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華成峰和聞善從青冥山一路迴來的路上,多次遇到通天塔的人,通天塔現下群龍無首,每次都被成峰師徒打得雞飛狗跳、落荒而逃。


    慶芽山他們又去過,但是早已人去山空了,一片狼藉,綠水青山世外桃源,變成一座荒蕪地獄。


    師徒倆人趕往蝴蝶穀,成峰垂頭喪氣地跟靈嶽、秦書生把弦月這事說了,秦書生勸他,“你也不必過於罪己,這天下事,本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是人能決定的,每件事都有許多個成因,你知道在此事中你是其中一個,還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不知不覺中就推動或促成了一些事,都是人力無法把控的,況且又不是你故意為之,有多少陰差陽錯,再者說,又有許多事促使你做了這成因中的一個,環環相扣,怎麽能單單摘出你這一環來怪罪呢!”


    成峰幾乎感激涕零,抱著秦書生的袖子擦眼淚,“秦大哥果真境界高!幾句就解了我的心結,這世上能這樣勸服我的,除了淨慧,也隻有你了!”


    靈嶽也無限感慨,“秦大哥說得對,若要按照成峰你的算法,我也難逃其咎,追溯迴去,還是我讓他拜在你門下的,再往前,怪我在胥蒙山救了他性命,但是遇見了,怎麽算,許都是命運之神早就計較好的,無論善惡,無論悲喜,誰都無法逃脫,隻得他給什麽,我們就受著什麽罷。”


    幾人聊了一會,歎息許久,靈嶽覺得累了,眼皮控製不住地往下沉,要迴去休息一下。


    朱敞推著靈嶽迴戚風閣,幫她鋪好被褥,雖然已經是夏天了,但是靈嶽的肢體很涼,蓋好被子後,她很快就沉沉入睡了,或者,也分不清是睡了,還是昏迷過去了,靈嶽唿吸極緩,朱敞有時候坐在她旁邊,許久聽不見她出一口氣,嚇得趕緊跳起來試試鼻息。


    靈嶽剛睡下,秦書生派人來叫朱敞,說還有事商議,讓他過去。


    朱敞給靈嶽又掖了掖被子,跟著那人去了。


    彼時陳錯也還在蝴蝶穀,他中間迴去過一次洛陽,看洛陽無事,沒幾天又跑迴來。


    對於成峰接下來要說的事,秦書生覺得應該讓陳錯也來聽聽,這是家事。


    有關於沈西樓怎麽變成了陳錯,這事華成峰也有所耳聞,雖然一時還改不過來,老是叫錯,陳錯倒是對他寬和,隨便他怎麽叫,都應。


    成峰和秦書生、陳錯、朱敞幾個人關在一個小屋裏,聞善在門口守著,不讓人靠近。


    成峰說,“我從青冥山迴來,為了追擊通天塔餘部,曾繞道關中鳳翔縣,碰見了施二哥。”


    其他幾人的目光都馬上燒了起來。


    陳錯問,“你可看得準?在什麽地方見到他?他什麽樣?”


    成峰猶猶疑疑說,“情況有些複雜,而且當時怕引起通天塔注意,我並沒有多做停留,但那人確證是施二哥,我絕不會看錯,那鳳翔縣東側,離東門不遠的一個不太熱鬧的小巷子裏,叫……”成峰迴憶了一下,“禿鷂巷。”


    朱敞的臉陰沉了一下,“他在那幹什麽?”


    成峰說,“看上去他好像在那開了個打鐵鋪子,鋪子裏也冷清得很,看著生意也不太行的樣子。”


    陳錯立馬生氣了,站起來,手足揮舞,“想做生意!去汴梁!去洛陽!想打鐵,我給他最好的鋪麵!他既然活著,為什麽不迴來?小妹她……”陳錯眼圈一紅,嘴角繃不住地抽動,“她都等得海枯石爛了!他手腳可都還在?爬得迴來嗎?!”


