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年春,大總持寺擴建已經進入到尾聲,外麵剛剛下了點清雨,春日的夜,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泥土味道。


    夜已經深了,隻有萬法堂的燭燈還亮著,一位年輕和尚手持著杆磨得發舊的羊毫筆,正在牆上專注著抄著經文。


    這篇經文,乃是玄奘法師剛剛由梵文編譯而成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是詮釋‘諸法皆空’重要釋家教義的一篇。


    編譯的過程不算順利,對於‘性空幻有’的理論,諸位大德的理解產生了極大地分歧。


    有人認為‘性空’指的是‘一切佛法’或是‘一切世間現象’都沒有實在的自性,但是並非虛無,人們常常會被世間的假象所蒙蔽。


    可有人卻認為,所謂的空不過是觀自在的空,你認為他是假的,他才便成為假的,即使是真實的,也會認為是假象。


    在這種時候,自己常常會選擇沉默。


    因為自幼生長在寺廟中,日日聆聽佛音,大德口中的一切佛法,甚至一切世間萬物,對於自己來說,總像是一場毫無波瀾的幻象。


    即使,自己的能力已經列席了貞觀十二年的佛道辯法。


    可他還是覺得生命中,似乎缺少一點什麽,以至於自己無法得到佛法的真諦。


    猶如一譚死水,無法流動,也毫無觸動。


    燭火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當《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一章快要寫完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外麵吹來一陣夾雜著雨水的淩厲氣流,燭火晃了三晃。


    隨後,門又被人關上了。


    辯機並沒有在意進來人的目光,而那目光在自己的身上上下逡巡了兩圈,最後才開了口。


    “見到本公主?你為何不跪?”


    那聲音聽起來清清涼涼,卻帶了股無法掩飾的傲慢氣。


    辯機沒有迴頭,繼續一筆一劃的寫著,隻答道:“我是僧人,不是仆人,公主若想人跪,怕是要換一個地方了。”


    高陽公主聽起來有些吃驚,良久,才又說道:“你這個和尚倒是挺有意思的。我記得你,你叫做辯機,今晨我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跪拜於我,窺視我,隻有你沒有。”


    辯機這才想起來,早上師父道嶽曾經帶著高陽公主與房遺愛駙馬來過這裏。


    此次寺廟擴建,據說是幾位駙馬布施了許多銀兩,這迴來,是來查看工程進展到了什麽地方。


    早上的時候,自己忙著抄經,隻在磨墨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來人,房駙馬一直在與師父攀談。


    而這位公主,穿著十分華貴,頭上的步輦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額頭上一抹桃花瓣,像是剛從樹上掉落的英粉。


    辯機仰著頭想著,抹掉落在鼻梁上的一抹牆灰,才在那句話說了很久之後,才想起來要說些什麽。


    “公主請自便吧。”


    “自便?”


    高陽的語氣有些疑惑,她環顧了四周,堂內什麽也沒有,除了辯機寫的這麵牆有字之外,其他幾麵牆剛剛刷過白灰,隻有堂內正中間有一張案幾,上麵放著一盤墨,一摞佛經。


    高陽遲疑了一下,然後奔著那張案幾走過去。


    身後響起裙擺摩擦的聲音,然後是揉捏蕎麥麩的窸窸窣窣,這時,辯機才緩緩轉過頭去。


    他沒有看見一位衣著華貴的公主。


    相反,辯機看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穿著一身非常素氣的羅裙,披散著頭發,也沒有施粉黛,連眉心那個桃花瓣也不見了。


    她的臉在昏暗的燭光裏也是粉白色的,但日常精致的保養也沒有辦法掩蓋住略有頹靡的氣質,疲憊的雙眼下有兩個淡淡的黑眼圈。


    “我失眠,嚴重失眠。”


    高陽忽然說道,“無論到哪裏都睡不著覺,大概已經有三天沒合眼了。”


    她有些窘迫地又揉捏了幾下懷中的枕頭:“我在你這躺一會...你...你不介意吧?”


    辯機搖了搖頭,算是默許了,繼續轉過頭抄自己的佛經。


    畢竟一位公主的話,說不清到底是請求,還是命令。


    “好。”


    高陽自顧自的說了一句,揉了揉枕頭,躺在了案幾的竹席上,手墊在臉龐底下開始看辯機抄佛經。


    辯機的字很好看,同樣是正楷,雖然不如歐陽詢那種方圓監施的勁挺,可幾乎沒有一點修飾或是煙火氣。


    就像這個和尚長得一樣,寬額邃眼,薄唇微抿,流線形狀的下顎,就...一點也不食人間煙火。


    “你這裏有沒有蚊香啊,有的話,給本宮點上一支,可好?”


