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少室山之前,華成峰迴少了一趟少林寺。


    戌時三刻,少林寺後門,小和尚淨慧會來點一座平安燈,然後整個寺廟便進入黑夜,諸僧安歇。


    淨慧是方丈懷恩的嫡傳大弟子,從兩歲開始抱在寺裏跟在懷恩身邊,比華成峰大兩歲。


    華成峰與淨慧在少林寺乃是相反的兩個典型,華成峰無事捉弄師長,有事胡亂甩鍋,沒一個真心相交的朋友,人人都恨不得見到他的影子就趕緊退避三舍,以免麻煩上身;而淨慧是個勤奮踏實,胸懷寬廣,心竅玲瓏,頭腦純淨的好青年,小輩敬仰,長輩信賴,口碑極佳。


    沒出這事之前,華成峰與淨慧雖然交集不多,但倆人頗有些惺惺相惜,有幾兩交情。


    到了點,淨慧一個人拿著燭火,果然來了,華成峰翻身入牆,輕飄飄落在淨慧身前,一雙黑眸透出電石火光,緊跟著虛出一掌,熄滅了淨慧手裏的燭火,淨慧後退半步,壓著嗓子驚道,“是你!”


    華成峰也低聲說,“淨慧,有句話想問你——”


    哪等他說完,淨慧手裏的燭台已經朝著華成峰脖頸刺了過來,華成峰一驚,後退一步,一掌劈出往淨慧手臂,掌風勁急,唿嘯有聲,淨慧旋身,另一手化做刀,將華成峰那一掌接過半程,待那一掌力盡,淨慧手刀啪的推了迴去,華成峰急忙撤手,卻也還是堪堪著了些力道。


    華成峰邊打邊說,“淨慧!你幹什麽打我!半年沒見,盡忘了故人情麵了嗎!”


    淨慧也不停手,迴道,“懷智師叔已經為你量身打造了十條罪名,並將你從名冊上除去了!要所有弟子都謹記你的罪行,任意僧眾見了你都可打可殺,寺裏不會怪罪!你敢迴來,我還不敢打你嗎!”


    華成峰騰地一股火升上腦瓜頂,“十條罪名!老和尚真能編排!”兩人你來我往,難分勝負的鬥了十個迴合,華成峰突然起心動念,手腳快了起來,一套兇煞的拳法打了出來,淨慧立即感應到,分神叫出了聲,“你這叛徒,你這不是少林寺的功夫!哪個還冤枉了你!”


    華成峰此時手腳已經鉗住淨慧,雙眼瞪得溜圓,“難不成我要空擔著那叛徒的罪名,他若說我是,我便做給他看!”


    淨慧掙脫,兩人繼續纏鬥,三十合上下,淨慧漸落下風,左支右絀,應接不暇。


    那廂華成峰卻是越戰越勇,眼看著一隻拳頭就要砸在淨慧麵門上,淨慧驚唿一聲。


    華成峰勁拳堪堪收住,卻立即化拳為爪向旁一偏,鎖住了淨慧肩膀,將他推了半圈撲倒在地,臉麵直接著地,淨慧一聲痛唿。華成峰壓著淨慧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你哪是我對手!此刻服不服?”


    淨慧別過頭,兩眼露出狠色,“不服!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你汙蔑我師父,我做徒弟的要是不能給師父報仇,活著有什麽用——”


    一句未完,華成峰一拳砸到了淨慧眼眶,雙眼瞪裂,“誰汙蔑他!我親眼所見!他敢做下,難道不知蒼天有眼,滿山神佛?”話音未落淨慧突然爆發一股勁力,竟然從地上拱了起來,兩人話不投機,便又用上拳腳打招唿,此時雙雙下手都比適才迅猛了幾分,好像情麵越來越薄,就要捅破。


    將將五合,淨慧再次落敗,被華成峰扣住。華成峰拎著淨慧後頸,提一口氣蹭地翻上廣刹院牆,退入山林,幾番起落,帶著淨慧來到一座荒廢的廟宇前,輕輕落在那廟堂的屋頂,將淨慧搭在一邊。


    淨慧這下給他薅得七葷八素,趴著緩了好一會,起身喘粗氣,心下驚奇,半年未見,竟不知道這廝如今這麽厲害了,功夫見長,拎著個大活人奔了這麽遠,竟也不費什麽力氣。


    華成峰這時頭腦才冷靜過來一點,站定在淨慧一旁的屋脊之上,抱拳賠罪,囔囔說,“今日你我,不論師仇,我不說我對,你也別說他對,要是同意,我仗著過去十年的情義,問你幾句話,要是不同意,就此絕交吧!”