    成峰說,“要麽我怎麽說情況有些複雜呢,手腳倒是都在,但是那一條鐵腿好像成了他的累贅,他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每走一步都十分痛苦——”


    陳錯又氣憤地打斷,“一瘸一拐又怎樣?有人綁著他嗎?就算沒有腿,也該能爬迴來!”


    “看著倒是行動沒有受限製,他在那打鐵院裏同一個女子還有個小孩子一同生活——”


    “長本事了!有新相好的了!什麽人能比我妹子好?”


    陳錯越來越氣,大聲吵嚷,秦書生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你讓成峰把話說完,這不是找咱們來商量了嗎。”


    那陳錯勻了勻氣息,緩緩坐了迴去,態度也緩和了很多,“成峰,你說吧。”


    成峰接著說,“那女子我恍惚有點印象,幾年前曾見過一麵,便是半月灣齊老家主的年輕媳婦,聞善的後娘,叫什麽來著……”


    成峰正在想,秦書生接話,“王紅參,弦月的姐姐。”


    這屬實有點亂套了。


    陳錯趕緊問,“那孩子呢?多大?”


    成峰想了想,“一個男孩子,三歲四歲五歲也說不太清,搖頭晃腦的,抱著施二哥的腿喊爹。”


    陳錯忽然流下了眼淚,聲音哀怨起來,“他早在外麵有家室的,何苦要來招惹我妹子,招惹也就算了,為何要把她害的這樣苦!我爹為了他,幾乎功夫全廢,拐杖也給了他!我妹子要不是因為他,能像如今這樣日日苦痛,眼見著往地底下奔……”


    都不知陳錯這樣的人,也能有這般柔軟心腸,幾句話說得聞者都傷心,朱敞也眼淚叭嚓的。


    那陳錯一時間哭得止不住,秦書生勸慰,“好了好了,你這樣見慣風浪的人,如今像個小女兒一樣在這哭,不怕人笑話,三五歲的孩子,未必是他親生的,你先緩緩,聽我說。”


    陳錯替靈嶽委屈不已,又抽泣了好一會兒。


    秦書生接著說,“算起來去半月灣參加齊老家主的婚禮,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跟王紅參確實有過一段淵源,不過那是在我們去半月灣之前又差不多五年的時間,現在算也就是大概十年前了,十年前他們倆就分開了,這十年間,除了他後來和靈嶽在一起之後,即休所有行動範圍,都在我身旁不遠,我並未察覺到他跟王紅參還有什麽牽連。”


    華成峰說,“大哥誒!二哥再怎麽在你身旁,你也總不能日日守著他,這事要說起來,一晚上足夠了,更甚者,你去喝一頓酒的功夫,迴來他就當了爹也不是沒可能!”


    “當時接到王紅參寫來蝴蝶穀的喜帖,即休也很驚訝,他也已經多年沒見過她,並且不知道王紅參的蹤跡,若是在那次重逢之後,那孩子大概率是老家主的也說不定。”秦書生仔細迴憶著。


    成峰說,“我在鳳翔見過施二哥之後,一路趕迴來,沿途的通天塔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讓弦月迴了一趟半月灣去打探,果真他那後娘王紅參幾乎在二哥失蹤同一時間,從家裏跑了,起因便是那個孩子,他哥嫂咬死了那個孩子出生的月份不對,說不是他齊家的孩子,兩廂爭鬥了許久,那王紅參就抱著孩子跑了。”


    朱敞插話,“這麽算,該是你們在洛陽的時間前後,施即休偷著跑去當了個爹。”


    一時間氣氛壓抑,眾人都說不出話來,許久,成峰才說,“因此我說情況有些複雜,想趕著迴來問問你們,這事該怎麽辦?要不要告訴靈嶽?”


