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秋(公元676年) 江南滕州 贛水江邊


    “到了,停車,就是這裏了。”


    青年人下了馬車,直了直腰,然後就被眼前這座秀美的樓閣震撼住了。


    碧色的琉璃瓦映著雨後碧藍的天空,雄偉的樓身倒映在金星青石台基下兩汪寒潭水中,閣樓雲影,盎然成趣。


    “這就是傳說中的江南三大名樓——滕王閣啊?”


    “是啊,王相公您有所不知,”身邊友人道,“這樓當初建造可是花了三千萬兩白銀,可是將近滕州府庫一年的財政收支。”


    “果然是大手筆。”


    王勃連連點首,“秋日晴雨後,天淡煙凝,訪問此樓,倒是別有一番趣味,不枉我神行九百裏來此赴宴。”


    客人陸陸續續到達,仆侍在閣樓下招待,王勃遞了名帖,道:“絳州王子安,拜會閹都督。”


    “原來是大文豪王參軍,我們都督仰慕您大名已久,快請進。”


    王勃點了點頭,邁步進閣。


    這滕王閣看似三層迴廊建築,其實是采用‘明三暗七’建造方法,內部有七層,布局精美,雕梁畫棟,美不勝收。


    走到第六層轉彎的時候,王勃看見有個身著紫衣的男子靠坐在軟墊上,正憑欄眺望。


    他身邊沒有旁人,隻立著一個膚色黝黑的仆侍,王勃掃了一眼,覺得那仆侍黑的過頭,似乎是個昆侖奴。


    “子安,怎麽了?”有人問。


    “沒什麽。”


    王勃轉身繼續上樓,沒有再多想,隻是覺得那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閻都督的宴席開在第七層,視野極佳,能直接俯瞰到江上那些青雀黃龍花紋的大船。


    赴宴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江南名士,大家紛紛落座,又相互商業吹捧了一番,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喝的高了。


    閻都督喝的有些急,有些不好意思地暫行離席,主人一走,大家說起話來更是肆無忌憚。


    其中不乏有些直性子的武將,開始大放厥詞:


    “你們說這滕王李元嬰真是會享受,建造這麽雄偉秀麗的一處閣樓,花了那麽多銀子,說是為了開化民智,提高百姓審美水準?提高個屁,還不就是為了供他自己喝酒飲宴麽!”


    “是啊,他自稱是大唐第一紈絝,驕奢淫逸,品行不端,這些年被聖人一貶再貶,最後竟貶了自己的封地,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聽說前一陣子,滕王還鬧出了一件大笑話。你們想不想聽。”


    “想想想,快說,快說!”


    “滕王被貶數次,死性不改,我聽他們說,前幾日滕王在他下級家喝得多了,居然調戲了人家的老婆!”


    “哎,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對於滕王來說,這不是家常便飯麽,有什麽好值得一提的?”


    眼看大家開始噓他,這人便不服氣:


    “你聽我繼續說啊,若是那小娘子花容月貌,長得憐人也就算了,據說那娘子姓裴,是洛陽裴家的遠房表親,那小娘子長得雖然白淨,但性情十分暴躁,潑辣至極,又天生一雙虎眼,連他自己的相公都要懼他三分,是遠近聞名的母老虎!”


    “這滕王喝得多了,不知道抽哪門子邪風,那裴家娘子過來給他敬茶,他竟然一把抱住人家,又摟又抱,哭幾鳥嗓嚎了半天,還口口聲聲說想人家!”


    眾人驚的合不攏嘴。


    “更可笑的還在後麵呢!那小娘子氣的,操起鞋底子就往滕王臉上抽了三巴掌!!!這三下給滕王生生打蒙了,愣在原地半天沒迴過味!”


    哈哈哈哈哈!!!眾人哄笑,那人接著道:


    “人家娘子原以為他這就老實了,可萬萬沒想到,他反倒像是更高興了,竟摟著人家說什麽也不肯放手!”


