵匠的小馬車離得近,但是有秦書生多幫他們擋一道,雖然有兩顆釘穿車而過,所幸王紅參和孩子都沒受傷,但聽得前麵的馬車裏傳來一聲驚叫。


    幾個人臉全都綠了,一齊轉頭朝那馬車奔過去,那黑衣人因已漏了敗相,趁此機會,扭頭就鑽進了山林。


    陳錯第一個跑到了馬車旁,一把將車簾子撕了下來,手撫胸口,出了一口氣,靈嶽還好好地躺在那,杉湖胸膛中了一釘,已然昏死在一旁。


    那鐵匠本來也想跑過去看看,但是拖著沉重的鐵腿剛走了兩步,就止住了,隻停在半路上,看陳錯幾個人的神情。身後王紅參也從他們的小馬車裏探出頭來,用力盯著鐵匠的背影,他要是再往前一步,她就要喊。


    靈嶽試探著問了一句,“朱大哥?”


    陳錯答,“小妹。”


    靈嶽說,“哥,怎麽了?”


    “碰到一個通天塔人,不防事。”


    鐵匠看他們並沒有太激動,想車裏的人應該無事平安。


    山下有一個小鎮,他們決定在這休整一下,將杉湖送到一個女醫館裏治傷,靈嶽也放在客棧裏休息,朱敞一步也不肯離開靈嶽身旁,就在房間裏守著。秦書生和陳錯、鐵匠、王紅參,一路上第一次碰了個頭,分析了一下當前的形勢。


    鐵匠最疑惑,問那倆人,“他是通天塔的人?通天塔是什麽?是當年給福康郡主下毒的人嗎?那也就是當年害我的人吧!”


    陳錯不悅,“他們今日也是要來殺你的。”


    鐵匠驚訝,秦書生歎息說,“即休,這兩年江湖上發生了太多事,通天塔的故事十分漫長,來日若有機會,再細細跟你說吧。”


    那鐵匠還待再問些什麽,硬生生被王紅參攔住,“不必說了!過往之事,還追究什麽?”鐵匠就把那問題咽迴肚子裏去了。


    秦書生說,“這事得盡快跟成峰通個信,好像事情沒有我們預料得那麽簡單。”


    陳錯也點頭,“若是那人再出現,我就去追他,如果我不迴來,朱敞帶著小妹跟你們進山,這事不能耽誤。”


    秦書生說,“可若是那人還有同夥,把我們調開了,再去追殺即休和靈嶽怎麽辦?”


    鐵匠突然說,“等進了上搖山,我們走中九峰,那座峰就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得去的了,他們即使追過來,也無妨,那峰就如同胥蒙山一樣,若不知路,有去無迴。”


    陳錯說,“這樣就更放心一些,我相信朱敞一定能護好小妹,那人想逃了我的追蹤,也不是容易的事,阿秀,你跟我走。”


    眾人商定,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繼續進發,陳錯反複拜托了朱敞,朱敞也應然許諾。


    一日到晚還算安詳,次日一早,就能進上搖山中九峰。


    夜裏,那黑衣人又來了,白衣紅袖早準備好,追了出去,朱敞也令眾人早早整理了行囊,天剛蒙蒙亮就進了中九峰,終於能鬆一口氣,開始登山,車馬上不去,朱敞就背起了靈嶽,鐵匠抱著自家孩子在前麵引路,中九峰上好像有大霧,人像被山吃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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