    朱敞第一個激烈反對,“不要!靈嶽現在這個樣子,聽說了這事,不氣死也不剩下幾口氣了,她都這樣了,還刺激她幹什麽!不如就讓施即休在她心裏留個美好的印記,讓她帶著那印記去吧。”


    秦書生雖然不置可否,但也基本同意朱敞的說法,“靈嶽現在白日裏清醒不了幾個時辰,就像今天這樣,一天的大半時間,她都要睡過去,晚上睡得也不好,眼睛視物不明的時間越來越長,就和她那個丫頭臨走之前的情形十分相似,我算著,可能不剩多少時日了。”


    那陳錯卻生氣了一樣,“不要瞞她,告訴她實話。姓陳的活的是個明白,多幾日少幾日也不算什麽,就算施即休真的在外麵留了野種,那也是他跟我妹子在一起之前的事情,若他真的隻是來糊弄我妹子一場,那就更應該讓她知道,換做我,我寧願氣死,也不願這樣糊裏糊塗地多活幾日!”


    朱敞瞪著陳錯,“你就真的不顧她死活麽!她活著都這麽苦了,你還讓她這樣痛苦地去死!你當的是什麽哥哥!”


    陳錯那剛剛哭過的眼瞪迴去,“朱敞!你不想讓告訴她!是你的私心!你想讓她記著你!”


    倆人這就要吵起來,秦書生都不知道怎麽勸,還是華成峰站起來,“兩位哥哥!停一停,停一停!我倒是也覺得……應該告訴她,不僅要告訴,咱們要去找施二哥!許多事總要當麵問問他才知道,況且,如果施二哥還能找得到胥蒙山當年的始作俑者,叫什麽雀的,是不是有機會救靈嶽的命!施即休在胥蒙山住了十幾年,他沒事,他師父定有解毒之法!”


    秦書生說,“賀雀。”


    成峰這話一出,另外幾人都思索了起來,這兩年他們嚐試過無數種方法,都無法緩解死亡在靈嶽身上蔓延,但是解鈴還須係鈴人,如果能找到賀雀,這事應當能解,千般萬般,這個理由無法辯駁。


    其餘幾個都不敢去,最終決定讓陳錯去告訴靈嶽。


    黃昏時分靈嶽醒了,在榻上呆了好久不下地,因為眼睛看不見,大約過了三刻,她好像終於好了些,陳錯這時進來,為了說這件事,陪她閑話了許久家常,然後才緩緩地引起這個話頭,當時朱敞也在,在給靈嶽喂食海參湯。


    靈嶽聽說華成峰確準見到了施即休,那一瞬間隻是嘴上咀嚼的動作慢了一點,並沒有旁的激動反應,又聽說他跟王紅參還有一個孩子在一起生活,也隻是稍微垂了垂眼瞼,比陳錯那幾個大老爺們兒對此的反應要淡定得多,從頭到尾,一滴眼淚也沒流。靜靜地等陳錯說完,陳錯說他們打算去找施即休,靈嶽才說,“哥。”


    定定地看著陳錯許久,“帶我一起去吧,不要擔心我在路上撐不住,鳳晴從發病到走,隻用了半年,我如今已經在老天那裏多偷得了一年的時光,人也不能太貪婪不是?他願意跟王紅參在一起,我不和她搶,隻是他何苦瞞著我?直白告訴我,我也不會糾纏他,可是我這二十來年的時光,隻全心全意惦記過這麽一個人,要是老天允許,能讓我臨走之前再看他一眼,這一生也該滿足了。”


    說到這,那朱敞重重地摔下手裏的碗,扭身便走了。


    陳錯說,“我看朱敞待你也極好,他不計較你還有多少時日,想盡辦法想讓你過得哪怕稍微好一點點。”


    靈嶽一笑,“我早晚傷他的心,欠他的情,隻盼來世能還,我勸過他不要管我了,讓他走,可是他不肯,但是哥,要是你,會跟我同樣的選擇,不是麽?”


