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去報信的小頭領不知道,有人正在他身後不遠的暗影處跟著。


    費連河帶了五千人去轟山,白天一直在陣前廝殺的五千傷病在城牆根安營紮寨,休整診治,一堆堆的營火旁,士兵們卸了甲,捂著傷手斷腿,哼哼唧唧,還有人在一旁悶頭吃飯喝酒,夜幕下的雪色顯得極亮,廣闊天地,襯得這帳篷和篝火十分安靜,好像士兵的思緒在流淌,問這是一場什麽樣沒來由的仗。


    數萬死傷,報的不過是汴京城高門大院暖爐旁,穿著錦帽貂裘,摟著嬌妻美妾的大人物的一己私怨。


    這仗打的冤枉,士兵們有苦難言。


    夜空中忽然劃過一道白影,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雪突然大了起來,接著響起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費連河,哪裏跑!”


    兵士們忽地都站起來,亂哄哄圍在一起,望著那影子劃去的方向,“是匪首!”


    “難道他……捉到費將軍了?”


    不一會,那方向傳來打鬥之聲,有幾個膽大的拎起長槍就往那聲響發出的地方衝過去,還沒走到近前,那白衣人手上一道光閃過,他對麵一個穿甲人的頭顱應聲就落了地,那白衣人哈哈哈大笑三聲,又起了一招,那穿甲人的無頭身碎屍萬段。


    幾個跟過來的甲兵趕緊捂住了嘴巴,白衣人狂笑著飄走了,這幾個才敢慢慢摸過來,撿起了剛才滾落在地上的頭顱,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大跳!


    幾個人抖得像個篩子,把那還淌著血的不瞑目的頭顱抱迴了營地,圍過來一大群人,有人叫,“你們誰離將軍近的?快來看看這可是費將軍?”


    有幾個兵湊上來,仔細看了看,嚇得魂飛魄散,“這……費將軍被匪首給斬了!”


    不斷有人湊上來相認,都看得出,那就是白天在城牆上揮斥方遒的費將軍,營地裏突然慌了起來,有幾個小頭領趕緊出來穩定軍心,可是鐵證如山。


    密謀之時,秦書生曾對陳慈悲說,即休和我說過,陳教主精通易容之術?


    這一波混亂還沒壓下去,後麵又傳來新的消息,說朱副將叛變,丟盔棄甲,已經降了,那可是有人親眼看見朱副將手裏扣著賊人,卻不下殺手,然後被賊人反製,乖乖地跟人家迴去了。


    主將被殺,副將投降,士兵們一瞬失去了主意。


    這時又有一個傷兵,吊著半條胳膊的,氣喘籲籲跑過來,“參領大人!咱們跑吧!那邊十一營的比我們早些知道消息,已經跑了!如今軍中無主將,咱們這就是敗了呀!而且——”那參領大人一把揪住這個傷兵,“而且什麽?”


    “他們的支援到了,據說有三千人,都是精銳——”


    那參領還在猶豫,一旁不停的有人煽風點火,有些膽大的士兵已經卷起鋪蓋卷,往外跑了,參領無奈,抹了一把眉毛上的落雪,歎一口氣,“大勢去了!走吧!”


    參領下令了,眾人趕緊拔營,一副爭先恐後想要活下去的模樣,狼狽逃竄。


    那時秦書生還說,軍中最忌憚的,便是軍心不穩。


    逃竄出城的兵士初始不辨方向,好在有人說十一營就在前麵,跟著他們跑吧,都是要迴駐地的,主將死了,也責罰不得他們。


    哪知那十一營帶的路是一條死路,那路越走越窄,還要經過一段兩側高崖的窪路,等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前進不得,後退不得,崖上飛下巨石,箭矢,屍首填平了那一段的坑窪。


    秦書生又說,他知道了這件事,就讓如瓶傳了消息出去,如今無影門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外集結了人馬,雖然沒有費連河人多,千餘人總有,若有必要,可以一戰。


    費連河在連天的炮響聲中,不知不覺,就損失了那五千兵馬。


    身邊親衛突然帶了人過來,那人行過禮,報告了朱敞降敵的事情,費連河氣得怒罵,“太師手下竟是些膿包貨色!”