    過了一會,高陽突然又喃喃說道。


    “公主還是迴去吧,這裏窗子還沒有封好,有很多蚊蟻,不適合您這種尊貴的...”


    話還沒有說完,身後已經響起輕微的鼾聲,高陽公主已經蜷在狹窄的竹席上,抱著自己那個漂亮的蜀錦枕頭睡著了。


    不是說失眠麽...


    辯機沒有多理他,待到《波若經》第一章抄完的時候,天色已經微亮,辯機輕輕轉動了僵硬的肩頭,倦色已經爬上了眉眼。


    高陽睡得一動不動,占了他的席子。


    辯機歎了口氣,隻好伏在案幾上,合上了眼,再起來時,天色已經大亮,外麵傳來誦經聲。


    辯機睜開眼,竹席的方向已經空空蕩蕩,高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師哥!師哥,你的早飯!”外麵傳來了釋祥的聲音。


    “請放在窗邊吧。”


    辯機應了一聲,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又開始研墨。


    “師哥,工期又提前了。主持說餘下的工程需要在佛誕日之前完成。”


    “佛誕日?”


    辯機掐指算了算,還有六天。他抬頭看了看堂內周遭。


    六天,還剩六麵牆,抓緊一些的話,應該能寫完吧。


    “師哥我走了啊~饅頭還是熱的,你記得吃!”


    說完,釋祥就屐屐踏踏地走遠了。


    辯機沒顧上吃,轉頭繼續抄經,每日清晨的這一段最不好抄寫,因為要爬到梯子上,要仰著頭,還要保持平衡,最重要的是,心無旁騖,一個字都不能有錯。


    抄了一柱香的時間後,扶著梯子的手臂漸漸感到酸痛,辯機從梯子上爬了下來,卻發現窗台上的饅頭少了一個。


    辯機想了想,喚道:“小月禾,是你麽?”


    話音剛落,一雙大眼睛就從窗子後麵冒了出來,有些畏縮地盯著自己。


    辯機搖了搖頭:“你怎麽又從狗洞偷偷鑽了進來。你要是再鑽幾次,讓我師弟發現了,會把你趕出去的。”


    小月禾往嘴裏塞了一口饅頭,邊嚼邊道:“不會的,我跑的很快,他追不上我。”


    “對了,最近不要叫你阿娘來找我的麻煩,我在趕工期,無暇與她辯論。”


    “不會的,娘最近煩心的很,我阿耶這一陣子常來觀裏,說要帶我入府認祖歸宗,阿娘很生氣,說是我與他毫無關係,就算把我發賣賤籍,也不會踏入他們家府上半步。”小月禾撓了撓頭,又問道:


    “大師父,什麽叫賤籍?”


    辯機喉嚨裏哽了一下,隻說道:“你阿娘說的是氣話,不要理她。下迴我定要說要她,怎麽可以在小孩子麵前說這種話,你阿娘也是有道心的人,怎麽一遇見情愛之事,變得如此偏激。”


    小月禾不知道該迴什麽,一個饅頭很快就吃完了,抹了抹嘴,又盯著最後一個饅頭。


    “你這是多久沒有吃過飯了,餓成這樣。”辯機把最後一個饅頭也遞了過去。


    小月禾遲疑了一下,又看向他,辯機又道:“你吃吧,貧僧不餓。”


    小月禾這才接住,開始大口大口咬了起來。


    “最近不要在我這裏亂跑,這幾日有貴人在寺中小住,要是衝撞了貴人,會連累阿娘的。”


    小月禾點了點頭,然後跑走了。


    辯機繼續抄經,不知不覺,天色又暗了下來,外麵的人聲漸漸息止,寅時三刻,院裏響起暮鼓,一下,兩下,三下。


    世界徹底安靜下來。


    不多一會,門又被人打開了一條縫隙,高陽沒有貿然進來,而是確認了辯機在裏麵後,才邁步走了進來。


    “你怎麽還在這裏抄經?”高陽問道。


    她的聲音不像昨夜那樣倨傲,語氣很隨意,倒像是自己不該在這裏一樣。


    辯機道:“這是我的職責。宣揚教義,開化信眾。”


    “職責?”高陽輕輕笑了一聲,又坐到了那張竹席上,“你倒是很盡職守責嘛,別的和尚都睡了,隻有你不睡。”


    “我要在佛遇日之前,把這些都抄完。”


    桌上摞著佛經似乎比昨日更多了,高陽皺了眉:“這些什麽時候能抄完啊?”