    陳錯歎了一口氣,兩人不再言語,靜靜對坐,等著月出東山。


    能再看他一眼,已是此生萬幸。


    最終決定由秦書生、陳錯、朱敞帶著靈嶽和一個叫杉湖的丫頭,一並去鳳翔找施即休,華成峰和聞善迴蟒山,他離家太久了,雖然中間收到過淨慧的消息,蟒山無虞,但是青鳥懷著孩子,總不能把她丟下太久,眾人約定有了消息再互相通信。


    當天夜裏秦書生安排人手連夜置辦出行的車馬物件,一夜沒睡,一刻也停不下來,他何嚐不是再想看一眼施即休,雖然想揍他一頓,想揪著他的耳朵痛罵幾聲,哪管他變成什麽樣,越想心裏越慌,要是閑下來一刻,就開始胡思亂想,直把自己熬得兩眼發黑。靈嶽也睡不著,別看她心裏想得多透徹,嘴裏說得多瀟灑,卻有些近鄉情更怯,雖然她已經根據成峰的描述一再壓低自己的期望,但是仍有些怕,怕那個人跟她想的絲毫不同。


    但是要說心裏最複雜的,當屬朱敞,他那一晚上再沒往靈嶽身邊去,就站在不遠處的柱子旁,偶爾抬頭看著她和陳錯說話,柱子頂端掛著一盞橙紅色的風燈,輕輕搖晃,也不知是燈光晃得厲害,還是別的原因,朱敞眼睛一直紅紅的,他不停地在那柱子下徘徊,靈嶽早前說的話,他也聽在心裏,也許一切都是命數,是他心太高,期盼本不該屬於他的位置和人,這事根本不關乎施即休在不在,生還是死,而在於靈嶽的內心,本就是在他夠不著的地方,她看物通透,世事洞明,恣意任性,得既高歌,失既坦蕩,一心所至,不問世俗,生死麵前,從不苟且,她心裏有自己的是非善惡,不管旁人怎麽評說,朱敞是有些羨慕她的,雖然她活得短,又不容易,但是她活的每一天都是為了她自己,都對得起自己。


    朱敞反觀自己,難道不是隻知在塵世裏鑽營,不停地和旁人比較,太在意得失成敗,得到了就高興,得不到就傷心,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差了那麽一些天分,又不肯安之於數,凡事強求。陳錯和靈嶽倒是一樣的人,好像他們那些越是對什麽都混不在意的,老天反而什麽都給了他,什麽都不差,總能得償所願,想想自己,真是越想越是難受,越想就越踟躕不前,抬頭看天,怎奈夜色並不悲傷,隻顧著自己幽幽前行。


    東西都備好了,誰也等不了天亮,杉湖伺候著靈嶽洗漱好,換了一身衣裳,朱敞這時候才不知不覺地出現在她身後,臉上的表情都好像有些卑微,他默默從杉湖手裏接過靈嶽的輪車,靈嶽叫住他,“朱大哥,其實你不必一定要陪我去,你知道我的心思,這樣對你未免太不公平。”


    朱敞沉默了一瞬,“讓我陪你去吧,我不會給你施壓,也沒有這個資格,我原以為我可以陪你到生命的最後,現在有了變化,也至少讓我送你到我再去不了的地方,靈嶽,這也是我自己的救贖之路,你不必掛心。”


    靈嶽默然,再說不出什麽,眼色落寞,朱敞也沒再說話,推著她,出了門,緩緩地往山坡下去,馬車停在山穀出口處,那倆人已經準備好了,各騎一匹馬,一個白衣一個紅袖,在晨風中交纏翻飛。