    “最後還是那下屬怕自己的女人發起瘋來不知道能幹出什麽更邪乎的事,開罪滕王可不得了,楞是喚來一群家裏人把他拉開。”


    大家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純屬滕王耍酒瘋,哪知道這滕王殿下第二日竟又來了,這迴他沒喝酒,清醒得很,下屬本來以為他是來道歉的,可萬萬沒想到,這位殿下竟是厚著臉皮上門請人家娘子改嫁的。


    這迴竟當場氣暈了那娘子,說什麽都不活了,懸了根繩子在梁上鬧著要自盡。這下屬也氣的不輕,說是滕王欺人太甚,硬是把這事兒鬧到了聖人耳朵裏。


    滕王這幾年品行愈發惡劣,聖人本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次滕州的地方官鬧到了京裏,影響惡劣,何況險些鬧出人命,聖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偏袒他,不清不楚的教育幾句得了,隻好將他貶了滕州。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眾人聽後紛紛感歎,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位滕王殿下的品味真是...


    與眾不同。


    “雖然這位殿下有些胡鬧,但不妨礙他的品味非凡,據說他在詩詞、繪畫上皆是造詣極深,早年間擅畫人物肖像,後來不知為何,改成了專攻花鳥,尤其擅畫蝴蝶,他畫出來的蝴蝶,靈動之至,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樣。他對建築方麵一定也品味不俗,不然哪會有今日的滕王秋閣不是?”


    “對對對!話不多說,咱們敬這位滕王殿下!”


    “來來來,大家一起,敬這位大唐第一紈絝,滕王殿下!!”


    談過此事後,大家又開始新一輪的吃吃喝喝,宴會聲音鬧得太大,隔著一層樓板,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樓下,同一位置。


    阿奴有些不悅的抬頭瞧了瞧:“殿下,上麵的賓客好像在揶揄您,用不用我跟閻都督打一個招唿?”


    “不必。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封地,我們擅自前來,不要給閻都督添麻煩。”


    “是。”


    滕王靠在欄杆上,眺望閣樓對麵汀岸,岸邊,立著一處不算太大的墳塚,沒有碑銘,碑上隻是刻著兩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那蝴蝶被日光照的白亮,像兩隻眼睛,也在注視著他。


    在裴戎最後的日子裏,他的狀況並不好,可以說是每況愈下,他的身體愈發瘦削,曾經健壯的兩條雙腿,也成了瘦竹一般,支撐著兩條空蕩蕩的褲管。


    曾經騎馬彎弓的矯健郎君,後來連馬也無法自己騎上,他扶著他好不容易翻到馬背上去,他伏在上麵歇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用左手支撐著身體直了起來,可是馬兒隻行了幾十步,他就能從他強忍著的表情上看出來他是有多麽痛苦。


    每到這時,滕王就忍不住偏過頭去偷偷掉眼淚,裴戎雖然看不見,但卻還是能聽得見,每每還要轉過身來勸他:


    “元嬰,我沒事兒,你看,我真的沒事兒。”


    裴戎笑的舒朗,盡量擺出無所謂的樣子,可滕王自己心裏知道,那笑是多麽慘淡,讓他心酸。


    《春獵圖》始終是沒有畫成。


    後來,裴戎不知道什麽原因,成宿成宿的睡不著覺,滕王猜測他是哪裏疼的厲害,可他就是不說。


    他給她請了許多大夫,全國各地的,大夫給他把了脈,他問怎麽樣,可這些大夫全都是搖著頭不說話,氣的他把這些人全都攆了出去,一個也沒給好臉子。


    後來滕王搬進了裴戎的房間,情況才算好轉一些。


    滕王躺在裴戎斷臂的一邊,這樣就可以不用擔心他亂翻身壓疼他,前半宿,他還是絮絮叨叨的講那些個曆朝曆代的八卦,講到自己都和不開眼,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他與他在一個榻睡得時候特別心安,不再做什麽亂七八糟的夢,自然也不會再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夢話,他覺得裴戎在用那隻溫暖的手臂摟著他,兩個人相互依偎,大概能睡得很好。


    直到一天夜裏,他被一陣聲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從榻上坐起來,才發現桌上的茶水空了,裴戎找水喝,失手打翻了茶壺。