    淨慧歎了一口氣,算是同意,但語氣裏仍有些不忿,“你好大的排場,我入了寺二十年都沒見闔寺為了誰如此的大動幹戈。”


    華成峰勉強忍住跳腳衝動,“別笑話我了!我要走了,來就是想問一聲,我師父怎麽樣了?我沒找見他。”


    淨慧這才軟了脾氣,“懷仁師伯放走了你,自己到戒律院領了刑罰,然後便閉關修煉去了。”


    “刑罰?”華成峰目光焦急,“多少?”


    “一百羅漢棍。”


    “一百?老禿驢那身子骨,可不是要打死了?”華成峰忽抬手抽了自己兩個巴掌,眼角水光閃閃,恨極了自己,“受罰之後,可有人照料?”


    “無妨,我親自去照料了幾天,現閉關修養,安康。”淨慧朝他點頭。


    一瞬華成峰仿佛泄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氣,軟綿綿地癱倒在那屋脊上,朗夜忽起涼風,吹得人心傷,十年光景眼前飛過,真如白駒過隙。


    母親走得早,父親嫌他惹禍,時常打罵,自小離家,逼得華成峰一身鎧甲,唯獨師父懷仁,時常讓他心裏覺得這世間仍有一絲柔軟,雖然師父也揍他,但這幾年,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啦。


    夜空下的兩個人,一黑一白,衣帶被風纏到了一起,無盡惆悵。


    “淨慧,我欠你一個大人情,總有一天還給你。”


    “無妨。”


    “你這法號真難聽!像個姑娘。”


    淨慧無語,轉念問華成峰,“你果真學了旁派的武功,究竟學了什麽?”


    “也不知道是什麽,就在經書裏找到的,夾在一些古籍書頁中間,零散的功夫,隻有幾套成體係的,學起來極快,有招式,也有心法。”


    淨慧點頭,“你也仔細,莫要走了歧途,怕不是什麽好的,別走火入魔了!”


    “放心吧,隻是些皮毛,不礙事。”


    兩人又聊了一會那些有的沒的功夫的事情,華成峰說,“淨慧,你可能幫我帶一句話給老和尚?”


    “你說吧,定幫你帶到。”雖說寺裏有好幾個老和尚,淨慧知道他說的是誰。


    “就說,”華成峰忽然笑了,“就說‘你奶奶個熊’!”


    “……”


    再無什麽話可敘,兩人互道保重翻飛離去。


    淨慧迴到寺中,趁著夜色就往懷仁閉關的石洞走去,心裏想不明白,明明寺裏下了消息,見了華成峰要亂棍打死,以免他有辱師門,怎地這樣就放了他?到了石洞門口,淨慧壓抑著音量,卻料想門內的師伯能聽得到,“懷仁師伯,弟子淨慧,今日見到了成峰,他有一句話托我帶給您老人家!”


    等了良久,石洞裏才傳來迴應,一聲若有似無的,嗯。


    “成峰說……”這話對淨慧來說可真難轉述,他竟然結巴了,“他說……他說……你奶奶個熊……”


    石門內坐著的老僧,清減了許多歲月,聽了這話,知道那小子必然安好,雙目緊閉未動,口裏卻笑出了聲,嘴角滑落一條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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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華成峰發奮地往大都市汴梁去的路上,濮州雷澤縣仙塘山蝴蝶穀裏避世隱居了七年的施即休手裏正捧著一張一掌長的草紙瑟瑟發抖。


    那草紙上寫著四個字,魔琴現世。


    施即休好像被那四個字燙了眼,又像喝了口封喉的毒藥。一旁年齡稍長的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扒拉他好幾下,他都沒有反應,那書生不得不用了力,大聲喊,“問你呢,你到底要怎麽辦?你要找他報仇嗎?”


    許久,那身著墨綠色寬袍的施即休才迴過神,“我與他有什麽仇?”


    “你那時候不是差點死在他手裏?”書生問。


    施即休哼了一聲,“那算什麽大事?我隻是受了些牽連,不是他害我。”


    書生姓秦,是無影門的掌門,此刻盯著他的結拜義弟施即休,“那你驚慌什麽?”


    “我怕……”施即休猶豫了一下,怯怯的道,“我怕武林正道人士還是不肯放過他,再去殺他。”


    “殺他?偌偌你想多了,他是個大魔頭,誰能殺得了他?他如今出來了,怕是江湖上又要起一場血雨腥風嘍!”即休是義弟的字,他大名叫施偌。


    “他不會濫殺無辜。”施即休反駁。


    “若他不濫殺無辜,六年前為何各大武林門派組織那麽多高手去對付他,將他公開審判,消散人心久積的怨恨。那一場除魔之戰,武林正道死傷無數,連我無影門都有十三口在雪山沒迴得來,要不是你——”秦書生剛想責怪,卻又搖了搖頭,歎口氣,“算了算了!”