    朱敞把靈嶽抱到了馬車上,輪車也裝上去,秦書生把車裏布置得很舒適,仰著靠著都鬆軟,告訴靈嶽讓她忍耐一下,他們要飛奔。


    一路上幾乎不停,很晚才會住店,餐飯幾乎都是一邊跑一邊吃,但是幾個人也幾乎吃不下去,跑了幾天,沿途的景色開始變化,官道上的黑土逐漸變成黃土,沿途能買到的吃食也從米飯漸漸變成麥飯,菜味逐漸酸辣。


    靈嶽常常在車裏閉目養神,反正睜開眼,也幾乎看不到什麽了,靈嶽聽他們幾個人說話,聲音也越來越遠,他們稍微壓一壓聲,她就聽不見了。


    七月半,兩馬一車終於跑進了鳳翔縣,進門的時候是個傍晚,幾人商量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明日再去找施即休,但細一想,這晚上誰睡得下?


    不過靈嶽的身體狀況確實需要休整一下,秦書生和陳錯陪著她慢行,朱敞先跑過去禿鷂巷打個前站,看看人還在不在,他們把車停在一個客棧裏,但並沒有進去住,大家心裏都有些猶豫,陳錯把靈嶽從車上扶下來,秦書生推著輪車在車下等,靈嶽坐到那輪車裏,“哥,秦大哥,這就去吧,不就盼著這一天麽,怕什麽。”


    秦書生應著,叫杉湖辦理住店的事情,推著輪車,就往那禿鷂巷走去,剛拐進巷子,迎麵撞上朱敞跑迴來,氣喘籲籲,“他在呢!我看見了,正在收攤。”


    秦書生胸口突然一緊,似乎一瞬間竟有些喘不上來氣,陳錯扶住他的手臂,示意他放鬆,秦書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推起靈嶽,邁大步就往前走,但剛走了三步,靈嶽突然叫住他,語氣十分慌張,“秦大哥!”


    秦書生連忙問,靈嶽兩手掐住車輪,“秦大哥,我看不見了!”


    幾個大男人都湊到靈嶽眼前,彎著腰,秦書生說,“靈嶽不怕,那我們就……等上兩刻鍾再去不遲。”


    靈嶽兩眼露出空洞的光,不知道她在看向哪裏,看得出她的手在用力,但是力道虛浮,她恐慌地說,“這次不一樣,秦大哥,我好像徹底看不見了,我再也沒法看見他了!”正說著,靈嶽兩眼的眼角,突然流出兩行血。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靈嶽自己卻沒什麽感覺,陳錯驚慌地伸出衣袖,按在那兩行血跡上,用紅衣把那血擦幹,隱藏起了所有的痕跡,靈嶽伸手在麵前胡亂抓了抓,“秦大哥,你幫我去看他吧,你去看看他怎麽樣了……”


    血淚又流出來,秦書生重重地點頭,“朱敞先帶靈嶽去客棧,找個郎中來看一下,看看過一會會不會好轉,我和陳錯先去看看。”


    秦書生起身,倆人往巷子深處奔去,一會不見了蹤影,朱敞一直盯著他們的身影消失,低頭一看,靈嶽竟然從那輪車上滑了下去,垂著頭,暈厥過去,好像一件鬆軟的棉衣,掛在輪車上。朱敞將靈嶽抱正,用帶子將她固定起來,推著往迴走。


    巷子要到盡頭,天色漸暗,身後小半邊天都是紅色的,秦書生和陳錯看見了那巷子深處的鐵匠鋪,有一個人,頭上紮著布巾,一身糙布衣裳,身前還係著個圍裙,他的後背微微地弓著,正在一瘸一拐地收拾他打鐵的用具,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坐在他旁邊不遠的地上,玩泥巴,鐵匠鋪的後院,傳來嫋嫋炊煙。