    話音未落,一把無柄鋼刀穿過風雪,朝著費連河的頭頸就劈了過來。


    費連河勒起了馬頭,差點把自己仰到了地上,馬兒嘶鳴在最高處戛然而止,費連河手裏的韁繩一空,無柄刀過處,馬頭落地。


    一瞬撲上來許多人擋在費連河身前,但血肉之軀,又能奈何?一刀一命,瞬間哀嚎遍野,徒流鮮血而已,既然墨良辰已經來到了費連河麵前,哪會再放他走?


    前陣未安,後陣又亂,有參領來哭著迴報,可能是炮火驚擾了深山的神獸,數百隻吊睛白額花斑巨虎從山林裏衝下來,已經傷人無數,兵士們毫無抵擋之力,已然潰不成軍。


    那無影門裏有一個很厲害的訓虎師,一個可抵萬人之師。


    費連河哪還顧得上這個,自己逃命且逃不過來呢,靠著多人護衛,瘋狂逃跑,他的生路就是用手下兵士的血肉鋪出來的。


    禍還不夠,兵士們逃竄的路上,突然海水倒灌入城,平地生浪,又卷倒了一大片人。


    秦書生讓陳教主把那茫茫黃海之水,引到煙霞城裏來,滅一滅費連河的火氣。


    一切都密謀好了之後,秦書生同陳慈悲從後屋出來,他瞟了一眼鳳靈嶽,“誰說我沒用的?”


    靈嶽聽了他們的安排,恭恭敬敬給秦書生鞠了個躬,道了個歉。


    無影門的一千人馬,在黎明之前誅滅了所有出逃的甲兵,進入了煙霞城,整好收了這個殘局。


    費連河在墨良辰的追趕下,已然深入山林,身邊還剩幾個護衛而已,那幾個護衛又怎麽夠墨良辰磨刀的呢,一瞬間,費連河就剩孤身一人了,他手裏拎著一把寶劍,有些瑟瑟發抖。


    墨良辰笑了一聲,“聽聖主說你想今晚上結束戰鬥,怎能不如你的願?此刻天還沒亮,來吧,這綠水青山間葬身,不算辱沒了你。”


    “這位英雄!何必斬盡殺絕?我已經敗了,放我迴去,我也討不到什麽好去,留我一條殘命吧!”費連河此刻也顧不上顏麵了。


    說話墨良辰身後又出現一個人,一個山民打扮的青年,那人拿出一個口琴,輕輕吹了兩個哨音。


    一隻白底黑斑的高大花虎落在了費連河麵前,花虎二話不說,直朝費連河撲過來,第一爪費連河就沒躲過,胸前的衣襟被扯了下來,皮肉上留下四條血紅的抓痕,花虎迴頭,一聲長嘯,震蕩山林,俯身又朝費連河跳了起來,費連河舉劍就擋,卻被虎爪撥開劍刃,寶劍飛落好遠,猛虎落地之時,已經將費連河扣在了爪下,費連河從臉一路白到了腳,大叫我命休矣!


    那花虎張開大口,朝著費連河脖頸就要落下來,費連河閉眼的一刹那,聽見貼著他的頭皮一聲‘咻’,身上的力道一鬆,手臂都快要被那花虎抓爛了,費連河睜眼起身,隻見一支長箭從花虎張著的口中穿入,後腦穿出,花虎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嘴裏一支箭往外流著血,叫不出聲,隻剩下幾口粗氣從嗓子裏帶著血唿出來。


    費連河抬頭四處觀望,大喊一聲,“神箭先生救我!”好容易找到神箭先生的位置,這麽遠,費連河想,要是神箭剛剛偏了一寸,那穿的就是他費連河的腦殼。


    那青年山民撲倒花虎身邊,失聲痛哭。


    神箭先生沒有靠近,費連河再喊,“神箭先生怎麽才來!”


    那神箭先生的嗓音極其低沉,好像抬不動那些話語似的,“以為幫你解決了姓陳的,其他的你可以自己搞定,哪知道你這麽沒用。”


    “哎呀!神箭先生冤枉我!那匪首沒死,天降神兵救了他!”費連河嘰嘰歪歪。


    神箭先生後腰上插著一柄銀白色拂塵,站在遠處的樹梢上,雪片都沒有被他撲落一片,輕功絕佳,“罷了,也怪不得你,此地有高人,再救你一命,從此兩不相欠!”


    說著神箭先生又舉起了弓,隱約好像是朝著墨良辰的方向,墨良辰隔空送了話過來,“閣下何人?請下來一戰!”