    “哎!老秦你不知道,他是個很可憐的人,當年被各大門派殺至絕境,也有我的過錯。”施即休低著頭,似是十分懊惱。


    “偌偌,我且問你一句,你待如何?”秦書生隱約覺得施即休有點不對勁了,遂近前一步逼問他。


    施即休又抬起那張“魔琴現世”的草紙,細細的端詳,伸出修長手指,指尖輕輕描摹著魔琴兩個字,直到腦袋裏清晰地想起魔琴鄭經的怪樣子。


    魔琴兩個字閃閃的貼在那糟爛的草紙上,似不是他該在的地方,即休眼神愣愣地道,“我不許世人殺他,我也不許他殺世人。”


    那聲音空靈隔絕,像從遠方傳來,愣了一會,即休又熱切地望向秦書生,“老秦,要不咱們把他帶迴蝴蝶穀吧!不讓他出去害人!”


    “……”秦書生險些一口氣背過去,“把他帶來蝴蝶穀?他若發起瘋來,你我可是他的對手?莫說你我,放眼當今武林,你料能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秦書生隻是在拒絕他,並非認真在問,施即休卻認真算了起來,一會比劃幾個手指,一會又搖搖頭,好容易算出來,“該有三個半吧!”抬頭卻見秦書生已經背著手離開了,往一個小山坡上爬過去,連忙一個跨步追上去,攔在秦書生前麵。


    “三個半!”施即休豎著三根手指。


    秦書生氣得掉頭再走,施即休又攔上來,秦書生再三走不掉,隻得問,“三個半都是誰?”


    “頭一個是秋聖山人,二一個是神農教陳教主,三一個我也不知叫什麽名字,”秦書生白了施即休一眼,施即休仿若不見,接著說,“我隻恍惚見過那人一次,在我眼前一飄而過,但功夫絕對在我之上。”


    秦書生雙手叉著個腰,躲又躲不過,氣唿唿的,“你說的這些人,如今在不在這世上都難說!那半個又是誰?”


    “我啊!”


    “哦,感情你是說,你施即休如今在這世上也僅有這三個對手?哦,不,照你這麽算,魔琴算半個,三個半敵手?”


    “那……”施即休目光開始躲閃,“可不好說。不過我保證魔琴來了蝴蝶穀,我定能製住他,老秦,你放心,他絕不會殺你!”施即休又舉起那三根手指。


    “我想問問你,這魔琴又不是什麽美女嬌娘,緣何能叫你如此心心念念?”


    施即休又在頭腦裏認真的想了一下,然後像落水狗剛剛上岸抖尾巴一般,用力地搖了搖頭。


    一晃神,秦書生又走出去幾步,施即休趕緊再趕上去,扣住秦書生的肩頭,“老秦,你說,他若是為自己報血海深仇,算懲惡揚善?還是算亂殺無辜?”


    秦書生也認真想了想,“若他隻殺仇人一人,不累及家人,不殃及無辜,算懲惡揚善,天道複平,若他為發泄心中仇恨,多殺幾人,便算亂殺無辜!”


    施即休點點頭,蹭的一聲不見了。


    秦書生叉著腰在他身後喊,“光說魔琴了!下個月中齊老家主娶親,七月初八洛陽紅袖樓第四次中原掌門人大會,你跟不跟我去!別跑!”


    不見人影,遠遠傳過來一聲喊,“不去!”


    “不去你別後悔!齊老家主娶的新娘子可是王紅參。”秦書生不知道施即休躲到哪裏去了,隻知道這麽喊他一定能聽得見。


    一眨眼,施即休又出現在麵前,喘著氣,“紅……紅參?不可能!紅參才二十一二歲,齊老家主都七十了,開什麽玩笑!”


    秦書生臉上現出輕蔑笑容,又在施即休麵前抖開一張紙,“看看,哪裏騙你了?王紅參給你寄了請柬!”


    施即休一把奪過那請柬,眼珠像控製不住一樣亂飛亂跳,“紅參……魔琴……洛陽紅袖樓……”一拍秦書生肩膀,“不得不跟你去一趟了,老秦!”


    命運被時間推動,如同滾輪,一步一步朝向人們滾過來。


    章後詩:


    初入人間悲歡淺,少年愛恨多且長;


    此程不計山水遠,一身孤勇作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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