    那人確實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費力,那半條烏金鐵腿,他好像根本抬不動,他在拖著那條腿走,行動十分遲緩,秦書生和陳錯兩人已經走到了他鐵匠鋪的門口,他竟然毫無知覺,難怪成峰會擔心引起通天塔的注意,這樣的人,隨便誰拿把刀來,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秦書生隻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站不住,走不了,力量全靠在陳錯身上,才能勉強不倒,他鼻子發酸,那個嬌氣的偌偌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那人好像終於聽見了腳步聲,頭也不迴,說了句,“客人明日再來吧!熄火了。”


    秦書生淚如雨下,那聲音漸漸跟跟他頭腦裏一個一直說‘老秦你少喝點!’‘老秦你別蒙我!’‘老秦你閉嘴!’的混在了一起,激起無數難忘歲月。


    那人沒聽見客人迴答,才緩緩轉過頭,看向門口站著的兩個人。


    他全身明顯一震,眼睛裏遲緩地閃過一道光,施即休的麵龐沒什麽大的變化,但是臉頰瘦削許多,整個人看著十分頹廢,沒有一點精氣神,好像蒙了十層灰的佛龕,秦書生伸出手想去夠他,嘴唇顫抖地叫了一聲,“偌偌……”


    那人聽了,卻好像肩壓得更低了,頭也狠狠地低著,不看那兩人,也不讓人再看見他的臉,嘴裏擠出一句話,“客人是來找人的麽,沒有這個人。”


    冷不防陳錯兇惡地喝了一聲,“施即休!裝什麽裝!當我們認不出你!”


    這一嗓子,那人又是一哆嗦,坐在泥土裏的小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秦書生再近前兩步,手捂絲絲作痛的胸口,“偌偌!這究竟是怎麽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把你變成這樣!你這樣……真讓我好生心痛啊!偌偌!”


    孩子的哭聲引來了後院的女人,女人手裏拿著個鍋鏟跑了出來,和秦書生正對麵,那女人也穿著普通農家的衣裳,但是還是看著很好看,年輕又漂亮,但那女人顯然也十分吃驚,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從泥地裏把孩子抱出來,驚惶地躲在鐵匠身後,朝著秦書生倆人問了句,“你們要幹什麽!”


    鐵匠聲音低沉地說,“找人的,認錯人了。”


    秦書生也繃不住了,怒吼了一聲,“施即休!便算你是假的,難道我不認得王紅參麽!你究竟怎麽了!為何不能告訴我!是不是這女人害你!”


    那施即休往前蹣跚了幾步,伸手關門,聲線晦暗,“客人請迴吧,前塵往事,不堪迴首,某早已忘卻了。便算客人認出了,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客人也該把從前人忘記。”


    秦書生兩手堵住了他的門,不讓他關,直盯著他雙眼,仿佛字字泣血,“我與即休!十年兄弟,出生入死,過命情誼!誰敢說忘!你若忘了,他日我死,死不瞑目!”


    秦書生瞪著兩眼,目眥欲裂,一腔悲憤,蓬勃欲噴,說了這幾句,更是全身顫抖,好像要原地爆掉,兩人就那樣僵持在門口,共同握著那一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秦書生本就是個沒什麽功夫的,但他卻覺得,他按住鐵匠院門用的力道,那鐵匠似乎已經承受不住了,鐵匠雙手顫抖,隻敢看地麵,仿佛死氣沉沉,說,“陌路之人,你瞑不瞑目,與我何幹。”


    “你……”秦書生站在鐵匠對麵,兩年未見的時光不曾把他們分開,但是今日鐵匠的一句話,卻在他倆之間豎起了一道天涯。


    秦書生不知是怒還是悲,一口血從心坎裏湧到了喉頭,嘩啦一聲噴了出來,兩眼瞪得要裂開,身體直挺挺地就往後倒,陳錯趕緊接住他,那一瞬間鐵匠也往前伸了伸手,陳錯誤以為那鐵匠要傷人,一手抱住秦書生,另一手揮起一掌就朝那鐵匠胸口拍過去,鐵匠好像一片秋末落在地上的殘破的樹葉,被行人的腳底死死壓住,又隨著行人的步伐飛起,他整個身體隨著陳錯的掌風,忽悠悠往後飄去,砸在他自家屋簷之下,女人和孩子趕緊撲到他身邊。