    神箭先生並不答話,射出一箭,不知道射到哪裏去了,墨良辰正納悶間,突然見那人從樹上飄落下來,伸出手臂,要把費連河撈走,墨良辰豈能輕易放人,腳下一扭就要上前,哪知一步還沒邁出去,身後突然傳來萬箭齊鳴的聲響,聽聲音那箭雨已經到了近前,來勢洶洶,隻能放棄費連河,迴身自救,想到此他不敢再猶豫,一扭身騰空而起,躲過那箭雨,與此同時,那神箭先生已經把費連河拎著飛迴了半空,待墨良辰堪堪避過落地迴頭看,哪有什麽箭雨?還不就那一支箭?箭尖穿透土石,入地一尺,箭尾淩空抖動,瑟瑟作響。


    墨良辰呆呆地看了一會那支箭,一箭而已,何來千軍萬馬之勢?而這,究竟是何人?


    無影門的門眾將潰敗之軍一舉殲滅之後,旋即又消失了,當得起無影二字。


    黑龍殿塌了一半,好在白玉宮沒事,黑龍殿的後山,已經成了一片炮灰,留守的人都不知去向,一天一夜未眠未休的教眾幾乎要瘋癲了,被陳慈悲唿喝著,說就算把後山挖到底,也要把那幾個人找出來,於是各個怨聲載道。


    天亮,風雪漸漸停歇,經過了三四個時辰的奮戰,終於在一處山石下挖到了那一夥人,外麵火炮聲起的時候,歐陽青鳥就叫人抬著施即休,往山林深處躲去,竟真的讓他們找到一處避難所,在兩塊巨石的夾縫之間,隻要火炮沒有精準到直接轟在那巨石上,應當無礙,隻是飛沙亂石漸漸蓋住了出口,他們便動彈不得,隻能在裏麵靜等救援。


    最先拉出來的是小姨和鳳晴,接著幾個人把即休抬了出來,靈嶽一下子撲到他身邊,抬手摸了摸他額頭,還有溫度,又試了試鼻息,也還沒斷氣,突然心口一酸,滴下兩滴眼淚。


    華成峰等了很久,才等到最後一個出來的歐陽青鳥,他不敢像靈嶽撲施即休一樣,隻慢慢轉到青鳥身前,趁著眾人忙亂,用寬大背影擋住旁人的目光,匆忙抓了一下青鳥的手,冰涼,輕輕說了一句,“嚇死我了,青鳥,你沒事吧?”


    掩飾得住所有,掩飾不住那一刻的眼神,眼神裏好像伸出一雙手,要把青鳥緊緊地摟在懷中,青鳥輕輕地搖了搖頭,問他,“你也無礙?”成峰露了笑,很快恢複了尋常神態,轉到青鳥身後,跟著眾人往迴走。


    梵壇已經清理出來了,本來就是個破地方,收拾一下還能住,安頓好眾人,陳慈悲在他的破草屋裏,一邊叫人給他包紮傷口,一邊跟下邊坐著的縮頭縮腦的餘繁盛說話。


    “餘大人,這奏報你打算怎麽寫啊?”


    餘繁盛愣了愣,“啊?啊——這,在下也不知道該怎麽寫,來問問教主您的意思?”


    陳慈悲也不客氣,“按我說,你就寫朝廷的官兵與匪教兩敗俱傷,他們怎麽傷的,他們自己會報,匪教麽,你就說所剩無幾,潛入深山,你苦尋半月,沒有蹤跡,再把你安撫百姓的功勞往上記一記,州府和京城便不會有人追你的責,可記清楚了嗎?”


    餘繁盛唯唯點頭,“誒,誒,知道了,陳教主。”


    陳慈悲抬起手臂,讓那紗布從他腋下穿過,又說,“上天可憐我老朽,還賞了我兩門火炮,如今就在我院裏擺著呢,餘大人要是有什麽想不通的,就來我院裏看看。”


    那餘繁盛縮緊了脖子,一想到這夥賊人一日夜間,打死了朝廷兩萬兵馬,哪還敢多說一句話,自己脖子上這顆人頭,早都成了寄住的,說不定什麽時候要還迴去,從前這陳教主和汴京城的容相爺是好友,他欺上瞞下也還有點底氣,如今可不同了,這教主跟朝廷掰了,兩邊都等著要他的人頭呢,隻得越發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愣了一陣,趕緊迴話,“哪敢哪敢,就按教主說的辦,隻是此次朝廷慘敗,若是再發兵過來,怕是不好應付啊……”