    “很快。”辯機答道。


    高陽擺弄案幾上的東西,發現桌角上擺著一根驅蚊的線香。


    她的語調裏突然有些歡快:“你怎知道今晚我還要來?”


    辯機頓了手,這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如實答道:“我不知。昨夜公主說這裏蚊子太多,我也便才想起此事,也覺得好像被蚊子咬了,有些癢。”


    高陽看到辯機臉頰上的確有幾個泛紅的地方,可能這和尚體質容易過敏,一咬就會紅一大片,像喝醉了的微醺,不免覺得好笑。


    “既然被咬成這樣,有了線香,為何不點?”


    “我忘了。”


    辯機有些難為情的轉迴身去,不想再接受高陽帶著笑意的凝視目光:“而且太短了,我隻得了一支,很快就會燒沒。”


    高陽笑意更濃,這和尚還真是嘴硬,難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來?


    今夜雖沒有雨,但是天氣陰沉了一整日,花叢裏麵水汽未幹,高陽沒有穿鞋,光著腳。


    也不知道為什麽堂堂公主怎麽總喜歡光著腳走來走去,在深棕色的法堂地麵留下一串腳印,前麵的水印深,能清晰地分辨五個圓圓的腳趾印,後麵淡薄的接近於無。


    這腳印讓辯機想起月下山崗裏的白兔,紅色的眼睛,五個粉嘟嘟的肉瓣,眾生皆是幻象,公主和白兔,大概沒有太大分別。


    高陽拄著臉頰,安靜地看著辯機抄經,一盤墨很快就寫光了,辯機從梯子上下來,卻看見案幾上的墨已經研好了。


    “多謝。”


    高陽笑了一下,卻聽辯機又問:“為什麽失眠?”


    高陽沒聽清,嗯了一聲。


    “我以為你作為公主,應當什麽都有了,為何失眠?”


    “你說的不錯。”


    高陽若有所思道,“我確實什麽都有了,我的哥哥是天子,我的丈夫是丞相之子,我雖不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卻也不用承受後宮那些為了榮寵而爭鬥的煩惱。是啊,我為什麽會失眠呢?大概一個人什麽都有了,就等於什麽也沒有得到...整日惶惶...”


    高陽說罷,有些疑惑地又道:“可是奇怪,你這裏什麽也沒有,我卻覺得很踏實,很快就睡著了。”


    “那你便睡吧。”辯機道。


    “我今日還不算困。”高陽說著,從懷裏掏出了個小食盒,“你們寺裏的東西實在是太難吃了,我命人買迴來了一些糕點,嗯...你要不要一起吃點?”


    高陽打開食盒,裏麵端端正正坐著兩隻糯米做得白兔,紅色的眼睛是兩顆小紅豆。


    “不必了...我不...”辯機下意識地向窗台望去,盤子裏盛裝著兩個已經涼透的饅頭,寺裏麵講究過午不食,早上的齋飯被小月禾吃光了,辯機這才想起來,好像自己一天都沒有吃過東西。


    高陽端著食匣的手一直朝他舉著,說道:“一同吃一點吧,好歹我也是個公主,你這樣,我很沒麵子。”


    辯機沒有過多推辭,捏了一隻糯米兔,放在唇邊咬了一口,冰冰涼涼,有股桂花的甜糯。


    “駙馬不許我晚上多吃甜點,說那樣會變胖。”高陽撅著嘴,吸住兔子耳朵,“他不許我赤足,不許我穿胡服,不許我吃冷茱萸,說那是貧民的食物,最過分的是,他還不許我不讓他對著我行君臣大禮,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夫妻,為什麽早起,用膳甚至睡覺,都要行一遍君臣大禮...這太不令人暢快了。”


    辯機說道:“聽起來房駙馬是不許你不好好做一位公主,他出身三公世家,自然極其恪守君臣綱常,即使與你結為夫妻,也是不願壞了規矩。”


    “可是我卻不喜歡這樣。”高陽歎了口氣,“你看,我雖是公主,看起來什麽都有了,可是卻不能恣意的活著,處處受人限製。我現在想,要不要像三姑姑一樣,養幾個麵首,故意氣氣他...”