    陳錯搖晃著秦書生的臂膀,使勁地喊阿秀!秦書生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陳錯背起秦書生,往巷子外麵跑。


    那鐵匠不知是傷了肺還是傷了心,他半躺在自家屋簷下,看著那兩個身影消失,突然抬起兩手捂住臉,雖然沒出聲,但是能看出他哭得全身都在抖,那女人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小娃奶聲奶氣地問,“娘,爹爹怎麽了?”


    女的輕輕撫摸孩子的頭頂,語氣輕柔,“爹爹被壞人欺負了,受了傷,有點疼,讓他緩一緩,就好了。”


    那捂著臉的手指縫間傳出來帶著哭腔的聲調,“……他們不是壞人……我才是!”


    那女人叫孩子自己去後院櫥櫃上拿糖吃,小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女人瞬間臉就拉長了,語氣也冷了下來,“你想怎樣?”


    鐵匠顧著哭,沒吭聲,女人又說,“你要跟他們走嗎?你想清楚,你還能迴到從前嗎?你能離得開我嗎?別忘了你是怎麽跟我發的誓!”


    鐵匠突然把手掀開,滿臉淚痕,怒衝衝地吼道,“我說要走了嗎!見到故人,我難道不能哭兩聲?不能難受一會兒?你看看我——”鐵匠攤開兩手,手指顫抖,滿眼傷痛,“我如今就是個廢人!我都這樣了,我還能怎樣?你還不放心?”


    那女人生了氣,站起身,拍了兩下衣裙,冷冷地道,“你跟我發什麽火!我隻是提醒你,勸你清醒些,別生事端!”說著撿起剛剛掉在地上的鍋鏟,轉身迴了後院。


    鍋裏是剛下鍋的菜,這一會兒沒添柴,火已經熄滅了,她又重新點著火,洗好了鍋鏟,繼續炒菜,沒一會,身後傳來鐵腿拖在地上鏗鏗的聲響,那人在她身後拉了拉她的衣裙,哭腔還沒完全退去,聲音仿佛有點不知所措,低聲下氣,“紅參,我錯了,你別生氣了,我哪會那麽不自量力,我就跟著你,哪都不去,剛剛……剛剛我有些激動,口不擇言,你大人大量……別跟我計較。”


    王紅參沒理他,火有點大,她去端了一盆水,那鐵匠就轉轉磨磨在她身後跟著,手足無措,等她取了水加在鍋裏,又蓋上了鍋蓋,那鐵匠在身後說,“紅參,你看我這半年一直表現都很好,就犯了這麽一次錯,你就原諒我一迴吧,往後我隻聽你的話,他們再來,我一句話也不和他們說。”


    直等到王紅參把菜從鍋裏盛出來,才轉過身,看著鐵匠,“我不讓你多想,難道不是為了你好?我們如今這樣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多好,你看見了故人,就要去想那些子虛烏有的事,到頭來難受的不還是你自己?”鐵匠連連點頭,“你說得對,紅參。”


    王紅參接著說,“咱倆都說過了,誰也不再迴頭,誰也不理那些江湖人,江湖事,就咱兩個白頭偕老,我不許你中途退出,所以這一迴也該讓你長點記性,原諒你可以,但罰還是要罰。”


    那鐵匠的臉突然灰了一下,“紅參!別罰了,我受不住,求你了,寬容我一迴吧!”


    王紅參沒再理他,端了菜轉身出去,嘴裏親親熱熱地喊孩子來吃飯。


    隻留下鐵匠一人弓著背站在灶台間,對著將熄的灶火,烏黑的角落,焦黃的碳柴,僅剩的一條好腿,開始控製不住地打哆嗦,好像害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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