    陳慈悲靜默了一會,低低地說,“北邊和西邊馬上要起戰事了,他們無兵可派了。”


    餘繁盛唉聲歎氣,領著他手下的五十多個人,將那些斷肢殘屍一點點聚集,焚燒,骨灰填海,清理街道與民宅,迎迴來從黑龍殿和白玉宮裏出來的百姓,挨家挨戶地安撫。


    鳳靈嶽把朱敞放了,親自送到城外,臨走還挽留他一迴,“朱大哥,你真的不打算迴頭嗎?他們雖然沒殺你,但你迴去也是死路一條。”


    朱敞目光裏有些飄,好像眯著眼,“該是我的路,死路也要領。”


    靈嶽勸不動,調轉馬頭就要迴去,朱敞又叫住她,“小姐!你還恨我嗎?施即休的腿……”


    靈嶽迴了一半的頭,“那一日就告訴過你,這仇我早報了,你也別記著了,我不是隻記仇的人,你的恩我也記著呢,從此更加兩不相欠了。”說完打馬迴城,朱敞在那愣了很久,才沿著來時路,緩緩地走了。


    靈嶽迴了城也顧不上休息,趕緊去問歐陽青鳥即休的病情,青鳥說,“這病很奇怪,他中過毒,但是那毒性並不深,且這毒藥我知道下手之人是誰,可解,可是除了這毒,沒什麽別的病了,怎麽就至於這麽嚴重,我也想不透,先幫他把那毒清幹淨了,身上和腿上的潰爛會漸漸好轉,但是這一直昏迷,確實查不出病因。”


    靈嶽低著頭紅著眼,“我早就猜到了,他自己不想活了,誰也救不了他,算了,他想去就讓他去吧。”


    歐陽青鳥說,“毒已經解了,他一時半會還死不了,隻是什麽時候能清醒,卻說不定。”


    靈嶽謝過歐陽青鳥,轉頭又問,“歐陽掌門知道下毒之人?”


    “沒猜錯的話,是霍梧桐。”


    即休給靈嶽講過這個人,靈嶽心裏疑惑,“如何能看出是她?掌門跟她什麽關係?”


    歐陽青鳥歎了口氣,“這毒名叫無常令,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先夫曾經解過這個毒,我與霍梧桐……不共戴天,先夫之死,或許與她有關,隻是可惜我沒有證據。”


    靈嶽說,“倒是沒聽說聞邱神醫有過這樣的過往,掌門可願說說?”靈嶽坐在歐陽旁邊,跟她貼得很近。


    歐陽青鳥冷淡的麵目緩緩化開,掉入自己的迴憶當中,“算起來霍梧桐也是醫界的前輩了,她的水平至今恐怕也無人能匹敵,她年少成名,天資卓絕,人人羨豔,隨著她行醫年頭越多,在圈子裏的名聲也越來越響,有什麽疑難雜症當地的郎中治不好的,就會寫上一封拜帖,讓病患到霍梧桐那去治療。”


    “她組織了一個醫者的聯盟會,叫同行會,霍梧桐任會長,霍家長年門庭若市,往來權貴,獨領風騷。可天下的神醫不止她霍梧桐一個,先夫也是少年天才,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在同行中嶄露頭角,沒多久自然也在同行會裏留下了名號,霍梧桐還曾誇讚先夫天賦異稟,必成大器。”


    “又過了四五年,先夫的名聲已經不亞於霍梧桐,同行會中霍梧桐居首,他屈居第二,會中眾人也逐漸分成了兩派,霍派和聞派,因先夫與霍梧桐在病理一道上,領悟不甚相同,霍梧桐認為,隻要醫道高明,凡所有病痛,均可準確地找到病因,因此十分熱衷於研解各種疑難雜症,若遇極度困難的病症,便似癡狂,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研究出療法還不算,還要找到所有這疾病的致病病因,並認為了解了病因,她便可以如法炮製,可以隨她的心意,讓誰患病誰就患病,讓誰痊愈誰就痊愈,好像可以掌控眾生,不太光彩的是,她有時候為了證明那病因確實可以致病,偷偷地用病患試驗,那時候一般的病患,她已不再接診,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研究這些事,也因此耽誤了許多普通病人,輕症的拖成了重症,急症的等不及治療,一命嗚唿。”