    辯機著實噎了一下,咳嗽道:“還是...別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辯機又重新爬上梯子開始抄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再看時,高陽已經睡著了。


    線香果然燒的很快,蚊子又重新圍攏過來,辯機放好經書,見高陽白皙的臉上趴著一隻黑黑的蟲,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撣,手指未等觸到,高陽突然睜開眼睛。


    辯機忽然意識到這樣不合禮數,手再收迴去,卻也來不及了,隻能懸停在半空。


    高陽眼角微挑,目光有些迷離,朱唇輕啟,喃喃道了聲:“駙馬...我沒有偷吃糯米團子...真的,不要喋喋說個沒完,人家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高陽眼睛眯起時,兩頰會擠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像落雨時碎花打著旋,辯機愣神了片刻,心不知怎地,好像跳漏了一拍。


    就這樣,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高陽沒完都會赤著足,帶著雨水的味道,在夜色最濃的時候來到這裏。


    萬法堂也不再空曠,第三麵,第四麵,第五麵牆都已經寫好,滿滿登登的經文填補了原本並無一物的空白,辯機的心似乎也開始充實起來,甚至有些期待夜的到來。


    很多時候,高陽隻是托著腮,默默地看他抄經,隻是偶爾,在辯機抄累的時候,兩人才會聊上幾句。


    第四天的時候,高陽剛剛坐下,便驚叫起來:“辯機!這裏怎麽有個死鳥!”


    她這一叫,辯機險些從梯子上摔下來,待到近前,他才鬆了一口氣:“它還沒有死,尚存一絲氣息。這是白日裏,小月禾送來的。”


    白日裏,辯機剛打開窗,就看見小月禾滿眼擒著淚水,站在窗前,一見他,就忍不住啜泣起來。


    哭的辯機手足無措,又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隻能好生安撫,問道:“...你...你怎麽了?你別哭啊?你娘又罵你了?”


    “沒有...大師父...我娘...我娘沒有罵我...是因為這個...”小月禾打開手掌,裏麵躺著一隻小麻雀,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它已經從樹上摔了下來,我怕...怕它死了,就立刻帶它到您這裏來了...大師父,他是不是沒救了...嗚嗚嗚...大師父,它不可以死掉,它要是死掉,它阿娘就找不到它了...哇...”


    小月禾手捧著麻雀大哭起來,辯機沒有辦法,隻能將麻雀接過來拖在手中,安慰道:“別哭了,交給大師父,嗯...大師父念經超度它,它阿娘就能找到它了...”


    小月禾真的不哭了,忽閃著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師父念完經後,它阿娘真的能找到它麽?”


    “能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父不會騙你。”


    小月禾點點頭。辯機摸了摸她的腦袋:“快迴去吧,你要是不迴去,你娘該找不到你了。”


    小月禾聽了以後,立即扭頭往迴跑,可這麻雀卻留了下來。


    高陽聽後,眼睛眯成一道新月,笑道:“不是說好出家人不打誑語麽,怎麽還騙小孩子?”


    辯機歎了口氣:“沒有辦法。總不能讓朋友傷心。”


    “朋友。你交的朋友可真是奇奇怪怪。”高陽頓了一下,忽地問道,“那我也算是你的朋友麽?”


    “公主您...”


    高陽打斷他道:“不要顧慮太多,別拿我當公主,就那我當高陽,一個普通女子高陽。”


    “您...”辯機遲疑片刻,接著道,“你我相識這許多天,也算是朋友了吧。”


    高陽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天上最亮的星星,笑的也很開心,辯機也忍不住歡快了起來,過了一會,高陽又說道:


    “我聽說,你本來是這輩最為傑出的弟子,卻因為不善交際,住持便沒打算讓你接替道嶽薩婆多部長老的位置。”


    辯機沉默地聽著,高陽繼續說道,“作為朋友,用不用我...”


    “不必了。”


    這迴換做辯機打斷了她:“世事隨緣,我也無心做不做什麽長老,能完成我的職責便好。”


    “哦。”


    高陽輕輕答應了一聲,良久,兩人相對無言,隻有辯機抄經書的聲音,高陽好像有點尷尬,又說道:“看你寫了這麽多天,我才發現,你寫的這本經書,我以前並沒有看過。這本經書叫什麽名字?”