    他這才想到,黑天與白天對於已經盲了的裴戎大概沒有什麽兩樣,還有,搬進來之後睡得香的人是自己,而裴戎隻是一直陪著他躺著,情況並沒有什麽好轉。


    那天晚上,他又因此大嚎了一頓,裴戎摟著他,輕聲細語不住地勸,一直在為他擦眼淚,把自己當做小孩子一樣掖好被子輕輕拍,好不容易給他哄睡著了之後,一個人靠在榻上對著蒙蒙亮的天發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二年孟春,裴戎再也沒能挺過去,死在了他的懷中,享年三十歲。


    裴戎的葬禮辦的很簡單,隻不過幾個熟悉的人前來憑吊,他沒有給他立碑,也沒有通知京裏的裴家,怕他們來搶,怕人已經走了,屍首還不給他留。


    他隻是一遍一遍撫摸著碑上的蝴蝶,摸到最後翅膀的紋刻都快被他撫平,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的去摸,好像一遍一遍撫在他的胸口。


    後來他迴到府裏,沒有哭沒有鬧,隻覺得寂寞,空空蕩蕩的寂寞,屋子裏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塌邊,窗邊,池水邊,到處都是,可是人卻沒了。


    人卻沒了...


    人沒了...


    沒有人...


    這該死的寂寞!


    後來他就又開始納妾,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多到數不過來,多到他叫不出她們的名字。


    他想到,這下好了,有人了,許許多多人,全都是人。


    可他又發現自己畫不出來畫了,什麽都畫不出來,人物,山石,什麽都畫不出來,筆懸在那,滴的到處都是墨汁,可畫出來的隻有蝶,隻有蝴蝶。


    滕王也不知道怎麽了,莫名其妙又過上了以前的生活,醉生夢死,荒淫無度。


    可他高興不起來,完完全全高興不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直到有一天夜裏,他又被一陣聲音吵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發現身邊的位置空了,有一個穿玄衣的瘦削身影在桌邊愣了一下。


    他也愣住了,腦袋發懵,然後突然牙齒打結,鬼使神差的試探了一聲:


    “...崇德?”


    對方沉默片刻,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能有些惶恐地迴道:“殿下...妾起來口渴找水喝,不小心打翻了茶壺。”


    “哦。”


    滕王頓了片刻,突然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起來,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是怎麽迴事,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


    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他的心,有個地方空了。


    後來他建了滕王閣,不為別的,隻為他能尋一處地方,既能熱熱鬧鬧的,又能看見他,即使隔岸相望,即使那墓碑小小的,孤零零的,可能完全聽不到他這邊的鬧騰,他也覺得可以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他,在那岸的對麵,在那小小的墳塚裏。


    早就跟著一起埋葬起來了。


    “這位相公,為何不一起來飲宴?”


    身後突然有人在說話。


    滕王轉過身去,發現是一位年輕郎君,年紀不過二十七八,與那時的自己,那時的裴戎,差不多大。


    “不了,我隻是來坐坐。”


    王勃朝他看去,這位相公大概已經年近四十,可除了裝扮穩重些,還有眼角的細紋之外,與那些意氣風發的風流年輕公子沒有什麽不同,而且舉手投足間,還有種說不出來的雍容貴氣。


    大概是閻都督請來的貴客,隻喜歡清靜,不喜喧鬧,才會在這種略顯寂寞的地方憑欄獨坐。


    “你就是王子安吧?”


    “正是不才。”


    “你剛才作的那首《滕王閣序》我在下麵也聽到了。”


    “是麽。”王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竟是驚擾貴客了,不知,貴客覺得我作的如何?”


    “文采恣意,堪為駢文典範。”


    “相公謬讚了。”


    “我看他們皆愛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確實風雅,值得流傳百世。”


    “嗬嗬,是麽,那敢問相公喜歡哪一句?”


    “什麽都好。”滕王笑了笑,又望了一眼窗外,“阿奴,咱們走吧。”


    “告辭。”


    “告辭。”


    滕王悠悠的下了樓,王勃立著,目送良久,不知為什麽,覺得那身影也像一隻孤鴻,雖無青雲之誌,卻無處棲身,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


    莫問 此去 何時迴


    彈指揮間 一瞬千年


    人生苦短 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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