    “當然這些事也不是霍梧桐自己張揚出來的,到現在可能知道的人也不多,霍梧桐在同行會裏,或在外人麵前,永遠是一副救世神醫的和睦麵容,她的這些癲狂的想法和做法,是先夫在與她共同救治一些病人的時候,一點一點觀察到的。”


    “先夫完全不認可她這套東西,先夫認為,醫者,就是治病救人,能根治的就根治,不能除根的就解表,好讓病患少些痛苦,研究太高深的醫理和病例沒什麽實際用處,畢竟普羅大眾之中,多半還是小災小病而已。”


    “但那時候先夫也年輕傲氣,不但對霍梧桐不服氣,還總想找個方法製住她,讓她知道這世上就是有無源之病,無因之痛,多救治一些人才是正理,這世上人力所能及實在太少,太多病痛都不是郎中能找出因果的,不必浪費那些時間,因此霍梧桐對他也是針鋒相對,認為先夫的醫道太落俗套,有損醫祖的功德,於是倆人展開了一場對決。”


    “先夫在臨終之前不久,才領悟到,那根本不是一場公平的對決,在他心裏,那是一場同行較量,但是其實,那是霍梧桐給他量身定製的陷阱。一開始,倆人隻是拿自己經手的病患來比較誰的功德更大,一個無非就是使絕症之人起死迴生,妙手天成,另一個則是幫助整個村莊緩解疫病,普度眾生。”


    “愈演愈烈,後來竟變成倆人互相在對方身上用藥,用毒,看對方是否能緩解,一開始的五局,先夫都能有驚無險地解掉自己身上的毒,還笑霍梧桐不過如此,在霍梧桐的帶動下,先夫入局極深,已經忘了最初是什麽目的,兩人的比試不僅在同行會中,在整個江湖和朝野範圍內都有人知曉,人人搓火,先夫一再取勝,名聲大噪,霍梧桐的聲望日益貶損,終致讓先夫忘乎所以,覺得自己就是這醫界的頭名,天之驕子。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霍梧桐曾經用過無常令,這不是個狠毒的毒藥,得與另外一種叫陰陽魚的藥配起來用,才能致命。”


    “兩人一共比試了六輪,的最後一場比試先夫勝了之後,霍梧桐銷聲匿跡了很長時間,眾望所歸要先夫繼任同行會的會長,然而在先夫決定繼任的第二天,他的身體出了問題,在家裏吐血不止,瘋長白發,他發了瘋一樣把霍梧桐從第一局開始給他用的藥和他自己配置的所有解藥藥方全翻出來,拿著那些紙方子又哭又笑,那些所有的藥全加在一起,就是個致命的毒藥,霍梧桐分了十二次投放這毒藥,其中還有六次完全是先夫自己給自己下的毒,霍梧桐精準地算出了她下的藥,先夫會以什麽藥物來解毒,一步一步,引他入了這個死局。”


    “這一副毒藥,先夫到死都沒找到解法,進行過無數次嚐試,也隻能稍延殘命,而且這事情還無處去伸冤,這些藥方湊到一起,十分高明,恐怕天下沒有其他人能看得出這是個一副劇毒之藥,況且還有一半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因此我們也沒去伸冤,隻是靜靜地迴了蟒山,從此除了接診一些病人之外,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在研究這毒藥的解法,不知道這毒藥本來叫什麽名字,先夫自己給它起了個名,叫‘十年期’,果然,他從中毒,到死,剛剛滿十年。”


    靈嶽突然問了一句,“要是那年我和成峰不去……”


    青鳥搖搖頭,“也不過是能撐到年底,那時候他已經油盡燈枯了,我不過是掩耳盜鈴,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夫究竟出了什麽事突然之間銷聲匿跡,漸漸神醫聞邱也就被淡忘了,而霍梧桐又重出江湖,那十年裏我們也了解到,但凡要是哪裏出了個少年神醫,或者有人去質疑霍梧桐的醫道,要不了多久,那人總像白日裏化了鬼一樣,或者消失,或者重病無醫,或者幹脆死了,而霍梧桐,沒留下過任何把柄。”


    原來這背後還有這麽多故事,靈嶽歎了一口氣,“逝者已矣,掌門不如惜取眼前之人。”


    青鳥像在時光中定住了,一動不動,靜靜觀想,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一直躲在門外牆角偷聽的華成峰,匆匆抹了兩把眼淚,看見秦書生在前廳,正好去找他吵一架,穩一穩心神。


    青鳥問靈嶽,“你知道霍梧桐?她為何會對施即休下手?你可別以為是施即休自己不想求生,也許是霍梧桐有什麽陰損的手段,我們看不出來罷了。”


    靈嶽臉色沉下來,“我聽即休提過幾句,但對這霍梧桐的詳細也不甚了解,掌門看如今這天下,除了霍梧桐自己,可還有人能救施即休的命?”