    “《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沒看過很正常,這本是玄奘國師新譯的,算是大乘佛法的集中論述。”


    “是麽?”高陽拿起一卷,認真讀了起來,“這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麽意思。”


    辯機答道:“大概指的就是,人間萬物,本是空無實體,皆乃虛幻。”


    “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真實的事物,怎麽就能說沒有。”高陽用經書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疑惑道,“難道是因為我沒有慧根,那這樣,辯機”


    她突然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的道,


    “我問你,你看我,美麽?”


    辯機望著她的容顏,愣了片刻,突然意識到她問的是佛法,而不是什麽別。


    於是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釋家法說,眾生色相,皆為空幻,你在佛祖眼裏,與老嫗、幼童、男子皆沒有什麽區別...”


    “你怎麽年紀輕輕,動不動就要吊書袋?”


    高陽有些氣:“我不問你我在佛祖眼裏是何樣貌,我就問你,對,就是你,辯機和尚,我,高陽公主,美還是不美?”


    她問得如此直白,辯機突然感覺局促起來,可她神情又是如此認真,不像是在看玩笑。


    辯機隻得也得認真起來,端詳起那張臉,可能是因為最近睡得好了,有了神采還是她原本就生的那個樣子,眉眼靈動,嘴唇緋紅,眉心點絳著一片桃花瓣,他由衷答道:


    “公主你...是美的。”


    “那我也是虛幻的麽?”


    “這...”


    。辯機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迴複她,高陽突然站了起來,踱到梯子旁邊,一把拉住了辯機的手。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辯機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這個空隙,高陽又將另一隻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摸摸。”高陽道,“我是真實存在的,怎麽能是虛幻的呢?”


    辯機不敢動,那隻手溫熱,小巧,柔弱無骨,的確是真真實實,存在與眼前,看得到,也摸得到。


    高陽狡黠地笑了一下,又露出那兩個淺淺的梨渦,她把手鬆了開,說道:“你看,你那書裏,是不是也打了誑語?”


    辯機的手還僵在原地,這才想到要抽迴去,胡亂地點了點頭,又轉過去抄經書。


    高陽歡快地坐迴竹席,又托起腮,過了片刻,突然又說道:“辯機,你寫錯字了。”


    “我沒有。我從不寫錯。”辯機矢口否認道。


    “真的。你真的寫錯了。”高陽直起腰,指向牆麵,那個‘佛心’的‘心’,多了一點。”


    辯機慌亂地看過去,心的首部,確實多了一點。


    高陽抱著枕頭大笑道:“辯機和尚,叫你嘴硬,這迴真的寫錯了吧。我看啊,你這佛心裏可多住了一個人那!”


    辯機手足無措地拿起刮刀,紅著臉往牆上刮去,抄了二十幾年的佛經都未曾寫錯過,怎麽今日偏偏...


    身後的高陽笑的更厲害了:“錯了錯了,和尚,你把兩個點都刮去了,你的心要空了!”


    “別笑了。不要再笑了...你都快把貧僧搞糊塗了。”


    看著辯機滿臉漲紅的樣子,高陽別提多開心了,這也是辯機第一次,看著席地而坐的那個女子,不像一個公主。


    第五日的清晨,或許是上天眷顧,麻雀奇跡般地睜開眼,能發出輕微的鳴叫聲,辯機很高興,喂了它一點水,準備晚上給高陽看。


    可是他等了很久,直至午夜三更,高陽都沒有來。


    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發生...辯機突然沒有心情再抄經,收了筆墨,開始收拾經書。


    收到最後一本的時候,門又被打開了。


    高陽走了進來。


    高陽的神情與昨日大不相同,她的頭發很亂,麵容憔悴,眼下又掛了兩個黑眼圈,簡直比第一日見她的時候更懊喪。


    辯機突然有種前功盡棄的挫敗感。


    高陽沒有熟稔地坐到那張竹席上去,而是有些搖搖欲墜地站在門口,沒有關門。


    “你怎麽了?”辯機察覺到她的不對勁,不禁蹙緊了眉頭。


    “駙馬發現我晚上偷偷跑出來的事情。”


    “你日日如此,被駙馬發現是早晚的事。”辯機坦然地說。


    “可是,駙馬不讓我與和尚做朋友。”高陽說著,漸漸帶了哭腔。


    辯機思忖片刻,問道:“那你呢,你願與我做朋友麽?”