    青鳥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病很複雜,霍梧桐也未必解得了。”靈嶽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屋外突然傳來爭吵聲,打斷了屋裏的悲傷氣氛。


    聽得秦書生怒衝衝地朝著華成峰嗬斥,“你這話怎麽說得這麽難聽?我哪有對季小姐始亂終棄?我是有自知之明,不想再耽誤她了而已,這難道也做錯了!”


    華成峰嚷迴來,“哼!我還以為秦大哥你多麽正派坦蕩,你一句不想耽誤她,玩夠了就扔,你沒去聽聽旁人都是怎麽說的?我哪一句說得難聽了?都是跟外麵人學的,這才學了一兩句,你就翻臉,你要是聽見他們罵,才知道我這兩句算什麽?秦大哥一步一風流,身後留下多少女子的眼淚和名節!你若是不想耽誤她,一開始何必去招惹?”


    秦書生氣得說不出話來,連守如瓶都被華成峰氣得臉白了,急急地辯解道,“華小盟主慎言!和季小姐好事沒成,怎麽就全是我大哥的責任?指責旁人,向來容易,外麵那些人,捕風捉影,造謠生事,小盟主怎麽全信?你不是當事之人,怎知的究竟錯在何人?又或許沒人有錯,隻是世事易變,也未可知,還望小盟主口下留德,切莫惡意傷人!”


    如瓶嗓音好聽,聲調婉轉,即使憤怒,也不會激發旁人的火氣,且人家這番話有理有據,但是華成峰此刻就像一隻瘋狗一樣,什麽道理也聽不下去,隻顧著自己撒氣,“管你有千般借口,終究是季小姐一人擔下了這罵名,你大哥轉頭就可以去勾搭別的姑娘,天生他這麽一個,禍害無數人家!你若潔身自好,誰還能在外邊無故編排!”


    秦書生隻氣得捂著胸口,貓著腰,氣也喘不上來,“這話都是誰說的?你讓他來當著麵說我!我不怕他!來——”


    咣當一聲,屋門被踹開,幾人看過來,靈嶽站在門口,一臉的不陰不陽,“華成峰!發什麽瘋?秦大哥自己的事情,用你多管?你管好自己!”


    華成峰還要再吵,“靈嶽!我那句說得……不對……”前半句還高亢有力,最後倆字已經沒了力氣,因為他看見歐陽青鳥出現在了靈嶽身後。


    靈嶽又說,“如瓶,他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和秦大哥一起進來,商量個事。”


    幾人強壓著怒氣進了屋,紛紛落座,有歐陽青鳥在,華成峰就消停了,雖然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忿,但也沒再吭聲,施即休就昏睡在他們裏間的榻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靈嶽說,“我已經跟歐陽掌門仔細聊過了,即休……沒什麽辦法了,秦大哥,我們沒有別的去處,也不能始終借住在這裏,要是死在這,總歸讓人家覺得晦氣,咱們能不能帶著他迴蝴蝶穀,我再照顧他一些時日,若是哪一天他走了,就在蝴蝶穀葬了,當他一直陪著我們了。”


    秦書生適才的怒氣已經不知道去哪裏了,完全翻過了那一頁,聽了靈嶽這話,突然就掩麵痛哭起來,“我那苦命的兄弟——我不能讓他死在外邊,咱們迴蝴蝶穀,也算葉落歸根……”


    如瓶也先是目瞪口呆,而後也稍稍側過身悄悄抹淚,連華成峰那個呲毛的獵狗都傻呆了,“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歐陽青鳥白了他一眼,又對靈嶽說,“我給你帶一些藥丸,路上如有危急情況,吃上一顆,可以保命。”


    靈嶽站起來朝眾人施禮,“諸位的大恩大德,靈嶽這裏都記下了,等即休走了之後,我再慢慢迴報。”


    秦書生哭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哪個要你迴報?要報答也是我來報答你,我這傻兄弟算有福氣,可恨我當初還覺得妹子你是個薄情寡義的,沒想到是你陪他到了最後……”


    商量妥當,明日便要動身,靈嶽去和陳慈悲辭行,和陳慈悲講了歐陽掌門的話,說即休好不了了,他們要迴蝴蝶穀。


    陳慈悲聽明了來意,大驚失色,“靈兒!怎麽說沒有去處呢?這煙霞城就是你的家呀!”