    高陽屏住了唿吸,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胸口唿之欲出,突然,她有些神情激動地答道:


    “我也不願!”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辯機的心情突然沉入了水底一般,有一種情緒淹心漫肺地泛濫上來,他的嗓子眼兒和鼻子都有些酸酸的。


    辯機沉下眉眼,緩緩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夜深了,公主,你該迴去了。”


    高陽沒有動,辯機餘光瞥見,有大顆大顆的眼淚,珍珠似的連串落在地上。


    “我也不願...”高陽重複說道,“辯機,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你說...什麽...?”辯機不確定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麽。


    “我說,和尚。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一瞬間,作為萬法堂執掌法度的大弟子來說,辯機的腦子裏首先出現的不是‘犯戒’兩個字,而居然是,“我也喜歡...”


    然而,他的口又不允許他繼續想下去。


    羊毫筆杆被自己死死握在手裏,掌心浸滿一片濃墨。辯機不知道該怎麽迴應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迴應她。


    案幾上的麻雀發出了嘰嘰的啾鳴聲。


    高陽又說道:“我不應該再來這裏了,我可能也不應該...不應該再見你。終究,我不是一個普通女子,而是大唐的公主,即使不是出自我願,也很容易不小心改了一個人的命,辯機,你很好,你的佛心,與世無爭,我不想因為我,擾了你的清靜...和尚...再見吧。”


    說罷,高陽頭也不迴的轉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決絕,不帶有一絲猶豫。


    “可是你已經擾了我的清靜......”


    辯機喃喃自語道。


    萬法堂抄經第七日。天色一直陰陰沉沉,辯機身體有些渾噩,但是頭腦還是清明的,事實上,可能是有些太過清明,以至於昨夜一夜都未能合眼。


    即合不了眼,也毫無困意,隻能起來抄經。


    她今天,大抵不迴來了吧...


    辯機心裏有一些念想,卻不敢再多一些念想。


    天色逐漸黑了下去,黑到外麵沒了人聲,黑到萬籟俱寂。


    與辯機一起的,隻有經文,牆上所有的文字好像都變成了繩索,將他捆綁,旋轉,吊在虛空之中,一遍一遍經過他的腦子,什麽都沒有了,隻有經文。


    外麵的門突然被打開的時候,辯機從虛空中,猛然墜落地麵。


    “是誰!”


    進來的小女孩被淩厲的嗬斥聲下了一跳,險些哭了出來,待到辯機看清,才又恢複了往日溫柔的神色。


    “小月禾,這麽晚了,你怎麽跑到我這裏來了。你...你手裏麵拿的什麽?”


    小月禾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把後麵藏著的東西拿出來,猶豫半天,還是拿了出來,攤在了辯機麵前。


    是一個精致的繡花枕頭。


    “你...!你這枕頭哪裏來的?!”


    辯機一眼就認出,這個枕頭是高陽每日帶過來的那隻。


    “廟裏有個姐姐,長得非常漂亮,我看到她好幾次了,就偷偷鑽狗洞到她的房間裏去...拿的。”


    “這次你真是闖了大禍了,你知不知道,那個姐姐是當聖上的親妹妹高陽公主,偷竊皇家之物,是要殺頭的!你這迴可要連累了你娘!”


    “我...我不知道...”小月禾嚇得快要哭了出來。


    “還不趕快把枕頭還給人家!”


    “還不成了...”聽到會連累阿娘,小月禾已經渾身開始打起了哆嗦,“我聽他們說,姐姐今晨已經迴家了,不會再來了...我...我上哪兒找她家啊!”


    “你真是...”


    小月禾丟了枕頭,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別哭了。”辯機沒有半發,說道,“你先迴家吧,這個東西放在我這,我來處理。”


    小月禾聽完了,立馬不哭了,抽泣著看著他。


    “行了。快走吧,這麽晚了,你啊娘該擔心了。”


    小月禾點了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辯機歎了口氣,踱到門口,關上了門。拾起那個枕頭,走到了案幾旁。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不知該何去何從,轉而看向那個枕頭。


    枕頭孤零零的,帶著一股潮濕的雨水味道。


    突如其來的,辯機覺得自己累極了 ,好像幾天幾夜都未曾合眼,他學著高陽的樣子,捏了幾下枕頭,很快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萬法堂已經修建好了,琉璃雨簷之下,高陽站在那裏,赤著足,輕輕提著腳下的雨水,眉心是那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桃花。


    她抬起頭,滿眼都是笑意,對自己輕聲說道,和尚,原來你也來這裏了。


    外麵真的開始下起雨,淅淅瀝瀝,不知是誰唱起了佛偈之歌:


    “諸法皆空,了死脫生,得大自在,人生在世,水月鏡花,不過飄渺,黃粱美夢,幻境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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