    靈嶽跪在地上,“請教主就聽我說完這幾句吧!”


    “有什麽話起來說!寒冬臘月的,地上涼!”


    硬是把靈嶽拉起來,塞進椅子裏,靈嶽有些不敢抬頭看陳慈悲,聲音低低的,“已經打擾了好些時日,不敢再住下去了,往日裏我對教主言行不遜,還望您海涵,您和二師父救了我們好幾次,這大恩德,已經報還不起了——”


    陳慈悲還是等不了她說完,急頭白臉,“靈兒啊!你跟我還要算什麽恩德!我們做的這些,原本就是欠你的!再不濟,就當是我當年欠你母親的,你就在這裏安心住下來!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沒人能治這個病!就算是霍梧桐,我也給你找來——”


    靈嶽流下兩行淚,掛在下巴上,一雙眼直直地看著陳慈悲,“教主非要逼我說!我就說給你聽,教主為什麽對我好,我知道,教主對我越好,越發地顯得我不仁不義!教主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時刻想著,做這些事有朝一日能感動我,讓我開口喊你一聲……爹,但是教主不說,我就也能揣著小心思裝糊塗,一邊擺出一副誰都不願將就的高冷姿態,一邊占盡了教主給的各種好處,真是十足齷齪,日子久了,自己都對自己心生厭煩,再住下去,早晚兩個結局,要麽我頂不住內心自輕自賤的折磨,違心地開口說一句教主想聽的話,賣一份虛假的父女情深給教主,要麽教主看破了我貪得無厭的嘴臉,心裏破滅了那膝下承歡的美夢,恨自己深情錯付,兩廂生怨,教主想要哪個結果?”靈嶽的淚越發洶湧,“倒不如就此打住,我承教主的恩情,教主心裏留下的,也是我此刻還算得體的樣子,不好嗎?”


    陳慈悲沉默了,早知道,就不那麽衝動了,讓她這樣剖白自己,她心裏也覺得難堪吧,但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自己就算再怎麽拐彎抹角的對她好,她心裏不願意,也換不來她一句心甘情願叫聲爹,到最後便是兩廂痛恨,雪上加霜,陳慈悲還想再辯駁些什麽,卻覺得怎麽說都不合適,靈嶽說出了那難堪的話,同時也把陳慈悲逼到了死胡同,他隻能點頭,眼白裏好像突然就爬上了一層紅血絲,連那日的箭傷都牽扯著疼,心口更像被猛獸突然啃去了一大塊,咬著牙根,“靈兒,要是我做得過了,有所冒犯,你多見諒啊,既如此,你們就去吧,隻是往後,我若是路過蝴蝶穀,靈兒若記著今日的恩情,萬望容我去探望探望,說幾句話,或要是真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千萬送封信到煙霞給我,好嗎?”


    靈嶽點頭,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我給您磕個頭,您就受我這一拜吧。”


    陳慈悲酸澀地點點頭,“誒,好。”


    靈嶽彎腰伏地,額麵沾灰,她起身之前,陳慈悲用袖口輕輕揩了一下眼角,那就是他想認閨女這件事,就此該斷了念想。


    靈嶽起身,轉頭要出去,一陣黑旋風唿地刮了進來,墨良辰幾乎把靈嶽掀翻,火急火燎,手裏舉著一張草紙,“走什麽走!不能走!落山夫人迴信了!”


    陳慈悲幾乎要一隻腳跳起來,“她迴信了?快給我看看!”


    墨良辰把信一把塞到陳慈悲手裏,陳慈悲讀著讀著手都抖了起來,臉上驚現狂喜神色,靈嶽被倆人這一驚一乍弄得迷糊,“二師父!陳教主,什麽信?怎麽了?”


    墨良辰說,“靈兒!有救了!落山夫人是阿慈多年前的一位好友,這位夫人是位傳神的鑄鐵高手,阿慈腿壞了的時候,她就曾提出,可以為阿慈裝一條鐵腿,管保跟他原來的腿一模一樣!但阿慈那時候拒絕了她,他非要讓腿就那樣壞著,那時候是賭氣,要拿那條壞腿去給季白眉看,要永遠記住他的傷害——”


    陳慈悲看完了手裏的信,接了一句,“誰賭氣?不是賭氣!”


    墨良辰看他一眼,“好好好,不是賭氣!你們剛迴來的時候,阿慈就給落山夫人寫了信,當年有過一點小誤會,不知道落山夫人還會不會搭理我們,落山夫人住在熾離島上,信件都是靠漁民捎過去的,也不知道那些大老粗能不能把信送到,甚至不知道落山夫人是否還在那,畢竟是快二十年了呀,沒提前和你們說,怕閃著你,哪想到!老徐剛剛在門口攔住我,把迴信塞給了我!”


    靈嶽心念一動,趕緊問,“落山夫人怎麽說?”


    墨良辰把信從陳慈悲手裏奪過來,又塞給了靈嶽,靈嶽看著看著,伸手捂住了嘴,信上白紙黑字,信誓旦旦,說能給施即休裝一條‘完美如初’的假肢。


    墨良辰臉上閃著光,兩個顴骨紅得發亮,“靈兒!怎麽樣!”


    陳慈悲拍了拍大腿,“天無絕人之路!”


    那剛才那一番驚心動魄,感人肺腑,不是白抒發了嗎。


    陳慈悲看著靈嶽,“靈兒啊,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有一線生機,即休的腿還是要挽救一下的,我和阿良,明日就帶著即休去熾離島,求見落山夫人!”


    靈嶽憋了半天,陳慈悲心想,她不會連施即休的腿都不救了吧,好在沒有,靈嶽說,“……我能跟你們一起去麽?”


    陳慈悲覺得有點為難,“靈兒,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一定不會讓即休出事,倒也不是不願帶你去,去熾離島要在海上飄蕩少說十幾天,我們三個大男人,你一個姑娘委實有些——”


    墨良辰拉住靈嶽胳膊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就是就是,太不方便,趕緊迴去給即休準備準備,衣物一定要保暖,海上冷……”


    直把靈嶽拉了很遠,墨良辰才停下來,噓了一口氣,“靈兒,阿慈他不願意帶你去,這裏邊是有緣故的,當年他之所以沒裝上義腿呀,是因為落山夫人有個條件,他不答應,落山夫人是個高大健碩的打鐵的女人,不知怎麽就看上阿慈了,你母親跟我們失去聯係以後,阿慈身邊一直沒有人,落山夫人就提出說,裝腿可以,但是要阿慈娶她,那阿慈哪能同意,所以就不要了那腿,落山夫人幾番請求,甚至威脅,都沒用,最後她還是屈服了,給阿慈打了那隻烏金蛇頭拐,陪著他度過了這許多年,他用得不知道有多趁手!這次去,免不了又要去苦苦請求落山夫人,他當然不想讓你去看著他低三下四地求人,你踏踏實實在這等著,我兩個一起去,你還擔心什麽!”


    靈嶽瞪大了眼,“那……那落山夫人要是再重提當年的條件,可怎麽辦?”


    “沒事!那就讓阿慈以身相許唄!他在給落山夫人寫信的時候就做好準備了,別擔心,糟老頭子一個,沒什麽可惜的!”墨良辰嘿嘿笑。


    靈嶽扭身要迴去在跟陳教主說說,卻被墨良辰按住,“不許去!趕緊迴去收拾!你不讓他去,他更難受,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好好練功,不許荒廢,將來我們沒法陪你們的時候,得能保護自己啊。”


    靈嶽癟著嘴,下嘴唇壓在上嘴唇上,眼角垂著薄薄的水汽,讓自己別哭出聲來。


    第二天早上,眾人聚集在行船碼頭,成峰把施即休背到了船上,陳慈悲和墨良辰也登上了船,口袋裏揣著青鳥給的藥丸,那船緩緩離岸,沒一會,就隱沒在的海麵的濃霧之中。


    幾人相對無言地在碼頭站了許久,才各自迴頭,該迴蝴蝶穀的迴蝴蝶穀,該迴襄陽的迴襄陽,畢竟快過年了,家家都該團聚,但是兩夥人可以同行一段路再分開;靈嶽住進了小姨的院子,很聽墨良辰的話,日日練劍,練內功,走氣,和小姨一起吃飯,互相照顧,很快,煙霞城裏充滿了年味。


    章後詩:


    去歲塵封一滴酒,今宵醉者無數。情到深處人孤獨。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


    且信人間多好景,光陰尚可虛度。施郎他日化白骨。情有錯付,愛無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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